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奴吁天录/第七章 中华文库

意里赛既由汤姆家上道，此时举世间最苦最悲之事，无足以比例之。夫既颠沛出走，生死莫必，又其子稚弱，长犯风露，遂觉此时脑球中，咸为此二人充塞流转，并无他物以杂之。意此次之逃，能否自脱，又能否直至坎拿大？实则妇人一身，舍主人主母及二三奴侣外，并无栖托之所。长路漫漫，茫无归宿，惨戚盖万状矣。主母恩意素厚，今乃不告而去，自绝于素所帡幪之人，自觉此心过于凉薄。然吾怜爱幼子，意专而恩挚，似亦可将素所受恩于主母者，足以此念掩之。是时小海雷已能步，不敢恣其自行，亦防为人所攫，乃不惮劬苦，力保抱之。时积冰在路，坚滑难行，冰块触革履作声，杂以枯叶槭槭，其声凄厉撼人，愈悲。然行步绝疾，又手抱五岁之儿，毫不觉楚，不知力何自生，直如挈取一毛。且行且祷，意天主鉴临，必能出险。此时意里赛纯乎骨肉之爱，不杂以他念矣。小海雷始行时，状甚悲窘，两目耿然。盖深信其母言，能静默则脱于难，乃手抱母颈，而屡睡屡自警觉。因问意里赛曰：“儿睡，无祸乎？”意里赛曰：“儿欲睡者，竟睡耳。”小海雷曰：“吾脱酣睡，母更勿令彼人突来攫我！”意里赛曰：“上恃天主保佑，必不来攫。”小海雷曰：“此语确乎？”意里赛曰：“确。”意里赛言次，自度吾以一弱眇妇人，脱子于虎口，彼果来者，焉足与敌？然敢侈然曰“确”者，殆爱子之切，不觉冲口而发。小海雷既受慰其母，忧疑释然，遂睡于肩上。而鼻息微嘘，觉两缕温嫩之气，吐翕意里赛肩井，而行步之力为之增健。譬诸将重之人，其力本不胜任，然志欲举之，则亦不觉其重。意里赛手抱五岁之男，如挈毫毛，志在其子，犹之将重者不觉其重耳。步已锐进，目不旁睐，凡人家屋宇田舍，杂以树木塔表，咸若奔趣其左右。由其步迅，故亦不觉左右屋舍树木之过其前也。晨光渐动，流盼四隅，方知为素所未经者。时道上车马已集，行人渐伙。意里赛自度仓惶之状，恐致捷骇，于是将小海雷置之地上，令其自行。因整衣挈袖，正其草冠，并出干糒及水果之属，握之遥掷于十馀步之外，令小海雷抢拾之，隐寓趣儿疾趋之法。旋至一树林浓翳之地，中隔密溪，小海雷曰：“吾渴甚。”意里赛引赴水次，坐于小石矶之下，出精饵之。小海雷既啖，亦握其馀饵啖其母。意里赛喉间若为悲忿之情填塞，竟不能食。抚小海雷曰：“儿第食，吾须至一善地，俾逻者难觅，而后方进食。且吾必至倭海倭河，始平安耳。”先前意里赛所经之地，均不知名，唯熟闻赴坎拿大必涉是河，故举以告海雷。盖意里赛自度身为解而培、爱密柳之奴，其主善良，不窘奴，奴必非逃逸者，以此自恃。故虽逃，亦无苦诘问之者。且意里赛色白皙，小海雷亦秀润如玉，人必不以黑奴目之。时以晌午，意里赛同小海雷至一逆旅，自念出险已远，逻骑必不易至。略市食物，俾小海雷食之。食已，始觉疲，而逆旅女主人与之坐谈，亦不疑其为逃逸者。天渐向晚，至倭海倭河次，见有一村落，足痛殆不可忍。迎面已见河流。意里赛曰：“此水殆即吾之约但河耶（约但河者，古有犹太人，被埃及王大肆威虐，困苦万状。续有西摩者领之出险，为约但河所沮，而河之对面为迦南，迦南则另有所属，埃及之威不能至。犹太人将不为其所窘，故意里赛言此以自况）！”时交二月，春水方生，河流甚高而驶，尚有冰棱交下。唯此村外河身稍狭，而冰块攒集，如叠小石桥。意里赛自度必不能渡，复至一村店，将以觅渡。店人方治饭，意里赛径前问之。店人曰：“君何问？”意里赛曰：“今日有船赴对岸否？”店人曰：“冰块大下，船至难行。”意里赛闻言，色陡惨沮。店人大疑，因问曰：“岂对河居者，有君亲属，病方危笃耶？否则何匆遽如是。”意里赛曰：“吾有稚儿病且殆，吾昨晚始闻之，已颠顿数十里，今日必须省之。”店人曰：“苦哉，吾甚为君悲也！”因出门呼其邻曰：“所罗门！”声已人至，态极㑌儴。店人曰：“所罗门，河上有船夜渡乎？”所罗门曰：“吾须侦之。”店人归告意里赛曰：“少须之。”因见小海雷依其母怀，乃就怀拊之曰：“儿慧可弄。”时小海雷骤行长路，亦惫绝。意里赛曰：“是儿从未出门，今为吾故，令其疲惫至此。”店人曰：“可令其少睡。”意里赛乃置之榻上，以手握海雷小腕，令其速睡。而意里赛此时，心绪兔起鹘落，虽欲与其儿同寐，亦万分无入梦之时矣。

方意里赛行后，而爱密柳令治具款海留。群奴恶海留，故缓其淆蒸。克鲁方治庖，他奴趣索饭，言海留且告行。克鲁曰：“令海留微馁，于理亦当。此獠行为若是，将被鬼诛。”时有一小奴曰：“彼死必备历阴谴。”克鲁曰：“如此始当其罚。彼惯寡人之妻，孤人之子，大命亦近止矣。”恩特曰：“彼死尚未当其罪，更须烧杀其魄。”又一奴曰：“吾方欲目击其叫号挛曲于火中耳。”言至此，汤姆至，曰：“尔辈孺子言，均无味。彼亦人也，何由独令被此毒刑。”恩特曰：“彼焉得为人，彼所为者，均吮人膏血。吾讵愿其躬被天罚，实则其人自绝于天。”克鲁曰：“此人天良斲丧已尽，彼见妇人将儿，亦将即其乳下攫取，以博厚利。即是儿恋母，拳母衣而弗释，彼毋恤也。彼且欲离人之夫妇！”言至此，因大号啕。汤姆曰：“若宜为之祷告上帝，俾令祛其恶念，方为至理。”克鲁曰：“此种人良心汩没已尽，吾又焉能为若辈祈祷耶？”言已，手铃动，汤姆出。解而培曰：“我告若：我负此海留先生债一千元，今以汝抵此债矣。然今日海留先生方有事，未即将尔去，尔可舒徐其意，归即尔妻子为别。”汤姆乃起作礼为谢。海留因谓汤姆曰：“尔今既属我家，更勿以黑奴积习向我。尔敢萌异心，骤图窜逸者，我将尽擢尔筋，俾不立于地上。尔主人负我宿债千元，故以尔为偿，尔若逸，则吾仍取债于尔主人。尔主人畜尔善，尔当勿累主人。且吾之视黑奴恒如䱇，䱇溜滑不可拳握，黑奴之刁亦尔，吾故深畏而重防之也。”汤姆回面解而培曰：“吾自八龄能趋走时，吾老主母授主人于吾手。时主人曾不及一岁。老主母命吾曰：‘尔知此即尔之小主人乎？须为吾当意者。’今奴且老，主人壮，亦思奴历往有违忤主人之指欤？”解而培大惭，因而下泪，谓汤姆曰：“尔心天知之。吾非至窘，亦断不遣尔。”时爱密柳在侧，曰：“尔知吾素有恩意，若少裕者，必来赎尔。”复谓海留曰：“君鬻汤姆，须审择其主人，亦必以其主人姓名告我。”海留曰：“吾将去，豢之一年，以待君赎。此奴至我家，斯须不复苦之。”爱密柳曰：“君意良厚，果得如此，吾将于赎金千元之外，更益君以余值。”海留曰：“吾贸迁人，只多得钱耳。钱多则吾尽可移甲以就乙。属之他氏，与属君家，一也。得糊吾口，于人又何所多择。”解而培闻海留作庾语，心殊不悦，然亦无以折之。于是已二句钟矣。珊亩与恩特辔马停门外，海留出，语珊亩曰：“尔主人胡不畜狗？”珊亩曰：“吾家狗至伙，而出猎尤猛，所以吾家庖野味绝多，均猎所得。”海留曰：“既云多狗，何以奴逸而狗不吠逐？”语已大笑，乃上马，令珊亩等骑从，曰：“此行直至倭海倭河。”珊亩曰：“趣河有两路，一干路，一支路，不知先生何从？然以吾意度之，意里赛必趣小路。小路荒僻鲜人，无迹诘之者，易脱耳。”海留曰：“尔勿愚我出此路也。”珊亩曰：“是在先生，吾何敢妄自决也。”海留曰：“以吾意卜之，彼亦必趣小路。”珊亩曰：“是不可预料。彼女子所谋，又往往出人意表。吾意度其出此，彼安知不戾而向彼。今亦故戾吾意以尾之，或适相值。”而海留终不敢信，仍趣小路，马上复问珊亩曰：“尔我何时可以至河上？”珊亩曰：“为路无多，行至矣。”语既，授恩特以色，恩特微笑。珊亩防海留觉，顿敛其容，告海留曰：“此道荒僻无人，苟失路，幸先生勿罪。”因纵辔行。海留本不善骑，珊亩故驶其马，海留马亦相追逐，海留抱鞍大呼，令珊亩缓辔，以马迅行将跌矣。珊亩顾恩特笑，马仍不止，且佯指山樊曰：“吾仿佛见一女人戴草冠疾行，隐约遂不见。”珊亩沿路指划，而海留左右应接顾盼，形神俱惫。须臾至一绝潢之上，反咎海留曰：“吾生长于此，固知此路歧也。先生生客，乃必出此，今定何如！”海留停辔四审，知果无路，乃怏怏复取旧路，周回翻覆，为时逾久。是时意里赛卧其儿于店人榻上，出门瞻瞩，而珊亩已遥见之，海留与恩特相去尚十馀步，珊亩忽于马上大呼曰：“吾冠脱矣！”隐以动意里赛。意里赛闻声遽入，珊亩乃怒鞭其马，直冲过意里赛逆旅主人门外。意里赛肺叶大震，陡入挈小海雷起，疾趋河滨，已为海留瞥见，去鞭下马，狂奔取之，而口中则大呼珊亩、恩特不止。意里赛疾如御风，瞬息至水次，此时若有神助，颤声一嚎，两足已腾上冰块至河心矣。海留大骇，扬其两手，如觏怪物。而意里赛立足坚冰之上，冰滑河驶，意里赛且号且跃，转瞬已更数块。袜履尽失，指踵成裂，每块冰上均有血迹。而意里赛不特自忘其痛，并履与袜失时亦不复省，辗转跳跃，踏冰如履平地，瞬息已濒岸。对岸即倭海倭省，时岸上有人以手接之，因谓曰：“尔此举可谓冒险极矣！尔究何人？”意里赛此时神志略定，审知问者为解而培之邻右，名雪姆，因称曰：“先生当急引一密室，藏吾母子也。”雪姆曰：“尔非解而培家奴乎？何事仓惶至此？”意里赛曰：“吾爱子已为主人卖却，彼对岸追骑，即来索取吾子者。先生当亦甚爱其子，知人子见略于人者之苦乎！”雪姆曰：“尔所为与天理合，吾据理亦当相尔。唯此仓卒之际，将置尔何所？”因四顾，指一高阀，示意里赛曰：“尔可向是中行。彼中皆善人，必有以处尔。”意里赛乃谢雪姆，并坚约其无复告人。于是意里赛徐抱小海雷迤逦向高阀处行，雪姆目送之。海留执辔立对岸移时，咤曰：“天下讵有以纤弱之妇人，绝流而渡，飞行冰块之上，兔逸鸟逝，其事怪绝。”珊亩曰：“意里赛既逃，先生归休。久盼胡为者？”语已大笑。海留怒曰：“尔恣笑何者！”珊亩曰：“天主保佑君，吾笑殊不自禁。”海留愈怒曰：“吾今更恣汝笑矣！”因举鞭挞之。珊亩狂逸，回顾海留曰：“吾去矣。”鞭马疾驱，立于高原，扬鞭复笑。海留怒气填咽，无可如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