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奴吁天录/第六章 中华文库

解而培夫妇商略发遣汤姆及海雷事，悲恻成不成寐，所以晨起较迟。爱密柳掣铃呼意里赛，三掣莫应。爱密柳骇曰：“意里赛胡渴睡至此？”言次，门辟，有小僮入，名曰恩特，亦黑奴也。爱密柳令呼意里赛，且曰：“吾已三呼之矣。”复自语曰：“其人殊可怜。”恩特去而遄反，张双目呼曰：“奇哉！意里赛住处，橱门大开，零星之物布散满地，并海雷不知何往矣。”解而培亦惊觉，曰：“彼知乎？彼逃乎?”爱密柳喜曰：“彼竟能如此，可爱甚也！”解而培斥其妻曰：“尔语乃奇悖如此，独未为吾思耶！方贩子议取海雷时，吾至不欲。今彼来，忽告以偕母同逸，则是吾有心负诺责，如何其可！”锐起出房，呼众大索意里赛。独克鲁若无所闻，操作如故。于时群奴成聚门外，待贩子来，告以意里赛逃状。已而海留自远而至，盖以马来，故靴后有径寸之钉属焉。逮一进门，群奴聚告意里赛逃状，海留遂大叹诧，然神气极怪丑，群奴笑之以鼻，海留大怒，出马棰奋击，奴四走避之。海留曰：“若苟为吾捉得，必无幸矣！”因对解而培曰：“此事怪绝。吾闻女奴已挟其子逃矣！”语时意气极忿，不复更讲主客之礼。解而培曰：“吾妻在此，君何轻率乃尔！”海留谢曰：“君幸恕我。然此奴行纵诡秘，君何为竟听其逃？”解而培曰：“君欲穷竟此事，先当以礼自律，勿躁勿暴。”顾恩特曰：“尔取海留先生冠及鞭，谨藏之。”肃海留入坐，曰：“昨与吾妻议鬻此奴，或为他奴所闻，趣告意里赛，故尔远逸。而吾意殊不安。”海留曰：“吾心甚疑，必有诡秘之人为之主使者。”解而培怒曰：“君言胡指？必如是唐突，吾亦不能竟朋友之分矣。”海留悔愕，已而曰：“失此稚奴，即所以破吾重资，能不痛惜！”解而培曰：“此事曲固在吾，设易地以观，在吾亦未必不怒。吾政以曲谅君意，君虽咆勃，吾亦处之泰然。然察君言外之意，似吾隐趣之逃者。此后不可更持此不根之论。吾意欲借君之马穷追此奴，今姑进膳，再筹计划。”时爱密柳见海留荒伧，不复可耐，既陈席，耻与同饭，遂入。邻右诸奴见汤姆将为海留所得，成群聚而谋，竟不能划一策。解而培别有一奴，性绝慧狡，名珊亩，以汤姆见宠于主，意颇忌之。尝自咎曰：“同一奴也，主人特厚汤姆，何由吾辈不能自跻干汤姆？且吾见汤姆如不羁之马，可以自由，并未被主人之羁勒。汤姆如是，吾何由不可如是，其故吾至不能解。”神思飞越之际，而恩特将主人命来，趣之曰：“主人命被二马。”珊亩曰：“主人安用此马？”恩特曰：“尔弗知乎？意里赛夜来遁矣！”珊亩曰：“尔勿快意，以忒小之物作偌大张皇也。”恩特曰：“吾言勿论信否，主人命被马，尔速整鞍辔耳。吾与若及客，当同乘以逐意里赛。”珊亩曰：“怪哉，主人何事乃矜宠及予！予黑奴，主人亦为是矜宠乎？吾今日必得意里赛，始见吾才。”恩特曰：“主母之意，甚望吾辈不得意里赛也。”珊亩曰：“尔由何见觉？”恩特曰：“昨主人与主母言，吾故悉之。”珊亩乃沈吟极久曰：“天下奇骇之事，一至于此。一欲取之，一故纵之，良不省用意所在。然主母处置僚仆，于意里赛常加假借，即亦无怪。”恩特曰：“良然，主母唯不欲意里赛之子为海留将去。”珊亩愕然。恩特曰：“君趣被马，主母尚延候，与尔有言。”珊亩于是整辔加勒。时海留之马绝劣，维之柱上，辄喷沫腾踊无静理。珊亩觅得一多刺之果，故近而摩抚其鬣，若驯扰之者，密置刺果于鞍桥之下，待海留纵辔时，马背被刺，必腾踔而颠海留矣。置已，扬目四顾，精光耿然，其意甚得。时爱密柳遥见珊亩，招之使前曰：“吾召尔，何为久而始至？”珊亩曰：“天主保佑主母（此西人自明心迹之辞）！套马须拾取辔具，套二马，更需时耳。”爱密柳曰：“吾屡言：见我时，勿为伧俗语，语语称天主。尔亦知琐琐之事吁天主为罪过耶？”珊亩笑曰：“主母屡训而吾屡忘，天主若保佑吾灵魂者，更不蹈此失。”爱密柳曰：“尔又称天主矣！”珊亩惊曰：“吾果又称天主乎？天主在上，须知吾非有心言者。”爱密柳知其锢蔽已深，无可如何，第曰：“向后尔当心可耳。”时珊亩调马方毕，气咻咻然，对曰：“吾谨志之。”爱密柳曰：“主人令尔为导，追意里赛。然吾所畜之马有微病，尔去时，勿骤驶吾马以益其病。”爱密柳语至“勿骤驶吾马”五字，齿舴舴然嚼龈而言，若使之留意者。珊亩曰：“吾领悉此意矣。天主知我！”语至此，忽止曰：“主母刚令吾勿言，吾又忘之。”爱密柳笑。珊亩既出，谓恩特曰：“海留据鞍时，尔我须静以俟。彼马极劣难御，尔听之。”恩特曰：“吾马如何？”珊亩曰：“主母令吾勿尽马力。然海留且告行，尔可从海留去。海留马及半途，必腾踔不可止，尔听之勿近。”言已，附恩特耳语，相视大笑。此时海留已至门外，方微醺，且笑且行。而珊亩、恩特亦各取蕉片覆额以蔽阳光，海留指麾二奴曰：“趣行，勿失时！”二奴答曰：“诺。”语已，授辔海留。海留以手拊鞍，方欲跨镫，马乃大跃。海留跌去寻丈，珊亩直前，以指触马睫，马趣痛不可止，大吼狂踊，二马亦尾其后，门前群儿打掌乘之，马狂逸。海留马白色，愈远愈明，直入树林浓翳中。少须复行，追者垂及，忽复怒跃以去。海留大呼令捉之。时海留足不停趾，血脉偾起，其怒甚烈。解而培指麾群奴，绕出逸马之前，令遮获之。爱密柳则微笑不语。直至晌午，珊亩始勒海留之马至门。珊亩曰：“幸而得之。今日无我，则马将终逸。”海留曰：“非尔不善调马，吾马安得逸！”珊亩曰：“天主知我！我驯此劣马，汗出如沸沈，客尚怪我耶！”海留曰：“为时已久，尔辈勿再延，从我行矣。”珊亩曰：“君马方归，已不胜其疲，吾又惫甚。客敦迫如此，将毋并马与人使之成毙！且吾须少苏进食，方能侍君同往。即吾马亦不良于行，可少休之。彼意里赛妇人将子，其行甚濡，吾以骑往，必当相及。”爱密柳闻珊亩言，悦甚，亦款步至海留前，请进午膳，且曰：“已速厨人陈设，少饮去，未晚也。”海留怏怏，然不能峻却，遂入。珊亩此时亦将马入厩，语恩特曰：“尔见海留咆哮乎？彼逸其马，方欲杀我以为快。然我之方略，彼虽狡黠，亦不能发吾覆。”于是相向语海留恶状，狂笑不已。珊亩曰：“吾主母当门立，见吾追客马，意甚适，尔见之乎？吾度主母意，殆欲吾羁延晷刻沮海留。汝事人日浅，须善度人情，方不同常奴。主母之意固未尝明言，而吾善悟其意，自尔喜出望外。”言已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