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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意里赛晨起梳掠,凭阑若有所思。背上有人以手拊之,意里赛回眸一盼,瓠犀粲然,哲而治来也。意里赛曰:“哲而治,若何来?亦知吾见尔而心有所怡乎?吾主母已他出,尔可至吾卧处恣谈。”乃携手入闼,顾哲而治曰:“胡为不省吾儿,且何憔悴至此?”时小海雷双垂雏发,依倚意里赛膝前。意里赛摩抚儿发,以口亲之。哲而治叹曰:“吾匪特不能扩吾生路育此子,即吾之生路,亦将垂尽矣!”意里赛应声哭。哲而治曰:“尔哭,亦知吾心碎乎?吾第道不出耳。吾意甚念尔未嫁之先,尚有几微生路。今吾私计,似万难使尔母子聊生。天乎,奈何!”意里赛且哭且语曰:“哲而治,尔胡作此伤心之语!尔我恩意,岂复穷期,乃必作此奇痛之言,以贻吾戚,何也?”哲而治曰:“尔言良是。”遂抱置小海雷于膝,详视其面,而眼泪直溅小海雷颊上,顾意里赛曰:“尔世间绝佳之女子,为吾目中所仅见。然此时甚望尔勿见我,我勿见尔,斯得矣。”意里赛曰:“君言仍复怖人。”哲而治曰:“此时吾心若逾黄蘗,吾命贱同病畜。恨尔嫁吾后,毫无生趣,且过此以往,行且累尔,故甚愿其死之速也。”意里赛曰:“吾知尔近不为厂工矣,且主人遇汝酷,吾习知之。然尔当平理其气,勿暴烈以戕生命。”哲而治曰:“吾坚忍已极,当主人勒归时,未敢抗辩。即吾所有力值,亦一以奉主人,囊中不蓄一钱。主人犹不我直!”意里赛曰:“君心原足自白,第勿更逢主人之怒。”哲而治怒曰:“是何物,尚为吾主人者!且彼何所凭恃而称为吾主人?彼人,吾亦人,吾自度胜彼耳。吾自省所能,读一书,制一器,思力均高于彼。是盖我所自具之思力,非彼督责使然。吾至今未尝享彼之赐,彼苟得主人分际,何为兽畜我耶!彼役吾,较役牛马尤酷。若有隔生宿憾,令吾莫齿于人者!”意里赛曰:“闻言,我心滋悸也。吾度尔悲忿如是,必将有流血之思。然流血之事,亦勿怪尔。特君亡,将焉置我母子?”哲而治曰:“吾每事裁抑,含忿而退。今事势日逼,实无生人之理。血肉之躯,焉能终受此厄。吾每当罢役,少欲读书作字,仅此亦不遂吾欲。吾初意勤恳任事,事讫或得馀闲。彼觑吾闲,又复授以苦役,必不许有苏息之一时。彼时时詈吾,吾终不答。彼转以为蓄毒不时发,是逼我以走险矣!”意里赛曰:“奈何至是?”哲而治曰:“吾昨日掇地上巨石,载之笨车。彼儿突出鞭吾马,马受鞭腾踔,吾止以勿然,马性难驯,防将蹄汝。弗听,仍力鞭之。吾更言,则反鞭及吾背。吾急握其手,遂以足蹋我,且入告其父,谓吾不逊。彼父出而大怒曰:‘尔知吾是尔主乎!’令以绳缚吾树上,遣子楚榜吾身,其子果力鞭不止。”哲而治语至此,誓曰:“吾终复此仇耳!谁令彼作吾主人者!”意里赛曰:“以吾之意,必以主人之礼事之,唯命是听。”哲而治曰:“尔主人佳,可以此礼事之。且尔食尔衣,均主人之泽,吾则日困鞭棰之下,何能甘心为彼服役。吾终不受压力矣!”意里赛闻言益怖,自以相处日久,未见其如是躁烈者。哲而治曰:“若前日予我一小狗,吾谨饲之,意实引为同类。此狗亦驯,夜则睡吾榻,吾行则掉尾以从,似知悯吾所苦。一日吾方喂狗,遇主人出,彼斥吾日耗其食:‘使黑奴人人均畜狗,则吾资耗不可止矣!’令以巨石系狗颈,沈诸河。”意里赛曰:“尔亦听主人之言,死此狗乎?”哲而治曰:“否,彼自为之。狗向吾哀鸣,意似求救。主人仍怒吾不手尽此狗,竟挞我百数。吾自念须令彼知吾非挞楚所能诚服者。彼若不知变计,仍肆淫威,则吾将行其所欲为矣。”意里赛愈栗,颤声言曰:“尔万勿为此凶悖之事。上帝至公,必当救汝。”哲而治曰:“吾不更信上帝!吾苦,上帝安知之?”意里赛曰:“吾主母尝谓吾:人到苦恼不可解救时,必须归心上帝,或有感应。”哲而治曰:“此语第当出之安乐窝中人耳!若处吾境地,当不知如何怨黩上帝!吾心非不向善,特天良为悲忿所壅,因而牿亡。尔尚未知吾被苦到幽隐处耳!”意里赛曰:“主人近何状?”哲而治曰:“彼甚悔吾得尔为妇,迁怒及尔。主人常谓吾之倔强,均尔指使,令从今以后,不当更履此地,逼吾另娶一人。其始特谓为恚怒语耳,昨日果命吾娶妙拿为妇,若不声诺,便即鬻吾南部。”意里赛惊曰:“尔我定情,是礼拜堂牧师为证,那可负约!”哲而治曰:“吾辈为奴,听主人号令,安能据理自脱。所以吾甚不愿尔之事我,又不愿有此妙婉之小海雷也!彼小海雷到头,亦与吾等耳。”意里赛曰:“吾主人恩重,何由至此!”哲而治曰:“主宁能为铁人乎?主人死,安保不售于他氏。矧小海雷慧黠如此,他售之期恐愈促,尔之伤心,无穷期矣。”意里赛骤闻此语,忽忆昨日海留之言,心大慌扰。趋视小海雷,而小海雷正跨木马之上。意里赛喜,挟之以出,意将以海留之事告哲而治,恐益增悲怀,遂不果告。亦隐恃主母之仁爱,当不失所。哲而治起曰:“今别矣!”意里赛曰:“行将安适?”哲而治曰:“赴坎拿大。若此行得当,当力脱尔于奴籍。汝主人佳,当无意外之变。吾行甚适。”意里赛曰:“尔主人遣骑追蹑奈何?”哲而治曰:“吾万不落人手,脱不幸,有死而已!吾只有此二策:一在脱厄自由,一唯致死,更不为奴矣。”意里赛曰:“君慎勿自裁!”哲而治曰:“彼若获我,且杀我,何待自裁!”意里赛曰:“君诚念我,既勿自杀,亦勿杀人。唯在逃中能自防卫,即仰托天主之庇。”哲而治曰:“吾归必不动声色,当私饬行事。吾有密友数人,必能做助,尔勿斤斤于怀。尔于一礼拜中若不得凶耗,则吾行已向坎拿大矣。吾逃后,尔须日日祈祷上帝,俾冥冥中庇我。上天怜尔义心,吾行或不被难。”遂执手别。是时二人对视移晷,默无一言,而泪落如线,盖彼此均防无更见之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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