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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里赛既脱险,天已向黑,海留犹怒立河岸视之,模糊不可复辨。然大河亘其前,万不能涉。因叹息至意里赛所住之逆旅,主人许店人除一舍处之。海留独居静念,以为天下事多捉摸不定。吾殚精疲神,图一小海雷,而小海雷竟不能得。然亦可以已矣!吾终不能颠顿于马背之上,趋乱山,走歧路,为此纤纤者。因静卧,记取古人格言以荡涤胸臆。正凝想间,忽闻门外人声喧杂,似解辔释马者。海留听之,审为其同伴某某,因跃然而起。此时所云古人格言,即不复忆,且自语曰:“上天乃警觉如是!吾正在窘乡,而竟得此助我之人耶?”直趣门外,见一人尘容可掬,体极丰硕,著牛皮衣,刚毛外毳,而貌丑怪如野叉,则其友荡姆也。其后随一人,瘦峭如枯腊,眼光四射,视人如猫之侦鼠。海留见之,急呼曰:“吾运佳,歧途中乃获君二人!此时吾正欲呼将伯,幸二君来为吾助。”丰硕者曰:“君一见吾而欣跃如此,吾早知君之有需于吾耳。”海留指瘦峭者曰:“此君为谁?”丰硕者曰:“此为吾同伴,名马概。”遂领之与海留相见。海留曰:“吾且入室少饮。”因出咖啡、牛乳及茶,陈之案上。既坐,海留遂详述意里赛逃状。海留正在描划小海雷婉娈娇慧之际,而马概倾听歆动,不可遏抑。待其语竟,遂曰:“此事君遂意未耶?”海留曰:“为此小儿,吾智尽能索矣。”马概曰:“大凡购取人家乳下之子,其母必留恋,万不能割。吾昨购得一女奴,彼亦有雏,此雏多病而隆,吾恶其无利,思夺而予人,乃其母坚抱其雏,必不授我。至今思之,此奴之憨状及跳跃呼吁之情,弥复有趣。”海留曰:“吾于客夏购贩群奴向南省鬻之,中有一女奴亦将雏行。但吾购其母子时,实未细瞩,嗣审之,其子盲也。吾思得此盲雏何利?思以之换酒,欲就其母怀取之,其母忽腾跃作虎吼。吾当时忘缚其腕,彼竟抱儿一跃赴水死矣。”荡姆笑曰:“尔二人均不能善处奴,若我之奴,必不当如是。”马概曰:“君操何术?”荡姆曰:“吾购女奴,凡抱儿来者,吾必预取之,出拳近其鼻,告曰:‘尔敢不授我以儿者,吾当碎尔鼻!’且曰:‘尔身既为吾奴,则尔子亦属吾,生死在吾,尔可勿问。若敢以言支饰,吾必使尔自省无必生之路。’于是女奴咸以儿授我,所以吾历来贩奴,成如市家具,沽活计,无一奴敢自明为人类。”语已,出拳击案,其声磞然。马概极口赞美。海留此时已薄醉,天良萌动,语曰:“君状毋乃太悍!吾尝语君:待奴宽,虽死可以自白于上帝。且不残刻,则奴必不物故,于市道亦可多得钱。”荡姆曰:“君言吾万不甘受。吾胃腕膨极,触君言,当作恶而呕。”语已,引觞大酌。海留曰:“吾侪贩奴,意在图饭。吾言之,纳我拒我均在君。然吾颇恨人出辣手者。且吾异日苟得微产可自活,必舍此不事,谋复我固有之良。死后灵魂,或当不坠沈冥耳。”荡姆曰:“尔之灵魂,苟逋天下眼光极耿者周索君躯壳中,亦不知魂隶何脏。即使地狱狰鬼,碎捣尔成鬼之身,箕而筛之,亦难觅君之魂附于何屑之内。”海留曰:“君闻我言怒耶,我正欲匡君于善。”而荡姆终不服,争辩嚣然。已而马概作调停语曰:“二君语均当,一具天良,一精御奴之术,于理咸不甚悖。必吼怒而争,于事何益?”因面海留曰:“君言奴逸,君究欲得此奴否?此时宜筹方略迹之。”海留曰:“女奴不吾属,特其子吾雏奴也。吾深自咎失计,乃逸此雏,意吾惛耳。”荡姆曰:“君终年惛耳!”瘦峭者止之曰:“君又尔耶!海留方与君商略迹捕此奴,胡为乱之?”因复向海留曰:“此女奴之品格性质安况?”海留曰:“白皙而慧。”马概闻言,似动,且沈吟曰:“白皙耶,慧耶!”言至此,睫动,鼻掀,唇吻翕辟,其意甚得,向荡姆曰:“此事宜佐海留。迹得此奴后,还其子海留,吾挟女奴至南省卖之,厚资不难致。”荡姆方怒,不答。马概复告海留曰:“吾此举匪特有益于君,吾之益亦且不浅。且吾历用此术,所以吾业日丰。君第观吾衣服华好,较诸吾之同伴,足以知吾之饶裕。可知人世贸易人,固仗本人才思。”荡姆闻言意动,以手拊案言曰:“君言良是,吾当以力辅君。”海留曰:“事成,吾亦当均霑其利。”荡姆曰:“吾为君追捕得小海雷,君利已得。意里赛,吾二人之利也,君复何与?”海留曰:“捕得小海雷,吾当别酬君以财。”荡姆曰:“此何待言,君能赤手令吾了君事耶?尔若静默不言,则吾当以小海雷予君。若妄意以分吾利,则吾并此小者亦将有之。”海留闻言内惧,因曰:“小海雷为吾故物,想此特见戏之词。且吾与君久同伴,亦必不为此恶作剧。”荡姆曰:“汝勿言,则吾尚有公道。”海留曰:“诺。但此雏奴能于一礼拜中迹得,吾愿已遂,其馀攫取意里赛之事,吾可不问。”荡姆曰:“人心叵测,君命我取此奴,当先以五十元饷我,不则不能如约。”海留曰:“捉得小海雷,操纵由君,何必以五十元为质。吾岂不欲海雷者,安敢负诺。矧海雷所值者,亦不仅此五十元也。”荡姆曰:“吾走长路,为君迹此奴,脱不得时,君讵肯偿吾值者。得之,先予值何害。即不得,亦可以此五十元资吾为君奔走之劳。”言既,面马概曰:“此言近理否?”马概曰:“然。此五十元特暂存诸荡姆腰橐,尽不能败君事也。今可勿争,可即于此时了吾事。”马概乃于身中取小册,抽一笺出,读曰:“解而培所住之地,有一奴名曰及姆,已在逃,若迹得,勿论其奴生死,均予酬三百元。又有逃奴二,一曰迭喀,一曰露漱,有能生致之,或仅得其首级,咸予酬六百元。”读已,谓荡姆曰:“吾今先勾当此二事。”少选又曰:“吾当以司毕林、亚当二人先往迹之。”荡姆曰:“此二人计值巨。”马概曰:“吾当自与筹之。此二人新操是业,值必不昂。且此二奴之逃,其主人但欲其首,吾意属二人以枪毙之。仅以尸至,则酬值亦必不昂。”言已,问海留曰:“意里赛过河时,尔亲见之耶?”海留曰:“吾目击之。”“尔见对河有人以手掖之去耶?”海留曰:“吾亦目击之。”马概曰:“据君言,此奴必主掖者之家无疑矣。”又问荡姆曰:“君料此奴趣何所?”荡姆曰:“吾安知之?吾今必以夜绝河迹之。”马概曰:“河冰未泮,又无舟以自达,安可以夜往?”荡姆曰:“吾固知其冒险,然吾意必欲急捕之。”马概曰:“尔观对河墨云屯积,或有风警,今夜必毋渡河。”荡姆曰:“尔遇事辄怕。尔濡滞如此,奴逸远矣。”马概曰:“吾何惧,徒以无舟耳。”荡姆曰:“吾闻逆旅主人言,今夜必有船夜渡。”荡姆因出门外,旋入,曰:“船至矣。”于是三人商订旧约讫,海留快怏出五十元授荡姆,遂分路行。

是时珊亩、恩特迤逦取归路,心极欣悦。珊亩之马逸足腾奋,行路极驶,须臾已至其主人门外。爱密柳闻马声,出门呼曰:“骑者其珊亩乎,海留安在?”珊亩曰:“海留惫极,憩一小肆中。”爱密柳曰:“意里赛如何?”珊亩曰:“意里赛已过约但河,到安乐窝中去矣。”爱密柳曰:“尔言且勿隐约,须明告我。”珊亩曰:“诚告主母,意里赛已绝倭海倭河而行,必为天主所佑,不落海留之手。”解而培招珊亩入,告之曰:“尔可详切为尔主母言之。”于是出挽爱密柳同入,然把握时,觉爱密柳皓腕冰冷如石。解而培曰:“君何由为意里赛担心至是?”爱密柳曰:“吾辈女流,性情不如丈夫坚壮,动辄生畏。君观意里赛如是苦恼,岂堪海留陵暴。且天主待人一体恺恻,岂有贵贱之别!吾辈如此举动,罪过已极!”解而培曰:“风尚如此,何罪之有?”爱密柳曰:“君第言此,已获罪于天。”解而培因谓珊亩曰:“尔见意里赛向何处去?”珊亩曰:“吾二人亲见意里赛腾掷冰棱之上,失袜丧履,已趣河岸,且见一人掖之以登。”解而培曰:“冰块那可渡人,此事吾至不信。”珊亩曰:“非吾所目击,几亦不信之。”因历叙意里赛抱子狂奔履冰绝河之状,𫌨缕述诸主人。爱密柳闻言,颜色灰败,手足悸动,因曰:“吾真感激天主,幸佑此奴不死。特彼母子究在何所,吾至忧虑。”珊亩眉扬目肆,自矜会主母之意,颇以为功,曰:“凡人随地各有天意,彼海留未行之前,吾隐治其马,马乃大逸。为时既久,及在路,又引之荒僻,以此更延晷刻。然此皆天意也。”解而培闻之不悦曰:“此后吾不令尔调弄贵人。”珊亩闻之,亦不以主言为当,曰:“奴贱固不敢调弄贵人,特海留何当此称。”爱密柳防珊亩触主人怒,疾令珊亩就饭于庖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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