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溪家传汇稿/卷06 中华文库

送太守丹崖莫公序

昔莆田被盗之后，凡部使监司守令以兴化拜者，皆托病以辞，甚则甯罢免而不愿仕于其地，惧兵难之复作也。维时海康莫公筮仕，得知莆田县，凡在位爱公者，无不为公危。公曰：君，命也，何敢辞？祸福莫大于生死，命苟有定，即平居亦有夭折者，即乱离抢攘之中亦有不能死者。且吾舍而不为，当必有为之者。吾求免祸，彼又独宜耐祸乎？遂携家以行。或止之曰：公独身而往，吉㐫动静可以自由，携家则牵系，不若无携。公曰：不然。吾之行，为安彼民也。彼民见吾携家而来，知吾无恐也，吾无恐，则一县皆无恐矣。比至莆田旬日，闻寇又作，众皆恐恐部使以抚恤而来，亦皆逡巡，舍而去之。乡之搢绅亦观望，将逃难而去。公谓之曰：此残破空城，寇决不来，诸君有家，吾独无家乎？吾不去，诸君将奚往？闻者皆生胆气。公日夜亲率士率巡城寇，果假途他往，余始闻此事想像公何如人思欲为之执鞭。既而吾南中有西戎之警，时戎虏尚在千里之外，而人心皆惊惶。邻郡搢绅有拟移家者，予曰：安得如莫公者来以镇定之居无何有报比部郎莫公来守吾郡，问日得非吾前闻治莆之莫耶？曰：然。众皆哄然以喜曰：吾有父母矣，有庇依矣。既公以万历三年至郡，搢绅入谒，首以西戎为言。公叹曰：苍山以为城，洱水以为池，尚足虑乎？若夫人和，则吾责也，幸勿以为虑。于是士者相庆于堂，四民相庆于野，妻孥相庆于室。公乃清囹圄解冤，滥疏滞案，省刑薄赋，知矿课之为后忧，定中正之法，使不伤民。是岁和气以臻，禾稼大熟。明年七月，公以例当入觐，老幼惶惶无措，遮道咨嗟，有识者晓之曰：公之复来，有期勿惧也。因道其故，人心乃慰诸人谓：予宜为文，以昭告之，并迹其事。如此云。

送州守刘侯望海公之任序

明受天命，奄有九有，不问海内，外无大小，咸在甄陶，不使一夫之不获，即有阻深负奥，盗弄兵械于犬牙相入之境者，犹闵闵焉。谓赤子无知，不欲草薙禽狝，俾增置州县，选贤良以牧之。此我祖宗列圣相承，至仁普覆，所以育养元元之家法也。万历三年冬，铨部以吾郡节推望海刘侯擢知广右之上石西州邸，报初至一方，人民莫不愕然，相顾失色，以谓石西之不可与居者有三蛮陌交互，语言习俗，不相通，一也；水土百物，瘠薄不可资，以度日，二也。人性犷悍，时肆顽梗，非兵不至三也。李子闻之曰：误哉言也，天下岂有不可处之事，不可化之人哉！朝宁之上，岂不知石西之不可居，特以属侯者，以侯之治状，屡居上考。又用兵有成蒙，天子嘉赏，赐金朝议，岂不曰：石西之难在此人其甚易乎？是故为地择官而以之属侯也。夫中土州县以风俗，则华靡以水土，百物则富，有又无兵革之扰，即有小惊，鸡犬相闻，声势相倚，随即扑灭。此其地虽以中才处之，犹有馀裕，何必侯也？且侯于石西之治，诚无难者，何也？侯为人忠信明敏不罔上不陵下，直道而行为节推。且然。今为州则权专而志一，其入人宜更有深焉。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此无难一也。侯身为郡佐，一室萧然日食蔬一盘，不择粗粝，布衣掩体，三年不知易，人有馈一菓者，辄麾出，未发言而耳根已发赤矣。其廉介出于天性，有如此者，即有水土百物，于侯何与焉？此无难二也。顷者军门督剿铁锁诸夷选用将吏侯于众中，功能独著，膺有赐金之褒。夫兵患不习侯崎崛师旅矢石间，首尾十旬日，其于兵机匪直，习之而已。彼豕咥螗怒者，吾知其帖耳息啄矣。故石西之治，在人则难，在侯则易托是州之赤子，舍侯其谁与归？尝试论之，办天下之事，在才而所以成其才者在气才苟有馀，而气或不足，则勇往担当之意，不能胜消阻畏难之心，有才犹无才也。以侯明敏之识，淡泊之操，而辅之以确然不拔之气，其当大事平大，难如利剑，摧枯秋隼，乘风无往而不可于一州乎？何有？侯行之日，乡之搢绅。祖荐郭门之外，征余言以为赠予惧言鸡者之误入，故曰：以才与气之说焉。侯甚高明，必有以辨此矣。

守备陈君善职序

姚安之铁索箐，宾川之赤石崖，其间夷贼部落二十馀处，长枪劲弩，流劫村屯，二百年来，为盗益炽，杀人孔道之上，不避旌麾，虏士庶之家，迫临城郭，蔓延四出，莫之敢撄。万历改元之冬，兵部侍郎兼副都御史关西邹公兵备副使新都汤公出其不意，提兵深入，𢭏其巢穴，斩首以千计，贼党悉平。因奏置军营以镇之，选可以治者，得大理。卫指挥陈君化鹏陞以都指挥体统行事，领汉土官军哨勇兵夫七百馀人，驻守其地，起建营盘灰烬之馀，疮痍之后，万山之阻，豺狼之区，鸱鸮夜鸣，魑魅昼啸，壮夫掩涕，戍卒销魂，殆非人所宜居。陈君既至，扬旌旗奋矛，盾召麾下而誓之曰：吾奉部院兵道之命，蒐薙𠒋孽，愿与汝等同甘苦，同休戚。汝不吾从，法在不赎。士众皆稽手曰：敢不惟命。是日下令，伐木陶甓，召匠画址，弥月而廨宇完，再月而庐舍具。方其草创之初，蔽木卧石，豆雪餐冰，乃君躬亲抚字，寒者给衣，饥者与食，恤其苦痛，若在已身。病则医药以救之，死则棺殓以瘗之。士众感动，不督而勤，所以力半而功倍也。于是陟降原隰，相度土宜，可田者田，可树者树，均给士卒，俾为终焉之计。然人情易迁，非家室不足以固其心；捍劳忍苦，非身先不足以感其人。乃迎老母，挈妻孥，绝纨绮而事耕凿，舍梁肉而甘藜藿。二旬日内，声应气求，箐谷变为闾阎，悲泣变为歌讴，鸡犬相闻，巿肆渐集。忽闻命下，以君改备腾越，一时吏士皆失所望，哽咽莫不失声。吾郡搢绅恐后来者不知今日创作之难，欲余铺叙其事，作序以为赠。余曰：善成者不必善守，善守者不必善终。继陈君而为备者，果能蹑其迹而不失，斯善守矣；不作聪明以乱旧章，斯善终矣。其书此文于厅壁以为戒。

送提举愧庵李君之武定贰守序

五井在黔之西陲，国朝建提举司，领盐课四。山川奥阻，其人犷悍，以侮吏奸讼为能。自建设来，吏于其土者，不以软败，则以贿黜，鲜有能久其任至四三年者。更代之际，乘间抵隙，肆其欺罔，故盐政之在五井，逋负恒倍于他司，巧诬不可以致诘。培靖三十四年夏，清平李君以广西古田知县迁秩提举五井。始至之日，下令戒其属，不得例以常馈相污，输纳后期者罪如法。于是自大使以下，相顾吐舌，凛凛自保，无或敢违。由是盐课常盈，九年之内，有如一日。往时句考逮系，叫号撞突，纷尔盈庭。君视事月馀，厅堂宴然，囹圄寂寂，以其馀力，躬亲耒耜，垦辟荒原，树艺禾麰，刈获自给，清苦之声，满于道路。以田之所入，作书院于岭西，集生员三十馀人，群而教之，楮笔膏火，惟君是资。由是五井之人，率其子弟就师投学者，接踵而至，善良之风，渐闻于外，知以好讼为耻矣。一时大吏与提举之贤，台臣注考，皆日持守端介，盖啧啧称羡者，上下皆然也。君在任既九年，岁甲子，方图考绩，会铨部以武定大乱之后，守者难其人，天子悯边郡之黎元，擢君武定府同知，名虽佐贰，而事权则守长也。君将行，其属吏某某与父老商民，不远三百里，介士而告余曰：自洪武迄今，为提举者四十馀人，曾无一人以升迁去者，亦无一人得盈其课额者，即有盈额者，每为疾雠所覆。乃李君非惟不亏其额，又追征夙负万有五千，盖二百年来未有之绩，愿惠一言，以为行李荣。余家距五井三百里，而近，数闻李君之贤，遂不辞而道其实如此。

送岐山李君教授清平序

语曰：鲁无君子斯焉取斯言，乡有先生，则严惮切嗟，以成其德，不待他求也。清平文彦之富，闻于天下，其为弟子者，岂必党庠塾序而后能兴于其乡乎？岐山李君今往清平，将振其铎以教之乎？抑受其成，以资廪禄而已。吾闻君之诸父，有二千石，曰雯崖先生者，在先朝，为令为守，皆以苦节著闻。大觐之。岁以廉吏锡燕于光禄者仅三人。而雯崖居首君，习于家庭，为吾邑博，不受邻酋之赂，为上官所器。盖有诸父之风者，则其非为廪禄也明矣。夫射饮读法，党庠塾序，以法为师，教之末也。闾师塾师徐行后长，以道为师，教之本也。尝谓：古人之教，有非后世所及者，其道隆其法密，土生其时，自幼至壮，且老从容揖让，升降酢酬，奔走出入未尝暂离于学，虽以公侯卿相之族，不敢以矫于白屋，以此也。盖熏陶鼓舞，优游而餍，饫之有以兴起，其良心无地，不有无时不然也。今之士既不必群于学主，教习者又皆以资格序，迁而不能久于其职，不幸有如荀卿所谓子游氏之贱儒，且将盻盻焉疾视其长上，安望其义，重聚乐耶？李君于清平赖有乡，先生主之于内，其为弟子者，耳目习熟，已非一日。吾知其教，当无异于古所云矣。予日望之，是为赠万历元年上元之吉。

禺山癸卯诗序

癸卯，诗者禺山张子癸卯，岁作也。是岁，禺山子将谒天宫，馀拜未入京而返，遗书其友李子曰：仕以行志也，未必得志；诗以言志，而志卒信。且吾与其荣而喧也，孰若寂而乐？吾归太保山，升明诗台，唱咏啸歌，毕吾志矣。岁稿，子其序之。李子闻张子之返其庐也，欣欣而喜曰：岸哉！世未有返而不善者也。及读其诗，沨沨乎浑脱朴雅，有骎骎凌跨刘、李之思，乃倏然而啸曰：骛哉！其知返而不止其庐者哉！夫功利之移人，翫好之丧志，均之为害，诚知除拜之喧，而不知嗜诗之非寂，犹鹜焉靡所底止也。文王之诗曰：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夫人之嗜好，重浊莫如功利，轻清莫如文章。张子既于重且浊者蔑其畔援歆羡矣，于去是也何有？若然，人见张子返其庐，吾见张子登于岸。

送宾川州守萧省庵序

愚读周礼至命官教民之法，未尝不辍卷而叹息，以谓三伏之际，其士岂必素贤？其民岂必皆可使？当其王道备而习俗成，而仕者久于其官，民者习于其令，上下相知如家人父子，好恶忧乐情靡不通，即有凶顽不率之民厕乎其间，众必共愤而薙之。然则世之否泰固系乎官，而官之贤不肖则系乎仕之久近，章章明矣。而近代设官卒不久任者，何哉？或曰：古今不相沿，即使久任之法行于今日，其效未必尽如三代。愚曰：斯民也，三代直道而行者也，夫岂以今昔而有异乎？观萧侯之牧吾宾川，可以征斯言矣。宾川在叶榆县地，国初因之，山河隔越，深阻之民，负固为盗，其来远矣。弘治初，始割其地而置州设牧，自建置迄今，殆且百年，而盗贼固自若也。嘉靖三十二年，萧侯始以楚雄节推迁知州事，下车之日，有言于侯者曰：州之田土以盗而荒，州之户口以盗而减，州之赋敛以盗而逋，州之狱讼以盗而莫究，州之兵戎储贮以盗而罢且竭，盍起而图之？俟曰：姑舍是。顷之，又有言于侯曰：盗出矣。侯曰：昔尝有之乎？曰：频年然也。有以御之乎？曰：无。侯曰：姑舍是。日惟修其刑政，治其繁冗，晏然若无事者。日居月诸，忽及三年，议者曰：侯其治身者乎？侯嘻嘻若罔闻。忽一日，奉治状诣上大夫曰：牧不敏，乃今知所以治此州矣。上大夫愕然曰：诚如所列，则去盗安民，其运之掌矣乎！遂下令一如侯请，以某董某事，以某董某兵，以某兵扼其吭，以某兵𢭏其巢，首尾巨细，曲尽机宜。剿势既立，我威既扬，侯乃誓师曰：有愿为我民者，立此旗下勿杀。贼闻之，悉趋旗下，稽首若角崩者以千众，乃䌸其巨魁，奏凯宴乐。上大夫上其事，旌赏有差。道路相目曰：侯昔云云，孰知其有今日乎？于是土田日辟，户口日增，赋敛子来，讼狱不兴，兵戎有程，贮积斯盈，今日之宾川，非复昔日之宾川矣。夫道必积久而成，物有待时而化，使宾川而不遇侯，如盗薮何？侯不久于其任，如宾川何？此古人所以为吏长子孙，至以仓库为氏，良有以也。夫以侯之功，当膺特赏，今稍迁永州郡丞而去，虽不满人意，然以侯不求速化之心，而佐理大郡，永州之人，必有阴受侯之大赐者矣。久任之法，虽不行于今，而侯不求速化之心，固古人久任之遗意也。余不逢久任之法，良用慨息，而得见不求速化之人，大有可喜者。帮因诸乡士之请，特书以为赠。

再送郡守莫公述职序

明制以州牧县令寄民社，复合数州数县为一郡而建。太守握符以统驭之，以察其抚摩苏息之当否，以上下其考。而州邑常变之事，无问巨细，一切皆禀命而后张弛之。故太守之于州县，有师道焉。然得其道者或寡矣。夫师道云者，非期会簿书之谓也。其身在而人从之，俨然有廉顽立懦之风，则效不期而至，是则所谓师也。彼以法度束䌸，操切于上，以为钤辖者，末矣。海康莫公之为吾郡也，可谓得师之道矣。方公之始莅也，伸冤抑，清囹圄，警墨吏，疏滞案，兴教劝学，敦礼树义，更仆未易悉数，此可见公之不苟于职矣。然世有能吏，或庶几焉，未足为庶寮师也。若夫一令下而众听悚然，一字窜而老吏吐舌，发奸摘伏，如见肺肝，此可见公之无微不烛矣。然世有察吏，或庶几焉，未足为庶寮师也。若夫心存淡泊，故属职莫敢利于官；志在惠施，故黎元得以保其业。出一令而惟恐病民，发一言而惟求省已，故有识者皆谓公有为已之学，而不可以声音笑貌观也。善乎陈伯子之言曰：古之学者为已，今之学者为人；古之仕者为人，今之仕者为已。其学也为已，则其仕也必为人；其学也为人，则其仕也必为已。今因公之政，观公之心，故知公之学为已之学也。史曰：太守，吏民之本。吏民之从太守，如草之从风，水之从器也。草之戴风，风骛东则东靡，骛西则西靡。水之在器，器方则水方，器圆则水圆。上行下效，必然之势也。诗曰：牖民孔易。言从上也。大理为郡，州四县三，联山阻海，土风各异，刚柔沃瘠，习气亦殊。而州牧县令，抚摩苏息，莫不以我公之心为心。予故曰：公之道可以为庶寮师也。向使我公于道无所得，则貌从背违，百姓有向隅之泣矣。师道云乎哉？某也伏居草泽，侧闻庶寮之言曰：有太守如公，何忍负之？故公未言而人信，未令而人从，虽七十子之服孔子，不是过也。为已之学在是矣。道凝于独，信孚于人，诚之不可掩如此夫。万历丙子秋七月，万国述职，公当入述觐，州邑之长吏征予一言为公赠，遂为之操觚。

送环江俞君赴华阳王府教授序

威楚俞君奉朝命，自太和教谕迁华阴王府教授。行有日，其寮友赵上君率诸生数十人请曰：环江之在太和，其行谊为士大夫所取，人皆以可寄民社望之。今迁秩乃尔，在环江固不见其几微，而众望不无缺然，愿请一言以慰之。予曰：古者设五经博士以教授，其责至重，非其人不选也。盖以经术行谊诲诸生，非身有之，则弗胜其任矣。然在一郡，虽名教授，其所导率者，民间之俊秀耳。若夫藩王之教授，尤有重焉。盖其所课试者，皆王室之适子、庶子，藩屏之休戚焉。朝初年，皆命国史编修充补其职。自后公族蕃庶，分封日众，国史英贤不足布列。始于庠校师儒中选其考最，及为外台所奖、督学所称者，第其资望，次而用之，亦不可谓不重矣。厥后自视太轻，苟升合之禄，以求容于王门，其于式榖尔子，蔑焉无闻。如此而欲望玉之礼重，不可得矣。由是言之，官本不轻，顾人之自处何如耳。环江之在太和，端慎自命，既有为师之基矣。若夫为国师之法，在环江一讲求之间而已。予闻之，冶师之将为湛卢也，必察铁之铦钝而施陶镕焉；梓人之将为宫室也，必视材之大小而加斤锯焉。故为师之法，各因其材之清浊，学之浅深，过者抑之，不及者引之，高而不使陵躐，卑而不使自画，严而不致峻绝，宽而不使狎侮，皆师之法也。君子之立志，不获高位以行其政令，幸而得教一邑、教一国，亦不翅足矣。何也？政令能禁人之非，而施教使人自不忍为非，其裨益人国，固有出于民社之上者，夫岂细故也哉！环江其往矣。遂次第其语以为赠。

送孙太守序

大理为郡，雄于滇西。盖南诏故地，据滇之上游，西控骠国，北制吐蕃，联山为屏，巨泽为襟，即称奥区，而宾旅川至。故自设郡以来，绾铜章而称太守者，皆尚书郎发轫曹省，识高学博，明达治体者，然后为之。及其莅治，率皆尚威贵猛，厉声变貌，谓董远民之道宜尔也。然而政日察而民日以离，令日繁而民日以扰，刑日急而民日以玩。于是弛察以翕离，省繁以舒扰，缓刑以救玩。然民格其貌而不格其心，从其令而不从其术，信其昔而不信其今，何哉？为其示民以外而不衷也。嘉靖间，分泉孙公以真定守丁忧补此邦。始至之日，僚属倾耳，谓将有所谕也，而公不之谕；百姓延颈，谓公有所诫也，而公不之诫。则见渊默虚襟，坐于堂上，事至而应之，剨然切于几宜；讼至而断之，犁然当于人心。不务察而物无遁情，不繁令而事皆就绪，不尚刑而顽梗詟伏。行之期月，湖山内外，旄倪士民，晓然知公之心，如赤子之于慈母，有所恃而得以自安。昔之挟官以侮民，恃黠以规取者，皆无所施其巧矣。呜呼！果何道以致此哉？亦惟一念之至诚恻怛为之根柢云耳。语曰：科条备而民有伪态，言语多而政有不掩。讵不信夫！盖尝论循吏，在汉仅称六人。黄霸在三公之位，其斧藻皇度，不为不重，而列于循吏。西京人材之盛，彬彬多文学之士，亦有尝为守令者，甯列于儒林，而不列于循吏。其慎重循吏之选有如此。盖治天下未尝乏材，求其至诚恻怛以出之，则难其人耳。今去西汉千数百年，文法益密，民俗益偷，于此有能以至诚恻怛为政如我公者，岂易得哉！孔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忠之云者，至诚恻怛之谓也。秋七月吉，公述职北上，诸搢绅设祖帐饯公于郭门之外，欲予有言，因序以为赠。

送舒通守序

士君子之立于天下，不贵其有昭昭之节，而贵其有冥冥之行，夫士之方仕也，矜名检重，然诺策驽砺钝毅。然以古人自期，待有不屑一世之心。及其境变，遇殊事衰势去于斯时也，及不委于消息，盈虚之运，遂一弛其曩昔之所为。以刚入者以懦出以洁，入者以污出回视其初有如隔世人之观，已盖成两人，此岂其势然哉？其初之所修饬，将以求其所大欲而非其本心也。是故势利去而忠衰于君，嗜欲得而信衰于友。呜呼！道不明于天下，士以声利相欺，其弊固至此哉！平田舒君以蜀之双流，令通守大理，郡通守虽异于令，然阶级不甚相远，舒君在双流五年，盖经御史荐已至再矣。国家之制，凡郡县七品官经一荐者，例得取京贵，非台谏，则六官之属也。独舒君不得京贵而得六口半剌人谓君位不当才，自是将弛其操乎？六品无京贵之望，无乃辍其志乎？乃舒君益自砥砺，发愤不以远臣，自菲薄人方以此贤之。会有蜀檄，双流一怨，家所谗人谓舒君特立独行孤贫寡助行，且不利其操，其志尚望，其有终乎？而君坦然一节自闻，檄以至罢官，既历寒暄，取予之际，秋毫无玷。呜呼！凡今享有鼎钟之贵，招权纳贿，惟日不足。君以郡邑小臣顾斤斤焉，自拔于声利之外。然则官之崇卑勿论也。兵法曰：战北而旗不靡，辙不乱者有将焉。以君之清心自将。败者官也，其不败者我也。吾苟不败，虽千万人，吾往矣。然则事之败与成，可勿论也。郡大夫伟君之行，载酒崇胾，僚吏饯之于郭门之外。逸史李元阳为之辞，吏扬觯语曰：君归其庐，不愧屋漏。以仪型其乡人，大夫有望也。爵三更而荆者，名魁，别号平田居士。

送元冈马大夫之任序〈代作〉

客有出苍洱图视予者，予讶之，谓霄壤间有此奇山水，所谓奥区奇甸者非耶？其谿谷岩石之奇诡，即画所未尽，大可想而见，令人欲弃百事往游乎其间。嘉靖三十二年重庆，元冈马大夫以兵部郎中出守，得大理。大理其山点苍，书载史臣崔佐时与云南王会盟处也。其水西洱，郦道元水经载叶榆河者是已。是即图所得之郡也。余为元冈喜甚。或谓余曰：元冈能文辞，人望其内充史局，外典学宪。大理远郡，处非其宜，元冈其不怿矣。余曰：西汉良史莫如司马子长，善赋莫如相如，二贤足迹遍天下，而后其文益奇。虽其才本天纵，而山川风物固有以佐之。矧子长尝游昆明，相如亦游若水，昆明、若水皆大理近地，然则充元冈之文辞以进于古人，将不在兹行乎？余闻之，人由地佐，地以人重。自昔守山水郡者，惟词人为雄，𬞟洲以柳，西湖以苏。然惟有政，其文益传；有文，而后其地益显。语曰：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贵。有政也。元冈兹行也，可以观其政焉。然余从元冈游非一曰矣，望之而风仪峻整，即之而襟度清旷，听其言则恺悌和平，盖善人也。夫善人，德之聚也。以善人而为邦，彼民亦有利哉。余知苍山不增而高，洱水不澹而深，其在兹行矣。治功与苍山并高，惠泽与洱水并深，其在兹行矣。诸大夫曰：然。令书余言以俟。

送张德征序〈代作〉

太学生张德征，承世官于朝，得百户侯，且归。某喜而造焉。或曰：张生视厥父之阶，缩其二级，矧舍铅椠以事兜鍪，是不盈也。夫喜生于盈，不盈而喜，奚以哉？某日：是可资也。夫有厚勋于国，不尽食其报不怨者，义臣也。事介胄而迪之以文者，良器也。是可贺也。且吾闻之父老之言曰：正德间，蜀盗起，民罹焚溺，荷国威灵，克以甯辑。维时材臣文武并兴，则有臬司张公，饬兵折冲，寔咸厥功。张公盖于德征为大父云。方公之陷贼也，战骑深入，谕祸福，忠义感激，贼众垂泣。公之子万户公，闻公陷也，径赴公难，奋不顾死，卒之父子全生而出，而贼亦随以解，是可谓奇烈也。今兹世官，开于臬使公，累于万户公，德征则席之父而绳之祖者。夫以若庸，宜膺显扬，而反缩阶者，例不办也。天自文武殊官，猛愞异器，逢掖寡勇，介胄不习，遂使公赏之典，因俗致疑。于是有势夺之功，有货易之赏，真伪混揉，俊劣靡辨。是故文臣蒙窃赏之名，武士冒幸功之条，外法以测物，信心以度理。于是有宜削而或褒，宜盈而反缩者矣。虽然，君子不为也。盖获有遗荄者，嗣岁必饶食。浮于力者，廉士所耻。张氏之赏，不偿其勋。然甯歉勿浮，吾心安焉。孔子曰：事君能致其身。夫致身固臣子之分也，而况于勋劳哉？况于赏哉？且吾闻之，善没者不择海而泳，善道者不择官而仕。夫介胄之臣，非卑官之患，庸麄而不适于用之患。夫不适于用，非降才尔殊也，不济以文之过也。古者男子生而悬弧，长而佩剑，隙而蒐狩，固先武也。然必迪之以诗书，习之以俎豆，军有军礼，射有射爵。故曰：文武吉甫，万邦为宪。贵兼材也。德征成童游小学，长游大学，壮为武臣，是将有其具矣。今归而举武第，吾知其必有获也。异日拥纛立帜，绥内和戎，可几也已。盈缩消息，理亦然者。德征色不黯，如视其阶，如塞翁之马，孟敏之甑，庶其可以语此矣。故曰：可贺也。于时京师搢绅为诗歌以道之，缉余言以序之。

送太守莫公入觐序

国家以三载会述职，无间远迩。吾滇去京师里以万计，视他省为遥。大理在滇西，视他郡为遥。述职届期，凡舆马胥吏暑雨糇粮之费，非数倍预戒则不可行。矧以外官入都门，次舍仆马顾赁之资，故旧交游应酬交际谒觌奉贽之物，其事至繁，吏民皆预为备办。积月累季，簿稽案综，犹虑阙遗。濒行旦夕，闾阎村落之间，叫号隳突之声，夜分未绝。自有郡于兹，率以为常，吏不之难，民不之怪，其来久矣。万历四年，太守海康莫公例当述职，自贰倅以下，莫不引领。竣公一言，以为擘画之地，而公晏然无一语及之，至于累月，不闻动止。秋初，祖道且发，郡丞黄君倅王君深以为虑，谓此时即露白前状，已无及矣。相与就予草堂，谓予曰：人适百里者，必整搠行李，然后出门。今我堂尊万里邮程，梯山涉水，溽暑而往，沍寒而至，劬劳万状而无几微见于颜面。今发程有期，而水土百物，一无所取，猪之可也。至于道路百杂之需，略不露一语于左右，盖恐近习缘此为巿而重劳百姓也。天下不无廉吏，若公之廉无，乃自苦已乎？言已欷歔久之，予曰：古之纯臣，上知有君而不知有身下，知有苍生而不知有已。若公者，所谓古之纯臣者非耶？遂述之以代二君为公赠。

送太和令蒋君乞休归里序

蒋君来，令吾邑邑之民，始而乐其慈祥，惧其或迁而去我也。然君常有不豫之色，父老问之曰：岂不乐吾土耶？曰：不岂吾民不足使耶？曰：不岂上之，人不相能耶？曰：不然，则奚其不豫也？曰：吾少孤鞠育于兄，既长，求禄将图一曰之养，以报罔极，而偃蹇科目，比得一官而兄逝矣。今欲以身报国，而职卑眇日，惟碌碌奔走于车尘马足犹且不暇，又何能从容渐摩，以尽抚字之责乎？苟图升合之禄，远不逮吾父母，近不逮吾兄徒仰面于人，以为妻孥，计所谓枉寻而直尺也。于是以老告于府，府不可；告于司道，司道不可；告于台院，台院不可。咸谓犹足有为，以温语勉留之，而不知君之志也。月复月，岁复岁，其。志不能遂，因郁郁婴疾。遂伏枕不出，示人以决告病之状凡十，而后台院始察其志而怜之，乃得俞请。君喜动色，即日启帷下榻出辞。乡之大夫士皆愕然，欲留信宿，而君归思浩然，竟以明日就道。士大夫僚吏父老追而送之，酒再行，各为诗歌以道其事，欲余一言叙之。余谓中古以还，为士者一为功利，浸渍腹心，升高忘疲，作粘厪之蜗者，比比皆是。其间有乐渔樵而薄冠冕者，虽其志各有所为，要之皆峣峣出头骨，不为功利所埋没。若君者，可不谓之勇退能丈夫哉！遂书以为赠。

初刻杜氏通典序

唐杜祐作书二百篇，为纲凡八：曰食货、曰选举、曰职官、曰礼、曰乐、曰刑、曰州郡、曰边防，序第相因之旨斯在矣。按唐书本传，祐嗜学，虽贵犹夜分读书，尤精于吏治，不事皦察，相民利病而上下其计赋，君子称祐治行无缺云。先是，刘秩摭百家，侔周六官法，为政典三十五篇，房琯称其才过刘向，祐以为未尽，因广其阙，参益新礼为三百篇，题曰通典。夫其事核，其理密，其识精，其言约以详，其见执而达，其取类迩而测量远，竖儒后生有能手其编而诵之，斯可以谈当世之务而施于有政矣。顾四方无刻本，学士大夫转相抄录，寖以讹舛，穷乡愿学之士希阔不得见者，或终其身。嘉靖丙戍，元阳获读中秘书，手录一编，箧之，游行四方，盖无一日离吾目下。丙申，以御史按闽，乃谋于福州守胡君有恒，聚诸生十有四人于学宫，校梓以传。夫科举之业，将以明体达用以佐天下，乃业者不尚本实而务夸侈，于是广汇标之书，盛行于天下。士有诵所不当诵，习所不必习者，博而寡要，耗其心力，而于当世之务，往往正墙面而立。吁！可哀也。郑夹漈作通志略而通典废，马端临作文献通考而通志隐，殆犹少隋珠曰：何不为巨齿之盈库也？噫！其亦弗思甚矣。余为此惧，故辑诸儒经务之论凡若干首，附次于编，以征通典为经国之要，异乎郑、马之撰矣。

云南通志序

前史称两汉四履之盛，东乐浪，西炖煌，南日南，北雁门，西南永昌。永昌在南，中为远郡，举远以见近也。汉章帝元和间，滇池出龙马四，白乌二，因遍置学校，渐迁其俗。由此言之，云南在汉，文献之所渐被，声教之所周流，其来久矣。按两汉书，武帝元狩间，置益州等四郡，领县四十有二，其时循吏王阜、张乔等十有三人。至唐天宝以后，边吏无良，群夷忿怨，始有割据之祸。宋室之兴，弃而不取，三百年间，隔为异域，两汉风猷，斩然莫继。呜呼！士生斯时，能不左衽者寡矣，矧文献哉！我高皇帝恢复华夏，奠正区宇，置云南郡县，视两汉有加焉。英皇命儒臣用禹贡、职方之遗意，为舆地一统志，而云南之建置，至为明备。正德间，前辈括图经为云南志，尚多阙略。隆庆六年，大司马关西兰谷邹公开府南中首询阙事，维时方伯长乐狮冈陈君学宪长乐一水陈君，以通志对。公曰：一方图籍，岂宜久阙？遂命有司以六十年来，诸所益约四十馀条，遍布列郡，俾核实以报藩臬。诸大夫谓阳齿居乡右，或识往事，因属笔焉。顷之，学宪莅郡，得以曰义例，面承指受。然虽勉强操觚，恒以弗终为惧。会大巡侍解州兼山侯公阳信振楼马公新乡养斋，郭公相继按莅，皆赞其决乐。其成事有不容中已者，乃遵一统志，约其凡目。粤稽历代史山海经诸子艺文，汲冡周书，以明其疆域土贡之离，合采说文，通典玉海及郑渔仲马端临之志，考以证其经营，废置之。因繇远取晋常璩、南中志唐樊绰、云南志以及韦皋、崔佐时、徐云虔所为，南诏诸录，近取台院司道兴革损益兵饟经费一切成规攟摭野史，蒐访耆硕，言有物而事有程，然后取法，各省通志。张立题部犁为十有二类而以事目系之，治道莫先于域民，故以地理为之首，庶政必遵乎制置，故建设即次之民财民力其道贵节，故赋役又次之，御侮备乏其道贵豫，故兵食又次之，养士以成贤育，才以致用，故学校科目又次之吏于其土，而功德可思，生于其乡，而行谊有述，故官师人物又次之礼典在所必敬，百神有时而宗故祠祀寺观又次之，稽往诏来，必盗辞令，故艺文又次之，羁縻杂志末之。以此十二类，括数千里华夷之地，贯穿二十府古今钜细之事，比事以俭追引无间析而第之为一十七卷，岂敢遽言成书，譬彼绘事，先为素地云尔。若夫品藻宦业，予夺人物，则有宗工钜儒，持衡于上，非阳所敢预也。

平南集序

平南集者，纪武功也。大司马关西兰谷邹公，开府云南，削平夷宼，师旅之间，不废文雅，或形诸吟咏，或见于品题，诸所著作，流传人口。及凯旋之日，列郡大夫士歌颂功德，或勒铭以传，或铺叙以赠，各言沾沐庥庇之怀，不一而足。有儒生者，集而为帙，欲阳一言以弁之。阳既卒业，乃仰叹曰：天之爱下民，于气数欲乱之时，常挺生弭乱之人，以预为之所，不然，生民之类，糜烂泯灭，靡有孑遗矣。吾南中郡县，与爨夷杂居，其负险阻，恃犷悍，以𢦤害生灵者，往往有之，然未有如铁索、赤石崖、獛、𤟰诸夷之甚者。尝闻父老曰：此数种夷，初时盗取田禾，而莫禁也；乃盗野牧之牛羊，又莫禁也；则闯人之户，而掠其有，又无禁也；则当孔道，杀行旅，而夺之货，既而虏男女，要令贿赎，既而剖孕妇，烹孩童。初时二三十人为党，既而千，既而万，横行州县，造伪印，驰反檄，武吏戍卒，莫之敢撄。呜呼！尺蚓穿堤，能漂一邑，寸烟泄突，致灰千室，南中之作，岂非务为姑息，不早防微之所致乎？公初下车，察见其状，驿闻于朝，赫然振怒，誓不与此贼俱生。冬十一月壬午，大奋其旅，直𢭏赤石崖，遂袭铁索川，斩馘巨魁，擒俘巨寇，破其巢穴，焚其林麓，第其罪恶之轻重，而生杀之。春二月丁未，东征獛、𤟰，贼方猖獗，而王师忽临，贼众自相蹂践，元、𠒋百二十人，一时授首。维时孟夏，西贼既甯，东寇亦灭，虽一二馀孽，鼠伏奔定，大势既定，馀无能为，奏凯而旋，万民欢悦，山川草木，皆有荣辉，岂非天爱斯民，挺生忠烈英特之士，不先不后，适当其时，以弭祸乱，而拯生民于水火之中耶，试思治乱安危，虽关乎天运，亦系乎人事，南中自此不厪主上南颜之忧，其端在此，二三子之辑为是编，所以警姑息而励匪躬，其于王道非小补也，故不辞而为之序。

杜氏衍庆图序

临川杜生应奎，奉其师宪副使近溪罗公之命，访余点苍山中，谈道讲学之次，状其先世所为衍庆图者视余，且乞为之序。按状，杜氏世居京兆杜陵，宋淳祐间，祖有阙名以行称者，曰千三公，避兵江右，遂居临汝一都瑶溪里，临汝之有杜氏自公始。传曰：杜氏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成王灭唐，迁封于杜陵，为杜伯，故杜陵之杜，为京兆著姓。三千三公聚揭氏，生明甫，甫生显仲之后，支派蕃衍，盛传至九世，有讳巽者，虑其久而忘，众而离也，据礼之宗法，作衍庆图以合之。嘉靖乙未冬，庐舍灾，前图灰烬，隆庆间，应奎得其杪本于庠生，言如拱璧，将入梓摹布合族，俾人持一帙，以垂久远，以防湮没，其用心可谓克肖矣。窃谓古者图谱有局，掌于史官，局废而士大夫家自为谱，类皆曲附名公，侈其门第，不知古者作谱之义，所以明亲疏，等尊卑，以为一家之政，非夸示也。盖一家治，则人将效之，而天下之家治矣。天下之家治，则天下平矣。是故谱法之作，平天下之本也。谱法立，而子孙或不道，富欺贫，贵陵长，恃才不逊，挟力以逞，则宗子治之。治而不悛，小则白于守长，重则告于方伯连帅，迁于化外，所以平天下也。予嘉杜生之志，于是乎言。

送方伯左使狮冈陈公述职序

自阳识狮冈陈公，而后知天下真有以古道为已任者。大朴凿而大道隐，功利炽而士器卑，其来久矣。古之人为儒而文章，为吏而政事，皆一诚之所为。后世岐儒吏而二之，儒之所学，有不能尽施于吏，吏之所治，有不能尽出于儒，遂谓古道不可以行于今。呜呼！其然乎？否乎？吾于狮冈陈公而深有所感矣。四十年前，识公于场屋，读其文，高古尔雅，而试官不识也，寘之。盖其志厌流俗文体之卑，直欲追踪古人，而不汲汲于一第者，此岂可与㒚㒚似似急求人知者同日语哉？既而敭历中外，殷然有声，阳则闻之矣。及为宪使，为藩参，以至左使，四秩皆出南中。阳，南中人也，又得亲见其行事，如申积贮之令，严保甲之法，稽民版而黠戢，定卒伍而役均，里供汰其滥，民徭去其甚，革浮靡以移风，谕丧葬以劝孝，增哨守而宾旅有依，慎图籍而文献不坠。至于弭盗之术，御防之方，莫不精思力救，上陈而下布，必求如先王之法务，底于有成，不苟同，流俗姑塞，目前而已。黎明视事，入夜不休。或戒其太劳，则曰与其委成于吏，孰若躬勤以求自慊乎？盖其心惟恐一夫之失，所如已致焉。而一切随时俯仰取媚求合之事，以为深耻。其政简而敬，和而平以扶纲，常任教化为本，至其不可夺，则卓然有古遗直之风，所谓儒而吏吏而儒者也。盖人知公之为吏，而不知公之为儒。公知已之为儒而不知已之为吏，何也？正谊明道，儒之事也，不谋利不计功吏之事也。故曰：公真能以古道为已任者也。上即位，万历初元为岁癸酉，公当述职，入觐其僚右，使桂公参藩林公张公卜公以阳于公，有一日之旧，知公为深，以书来命为饯语，阳不敢辞，因述宿昔所见，闻与尝所感叹者，序其事以赠之。

送赵学宪参蜀政序

嘉靖三十二年春，以云南提学副使赵公陞四川右参政。客有谒余者曰：赵公负一代词章之望，学术儒雅，渊源大观。其为人。盖长于文者，用之于学，诚当其才。若参政之职理，六府，治袭货，司水土以养民为务，夫人各有能有不能。昔伊尹之兴土功也。长胫者使之畚锸，强脊者使之负土，眇目者使之准绳，伛偻者使之涂地，任使效技，各尽分而立功焉。若公者荐歌声于郊庙，施典策于朝廷，乃为当器。今兹之迁无，乃枉其文而用，非其宜乎？曰：不然，文也者，随时而发，随寓而形，不必皆词也是。故禹以平水土为文，益以刊草木为文，稷以为文，契以正彛伦为文。故凡经纪大事，弥纶治效，皆名曰文。然而禹、益、稷、契之事君立言，其得称为文者，炳炳烺烺，见于诗书可考也。谓非文词可乎？顾其所以为文者，则在此而不在彼也。公今参巴蜀之政，得为则阜茂廪籍，和钧关石；不得为则箴调规视，以告司农。矧今边饷不支，东南告匮，中原之所仰赖，将不在益州矣乎？夫益州之险，财赋之府也，其人则长卿、渊、云。观其赋蜀都，则今日之物产食货，当与古所云无异。是宜得儒术之臣，搜采图籍，上下古今，掎摭利病，以权国用。向非老于文学者，其谁宜为公膺是选？当宁盖有深意焉。公将为禹、益、稷、契之文乎？抑为长卿、渊、云之文乎？惟公择而取之，非阳所能豫也。

送崃山杨太守考绩序

大夫崃山杨公，为大理三年，而郡大治。又明年，上天官考绩。且行，山夫谷民，接踵入城巿，曰：愿一觌大夫面，以纾其思。且诣士人而请曰：自走有智，睹十易守矣，无如今守之廉而仁者。乃若其绩，天官悉知之乎？夫自大夫至，而吾乡鸡犬甯，我民罔讼矣，天官知乎？曰：不自。大夫至，而树艺被于冈陵，斥卤可田矣，天官知乎？曰：不自。大夫至，祈晴而旭，祷雨而澍，若农时矣，天官知乎？曰：不自。大夫至，而远郡有却金之吏，天官知乎？曰：不自。大夫至，而费不损民，恩至茕独，危者以安，偷者以淳，士专其业，正贾坐肆，天官知乎？曰：不。然则奚而考也？曰：天官以稽会簿书第其劳绩矣。问者艴然作曰：欺余哉。走目睹十易守，其于稽会簿书奚不能也，奚必今守而以稽会簿书第之哉。李子闻之曰：嗟哉，观俗于国难，观政于野易，不其信乎。夫士所谓绩非绩也，民所谓绩固真绩也，天官之考乃不于其真而非绩焉，凭者势使然也。且夫政莫难于无讼，道莫大于格天，节莫洁于却金，慈莫普于恤鳏，之四者公皆有之，郡人皆知之，山夫谷民能言之，然而不书为绩者难书也，天官不之考也。盖视蔽则眩形，俗同则忌异，昔者荆人抱璞刖而不售，仲尼饭黍侍者哂焉，久矣正赏之不见于天下也，而况巧言貌饰之习杂然并兴，天官何从而辨其为真也。是故立制以待中人，考其所易见，示其所易能而已。余故曰势使然也。势成习，习成风，斯天下相期于稽会簿书之中，而大夫乃特立独行，后其法令之所及，而急其法令之所不及，晏然中堂而坐，使四州三县之民晓然得其意于颐气指使之外。呜呼，示民以政入人浅，语曰必有关睢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周礼之法度，大夫之谓欤。

送史太守述职序

世之君子，其论治天下之道，必曰久任，久任斯善治矣。此其论非臆说也，揆之往古，莫不然焉。夫其卓然有见于古今之治忽，必以久任为不可易之法，是宜安其心于久任可也。夫何一入任路，遂营营闵闵以求速化，一不副其愿，则忧愀懊郁，出则长吁，入则靡至，省于阍谒者以道姓名，趋走拜伏于人之阶庑间，以希一眄之荣，而不暇自恤，此与平居所言，畴昔所见，顿然矛盾若隔世者，何哉？噫！吾知之矣。昔也未履其途，未践其位，故其心虚明廓彻，是其所当是，非其所当非，必为世道计，固非久任不可也。及履其途，践其位，则有我之私生于中，功利之习交于外，视见在所有之富贵功名殊为不足，急欲脱而上之，以就其心之所慕。于是可以得尺寸于不义之地者，不舍昼夜，竭心力以图之。图而得之，相望成风，相沿成俗，而后世道坏矣。呜呼！士习至此，岂不大可悲乎？我大夫见屏史公，其安心于久任者乎？其深为世道计者乎？公之守大理也，初在隆庆间，既尝述职矣，则宜逾年而得迁也，而不迁。今万历改元，又尝述职，他人处此，不怨天则尤人矣。公翛然自得，其心坦坦焉，其容怡怡焉，其步趋几几焉，未尝见其愠也。既而百姓德之，监司誉之，两台荐之，其迁可必也，而未见其喜也。尝谓人曰：苟有利于苍生，虽期年栖迟，亦复何恨？顾老亲在堂，日夜悬悬，惟欲过家一见所生耳。若夫身外荣名，是有命焉，何敢容心于其间哉？维时郡之僚佐及里居之搢绅，因公之迹，见公之心，以谓有若人而后久任之法可行于天下。惜乎景星麟凤，世不常有，惟愿公秉钧当轴，求如公者以行久任之法。天欲平治天下，伏于公之此行卜之。

赠太和令刘君迁守顺州序

蜀雅云：哦刘侯，歌鹿鸣。起家授吾太和令，以忠信自持。甫及三年，迁顺州太守。邑之民怀侯之德，攀留无从也。其为士大夫者，相率诗赋饯之，以泄吾民之私，而以首简授予序。序曰：昔者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于河梁观焉。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不能近，鼋鼍不能居。有一丈夫将厉之，孔子使人并流止之，曰：难济也。丈夫不以措意，遂渡而出。孔子问之曰：巧乎？有道术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对曰：始吾之入也忠信，及吾之出也亦忠信。措吾躯于波流，而吾不敢以自私，所以能入而复出也。子曰：二三子识之，水犹可以忠信之身亲之，况于人乎？夫自謟谀奔竞之俗成，天下靡然从之，鱼烂河决，不可救药，君子每为之大息。其间虽有自好者，欲挺特有以自异，然大吏挫之，行辈忌之，来求而不得者哗之，左右前后，无非此习，虽欲自异，卒不可得而异矣。呜呼！世道至此，其为险𪩘，岂直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哉？有若吾刘侯，其所谓丈夫者乎？侯之宰吾邑也，自莅任之日，以至迁秩而去，一以爱民为主，始终一念，惟知有民而已。政务宜于民者，上官日不可已，必曰可；有弗宜于民者，上官曰可已，必曰不可。有侧目于旁而不顾，有诬诮于路而不问，尽已之心，直而行之，惟知有民而已。若侯者，可谓全乎忠信，以自拔于风声气习之表，而悬水不能使之沈，圜流不能使之溺者乎？余又闻之，忠信者，道之异名也，苟由之而不息于道，其庶几矣。侯行矣，予日望之。

重送顺州守云峨刘君序

同一官也，而治有难易；同一民也，而俗有偷淳。此无他，为之诚与不诚而已。云峨刘侯初宰吾太和也，期月而政成谓人曰：民淳而治易也，及侯擢守而去，代之者棼繁轇轕，积滞而不伸，谓人曰：民偷而难化也。及代者去而侯复来，其政优优而不难，犹夫旧也，其民蚩蚩而不偷，犹夫旧也。夫以二载往来之顷，非有今古之阂也。面一邑之风猷，景象乃尔悬殊然后知治无难易其机在人俗无偷淳，其机在官，握其机者，惟在一诚焉耳。且诚之为道，岂远难致哉？善用其心而已。譬之干蛊之子于凡，所以治其家者为之必及其时用之必以其道置之，必得其所。精粗巨细，无物不谨，夙兴夜寐，无敢或懈，此岂要誉于乡党，求知于妣祖也哉？盖有不如此，则不足以无卒岁之忧，是以善用其心，斯则所谓诚也。顾为民社者，往往自私而挟术。夫惟自私，则因循苟且之气胜。夫惟挟术，则徼幸矫饰之习成，如刘侯之体。国恤民者，盖百十人而一人耳。观侯之再宰吾邑也，以昔之里，供为未尽善也。甯磨碑以夷定，以昔之征赋为难守也，则舍已以从人，如干蛊之子，出外来归，阅历既广，知识益深，蒐隐匿稽放，失闵荒芜，思与家人共乐其乐，故不见其难易，偷淳也。语云：以治家之心，治其国，以爱身之道，爱其民，斯无难处之事，亦无难化之人。刘侯且行乡之士。大夫既举觞为新侯，庆乃设祖帐以饯刘侯，谓逸史李元阳为序，以赠云。

送邓太守东归序

士大夫不能自立于当世者，以有八风吹之，故往往偃仆而莫能振起也。何谓八风？荣、衰、苦、乐、毁、誉、称、讥是已。斯八风者，未尝一日去人。人之食息起居，出入游衍，盖日与八风俱而不自觉也。今天下之人，倏喜倏怒，倏哀倏乐者，八风使之也。为八风所使，甘受其眩瞀迷惑，而不知出其身以自立于八风之外。呜呼！其亦弗思甚矣。夫八者，自外至者也，犹风之动物也。彼虽到而我不受，尚能使我动乎？今夫泰山之麓，溟渤汇焉，楩柟杞梓生焉，城邑人庐托焉。飓风一夕卷楼拔木，扇海若之宫，播其水于霄汉之际，而泰山独岩岩未当变者，不受也。夫人情好荣而恶衰，好乐而恶苦，好称誉而恶讥毁。惟其安身于好恶，故卒然遇其所好，则喜风吹之；遇其所不好，则悲风吹之。此所以自朝至暮，自少至壮，自壮至老，不喜则悲，不哀则惧，不忧则忿，尝为八风之所惊，迄无一息之停者，不闻道故也。吾观邓公，其有道者与？公以建昌守量移吾郡。始至之日，则见其丰神凝定，世味澹泊。既旬日，则见其诸所敷施，惟欲求民之底安，而后慊于其心。苟一事有不便于民，务与罢之，大者邮闻，小者立变。盖莅郡才阅月，而湖山千里之外，皆知公之无欲，政之不扰，可以卜其有成矣。会前任部使衔其忤已，挟私论公，乃遽罢去。郡之旄倪与穷山绝谷之民，一闻此事，鸣者喑，健者痿，视者瞠，暑忘盖，春忘杵，举国之人如有所失，而相顾咨嗟于衢路之侧。其为士者，入而谒，则见其色油然，其步坦然，若热者之得凉，行者之得休，担负者之得息其肩也。倚与休哉，其不受八风以自立于当世者与？夫惟其不好势利，则不知世之有荣衰；不好放逸，则不知世之有苦乐；惟其不好闻达，则不知世之有讥毁称誉。先生诚有道者也。夫可共治理者，惟海内良二千石。若先生者，非其人与？顾以一人之言而遂罢之，在先生乎无损，而于世道则有大可慨者矣。今之事君者，得则喜，失则悲，升则气骄，沈则貌槁，顺已则加诸膝，逆已则坠诸渊，皆以私而定人国之是非，卒之皆为八风所杀。回视先生，其贤不肖何如哉？先生行之日，郡之耆宿送之于亭障之野，喜公之自立，有杰然大丈夫之风，其流风馀韵有足训也。阳因序其风以赠之。

鸡足山别王屋山人序

山川之雄，散在天下。欲极游观之趣，其道有二：一曰绝累，二曰假仕。百钱挂杖，寄踪五岳，此谓绝累而游。披绣云而饵丹药，朝姑射而暮蓬瀛者不与焉。非恶而逃之，人生短晷，知未待也。万里一官，不求厚禄，此谓假仕而游。迹崆峒而施朱绂，朝承明而暮清霭者不与焉。非恶而逃之，人生有分，知不可求也。鸡足山在天下之西南，与蜀之峩嵋、浙之补陀山、西之五台、楚之太和、两河之王屋并峙宇内，为方士高衲、骚人墨客之所快睹。余曩旫使役，其于天下名胜之地，不远数百里，皆往观焉。顾于诸山，有至不至。自罢官以来，万虑消歇，独耿耿为怀，以不见为阙者，惟王屋一山耳。家居七年，始得游鸡足。同游者二十二人，方休侧迳，跻层巓，踞石而嬉，分糇相食，自谓兹游有绝累之意。忽闻林麓金笳，与鸣泉松风相为呜咽。比至，则王屋山人邢君，以赞山川来从吾游也。君家本河南，熟游王屋。偕余倚杖而升，至石壁峥嵘，则曰：此似王屋之栈。至嵓窦空峒，则曰：此似王屋之洞。伫丛薄，披银榜，揄海其盈视，云霞旴其骇瞩，则曰：其王屋之旷哉。入丙谷，穿林樾，羲和不能信其时，勾芒不能一其令，则曰：其王屋之奥哉。攀石磴之璘珣，与猿猱而并技。扪石门乎千仞，叩圣迹以徘徊。仰而叹曰：噫嘻，此其王屋之所无也。于是樽我大罍，烹以五鼎。余曰：止止，金仙之教，食不求美，醉则乱性。矧禹恶旨酒，孟恤闻声。今既挹沆瀣于天端，饮清虚之胜气，又乌用炙以为甘，酡而为渥者哉。君乃屏鲜肥而馐溪毛，罢齐瑟而怡哢鸟。已而夕岚在山，寺磬递向，谷缅白云，人亦就睡。君乃与余篝灯瀹茗，依袈裟大石而止焉。余问之曰：观子之器，允宜大受而不卑小官，殆假仕而游者乎？君曰：应举不得一第，思为万里之观，以毕初志云尔。今将跻太华，登岱宗，观溟渤，求吾庐而止焉。时东方未明，红旭方吐，闵乌兔之推迁，慨沧桑之易迈，乃歌曰：天宇浩浩兮，荡其无垠。山岳列峙兮，挥霍明禋。烟莽回互兮，峭崿嶙珣。彤云斐亹兮，寂其无人。仰冲天之控鹤兮，思飞锡之应真。陟降信宿兮，凌彼星辰。危崎崯而著足兮，罡风正而忽蹲。羌中天而悬构兮，阙缥缈以离尘。倘石扇之鍧开兮，吾得遣有而为宾。众香馥以扬烟兮，漱玄玉之芳津。迥挥手以长骛兮，世车非子之等伦。浑色空以冥观兮，庶合辙于大钧。

送肃政白岳王迁江西参藩序

同一官也，有急于簿书法令而不暇于生民之事者，有急于生民之事而不废簿书法令者，何也？志不同也。夫所贵于仕者，非贵其进取以自有馀也，贵其有及人之实以补世之所不足也。故志在及人，则以生民之事为重，而簿书法令次之；志在进取，则以簿书法令为重，而生民之事次之。匪直次之，殆将忘焉。吾滇金沧一道，宅于大理，东去省会千有馀里。凡有所禀受于两台，往返动经弥月，而交际承接庆候迎送之事，一年之内奔走道路恒居其半。往时莅是道者，簿书法令曰行省答，犹或有所不及，又奚暇及生民之虑哉？惟其不暇，故郡邑守令欲有所施措以俟裁决，亦观望咨嗟不能直遂，上下之间每有停阁之叹。万历丙子，蕲水王公以给谏力诋吏部，出佥滇臬。肃政之地，适在金沧。期月之间，淹狱滞文，廓清殆尽。事无钜细，犁然当于人心。威立惠流，政成多暇。单车行郭，问民疾苦。大则驿闻，小则立决。博爱之道，洽于鳏嫠。猛治之令，行于强御。知里赋困于顿征，则缓之以渐。知闾阎困于力役，则使之以时。城廪久虚，立屯贮以实之。肩劳无度，创堡局以节之。屡作舆梁，以除没溺之患。深疏溪涧，以防泛溢之虞。表隐德之故阡，旌节孝之闾里。服用去奢靡之俗，燕饮绝郑卫之音。以俭教民，以身先下。置处有道，故政作甚力，而民不劳。廉洁性成，故秋毫必节，而人益赡。其他摘奸发伏，兴坠举废，更仆未易数也。然公之能为此者，其于禀受奔走，庆候迎送之事，未尝不与人同。特以念念在于生民，故于一食息之顷，未或暂忘。是以簿书法令，曲为备具。而生民之事，亦曲为备具也。於乎！此其器量，岂可以与时流同日语哉？万历戊寅，天子思直臣久劳于外，量迁公江西参议，行且柄用。郡太守莫君天赋等，喜其荣迁，而嗟其去此而莫留也。因为阳诵公之行事，以宣其怀。阳不文，谨述其语，以为祖帐赠云。

姚安太守卓吾先生李公善政序

知隐而隐，其弊也忘世。知任而仕，其弊则循世。忘则亏及物之仁，循则涉逐物之累。忘固不可，循则亦未为得也。二者将安衷哉？昔者夫子尝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乃知及物为仕之本愿明矣。及由、求、赤三子为邦之对，乃不之与，而独有浴沂之曾点，何哉？盖必有点也之意，而后可以为由、求、赤之邦。是故急于进取，其心炽然；无求于世，其心退然。以炽然之心而临民，不无躁动之患；以退然之心而莅政，自臻和平之休。於乎！仕之为道，其在不忘不循之间乎！先生自幼有出俗之韵，超然不染世尘。每欲遨游五岳，以毕其志，然势有不得自由者。儳首一官，崎岖载。今天子加意穷民，选首长以临郡国，于是先生以郎署出守姚安。自下车以至今日，几三载矣。惟务以德化民，而民随以自化。日集生徒于堂下，授以经义，训以辞章，谆谆亹亹，日忘倦。庙学颓圯，罄俸以营之；祀典废缺，殚力以致之。凡关系山川风土形势，有改作不易者，制度不可阙者，皆悉力为之。处置有法，而民不知劳；节俭自将，而惠不啬已。退食自公。载见觞水豆蘖之趣，燕寝凝香而有枕石漱流之风。啸咏发于郡斋，图书参于案牍。不与时官同宿，而法令靡遗；民隐惟恐不闻，而讼庭多暇。挂冠解组之意，固切于几微；而悯天命、悲人穷之念，不容暂释于朝夕。以愚观之，善学孔子，非先生而谁？姚安守罗君某，以僚属事先生有年，深识先生之心，不远千里，介段生锦征某一言，以纪先生之政。虽未瞻履，绚然私心甚慕之，遂〈不辞而为之序。〉

迎郡尊丹崖先生考满复任序

夫三载考绩，则必课其绩之最与劣，以登名于吏部，谓之绩满。官无大小，莫不尔也。若夫列郡太守，古诸侯之位，其考绩之典，有非恒职，给于供备而已也。御史大夫观其化导，台史察其谳平，方伯稽其征赋，宪臬廉其刑名，学使资其讲肄，戎备核其防警，而守巡一切之政，莫不据之，以为措施申达之地，譬之作室上官画式太守则运斤者也。上官托之，空言太守见之行事其为绩，不可谓不难矣。下而属州，若县言不得其平，则有质成，民不得其愿，则有赴愬，上交猥如下交纷，如自非量，足以容敏，足以辨智，足以周勇足以决其职，有未易称者，阳齿逾八十家，食数十年，事太守若而人矣。其于化导谳平，征赋刑名，讲肄防警，能容能辨，能周能决，克称厥职者，非无其人。然谓之吏才可也，谓之行道则未也。孟子曰：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则仁覆天下矣。余于此有以见我莫公之绩，有非流俗之所谓绩者，可同日语也。公以万历乙亥莅吾郡，今三年矣，其抚吾民也。若慈母之于赤子，先其意于赤子之所不能言，而预为吾民图之，吾民之困于供亿，窘于力役也久矣。自二百年来，俛首承之以至于殒毙，犹自以为分之当。然父而子祖而孙如在井中宛转以死而不敢望井上之人一引手焉。何也？以世鲜知德也。夫德者，不忍人之心也。惟公有不忍人之心，故节用爱人，已任其劳，处民以佚，亦莫知其所自，又虑后来之不必然也。乃竭尽心思，曲为立法，俾四州三县之吏民，薄敛时使而公私并济，官免不均之讼，民免殚力之劳。於乎推此政也。天下之平不难矣。余故曰：公之为绩，非流俗之所谓绩也。语曰：礼义生于富足，供亿力役，不以病民富足之道也。夫既富且足，则于化导、谳平、征赋、刑名、讲肄、防警，犹水赴壑、坂走丸，特易易耳。不量而容，不敏而辨，不智而周，不勇而决，皆根于不忍人之一念云尔。公考绩回任，其僚属、搢绅、父老、儿童迎公于郭门之外，欢声洋洋，谓予逸史不可无纪，遂述公之行道以为赠。

送思梅颜君序

余昔在史馆，见公卿中有盛德者，虽不及亲炙，然私心窃慕之。时刑尚书巴陵梅田颜公以古道自命，不循时好，私谓其必不为时所容。六年，张永嘉进庙议、大礼要略，益称上意，乃兴李福达大狱，凡公卿、台谏、郎署异已者，皆引致罪网，谪戍削籍，士林一空。梅田公遂去位，识者为之慨息。八年，张、桂不相能，张以已意进札，明日谕百官并勒致仕，自宰职而下罢者数十人。永嘉至天津，独得还位。时论颜公前事不致，此亦不免，盖深惜也。其为公论所与如此。万历间，颜公之孙绍芳为大罗卫经历，在诸幕职中独为上官所礼视，州篆、断狱、征赋皆以平闻，台院相继累加奖异，官秩虽卑而声誉藉藉。余里去大罗二百里而近，风声入耳，叹曰：尚书之诎，天下共知之，仪型当在子若孙。以今观思梅，官在风尘中，而其志意风猷犹带洞庭、云梦之气，尔祖之家教、贤臣之流风馀韵，令人想见为之击节。夫位至八座，例有荫官，而梅田公厄于忌者之手，然有孙如思梅公之奋身特立，人虽忌之，天寔祐之矣。呜呼，士大夫立身不求人知而求天知，吾于梅田有感焉。思梅奉差入京，宾川之搢绅谓余尝知尚书，征一言为其孙赠。余不辞，遂为之操觚。

叙烟霞俱

楚大鹤、小鹤二先生，并以文章节行著闻海内。方伯氏出仕时，则仲氏隐；及仲氏出仕，而伯氏亦隐。出处更迭，隐显互用。盖其将母之告，系其不忘及物之哀，可谓循忠孝之懿轨，而得奉身之大义者矣。大鹤氏柏隐，不以长物自随，惟幽人所不可无者三十物，物为之铭。好事者从而图之，题曰烟霞俱。烟霞云者，言寓意于物，而非留意于物也。小鹤氏督学郎中，居常处独，方以不得从兄为憾，适见此帙，不能奋飞，于是复锓诸梓，以示同好。一时诸使君见之，如执热者之濯清风，莫不为之击节。夫朝承明而暮清霭，身朱绂而志芰荷，达人高士，古今同然，信哉！余方鼓琴水上，忽见斯帙，翛然长吁，舍几而起，回睨室中，何长物之伙也！急命童子撤之，而身器所必需，与图相仿佛者，则存之。俄顷之间，已汰十之六七矣。既而爰行爰住，爰坐爰卧，以凭以覆，以听以照，以掩以拂，以饮以食，以挹以盛，寒暑燥湿之具，靡不有备。乃叹曰：浮生有尽，人欲无穷。曩也长物盈前，不见其有馀；今也仅存十一，不见其不足。乃知足与不足，不在物而在吾之一心。今夫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当其足于足，快然有似天真，然而糗粮醪醴之愿，岂能顿忘哉？此无他，非至足故也。至足之乐，天真之游也。二先生友于笃至，相游为天真之游，而寄止于三十物，岂诚然耶？夫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忘机玄感，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逍然靡不适，回视此身，亦许由之一瓢耳，岂直寓而不流已耶？二先生姓刘氏，大鹤名某字某，小鹤名某字某。

王太夫人逾七望八寿序

贤才之生于世，虽曰天挺，然必隆于世德之家。世德虽能昌后，然必本于闺壸之化。诗咏麟趾，原乎关睢，理可睹矣。盖天下有严父而无严母，母严则子贤，必然之理也。近代河南二程夫子，史传称其母严，岂不谓父虽善训，然母子之际，恩常掩义，不无寒曝之间。母严则煦谕进退，颐播气洒，无非此道。耳濡目染，习与性成，而媮惰谑浪、乖违慢易之习，无自入焉。外则父师，内则母仪，故其子自尔从其条贯，德器之成，有莫知其然而然者。自三迁之孟以来，率由兹道。阳里居且四十年，经事分巡，若而人矣。若蕲水白岳王公，治行节概，有古纯臣之风。尝窃观之，盖其有禀者与。一日，为阳述其母汪太夫人行事，乃益信贤才生成，未有不由家教者。太夫人十七，归竹轩先生为继室。前母遗三子，皆幼穉。大父静斋翁，悯三孙无母，又虑太夫人年少，未必能抚孤。既而见三孙，跃然以嬉，翁乃喜，稍长遣之，就傅太夫人于礼傅之道，曲为备具。翁益喜太夫人知书伴儿读，每至，夜分不成，诵不已，传谓人曰：有母如此，功倍师授矣。事继姑则得其欢心，抚伯叔之子，若女无异已出，而诸儿女知附所恩而不知有已母也。故妯娌之间，感其至德，闺门之内，和气盎然。太夫人禀性严重，不妄言笑，惟知纺绩之勤，不肯脂泽之饰。承尊惠下各有仪则。翁姑瞷其心行，真堪寄托，乃以一家之政委焉。竹轩先生，令都昌无内顾，以此伯叔皆得肄力于学。以此家道用裕，以此太夫人生四子督课至严进退举，止教不辍口，分巡公行三登辛未进士，馀精研坟典，为诸生继，而子侄各有室口，众费侈势，不可以不析。然一家老少贵贱，皆不能舍太夫人，而他爨拟议。三年而后决析之日，兄弟妯娌，相向，而哭，声不绝者，累日竹轩先生于兄弟中田地，取其浇薄屋室，取其敝隘。僮奴取其老弱太夫人于妯娌中，以其辛苦所积丝帛布缕器，用食货约，直入百馀金，尽以均分。妯娌泣曰：此望外之获也。先是为三子娶媳，不惜厚费，物力将屈，不以已。子为念竹轩先生愕然问日：若处伯叔及其所出善矣。前母三子处，其厚已生，四子处其薄何也？太夫人曰：幼者治生，行当新盛。姑少与之，无损其志，器用衣服，久藏则敝，年长用之，乃为及时，先生忻然从之。至于丰洁，以奉祭祀，施予以周乏绝亲戚，不以新问旧乡党不以疏废恩，盖自初笄以至孀居二十五年，未尝一日替也。愚叹曰：当观往史彤管纪赞，端操，烈节有伟，丈夫所不能者。然或出于一时，天理人心之正，遂垂名竹帛，与乾坤同为不朽。若汪太夫人者，事亲从兄，抚孤教子，从容于礼法之场，笃厚于彛伦之际，分财不私，用恩无我。其视托孤，寄命忠荩纯一之士，亦何加焉？然则太夫人膺鸾诰，享寿祺，非幸也。素所蓄积也。分巡公著直，声树勲业，非偶也，素所禀承也。今日取道省觐，称觞献寿，与兄弟孙曾四十许人，绕膝承讙，固人子之至愿而不可必得者，今已得之。尚冀行道济时，上报明主，以阐太夫人教子之功。斯则养之，大者明公。其朂诸。

天地世界图序

谨按大藏佛祖统纪法苑、珠林、起世等经所载世界形像人天位次，历历可考。愚谓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故性，不可不复。圣贤应世，只为教人复性而已。性复则天地世界，如观掌中物耳。然性未易复，此身戴天履地，曾不知天之高地之厚，懵然百年，如夜投迷旅，未明别去，非惟不识主人，抑亦不识方隅物色也，岂非虚度乎？愚是以忘其僻陋，采摭经语，藐为世界图而详说之。在略世界，以须弥山为主。山形如世之杖鼓，上下阔而中细，山顶七宝所成为忉利天上帝玉京在焉。三十二帝宫阙围绕之道家，所谓大罗天是已山顶处为欲界，十天依实而住，欲界之上为色界十八天。又上为无色界四天，皆依空而住。山之东西南北各有宝窟，为四天王所居。四天王之下为日月星宿，依气旋转，一息不停，气使然也。须弥山根重山重海，山曰金山，海曰香水海，为圣贤仙人所居，即世所谓阆苑、立圃、瀛洲、蓬莱等是已。惟四大部洲则在山根之外，大海之内，东曰胜神洲，南曰赡部洲，西曰牛货洲，北曰巨卢洲。四洲之中，南洲又为独胜，修道易成，今中国即南洲地也。此言一须弥、一日月、一世界之大槩耳。若须弥日月以亿万计，世界亦亿万计，惟神圣乃能知之。或曰：圣人何以不言？庄子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言。邹衍曰：天下之为九州者有九九。今中国之九州乃八十一分之一耳。或曰：如子之言，天者气而已，日月星辰附气而行是也。但气是虚空上界，天人何所系属？答曰：云亦气也，不观之龙乎？蛟龙行处，踏石如泥，踏云如铁，观此可以类喻矣。于献天地世界可谓广大，而吾人之性又包乎天地世界之外，此圣人所以教人复性也。

中谿家传汇稿卷之六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