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22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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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二
观感录叙
《观感录》者,二曲先生之所著也。先生慨世人视圣贤太高,甘愚不肖如饴,因汇萃古今至卑贱之人,而卒自勉励为大豪杰、大贤人之品者,勒为此书。不肖读之,则喟然叹曰:“仁哉!苦心哉!先生之为天下万吐计,至肫切而深远也。”
夫心即天也,天印心也,无二理也。人能尽心之理,即尽天之理矣信。“天理”二字,人人能言之,人人弗克省察之,此道所以不明不行之由也。所以然者,以人视圣贤太高;视圣贤太高,因视道太难,视道太难,因安非道而弗觉,甚且日趋日下,而陷禽兽之归者有之。悲夫!孔子曰“道不远人”,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又曰“尧舜与人同耳,”诚以人同比心,心同此理,特在立志不立志耳!志立,则盐丁、戊卒、网匠等人俱可入孔孟之宫墙,俎豆千秋;志不立,则丁卒、工匠等人终不脱盐戍陶网等事,生则人役人贱,死则草腐烟销,不亦大可悲,大可畏哉!
先生忧且惧之,吃紧为人立厥榜样,使顽懦鄙薄之夫观感而兴,如震霆之破酣梦,奋然立志。曰:“为圣为贤,果非难事,不过于入孝出弟,日用饮食事物之闻,时时存心,事事体贴,则逢禽兽之界也远,入圣贤之路也近,庶不负上天生人之意尔!”然则斯刻也,先生婆心热肠,合盘托出,质诸鬼神,俟之后圣,其谁日不宜?嗟乎,先生之意,抑岂仅为愚不肖发蒙振聩也哉!
时康熙八年孟冬之望,左辅后学张珥题。
观感录序
先儒谓“个个人心有仲尼”,盖以个个人心有良知也。良知之在人,不以圣而增,不以凡而减,不以类而殊,无圣凡,无贵贱,一也。试征之,孩而知爱,长而知散,见孺子之入井而知惕。一切知是知非知好知恶之良,凡与圣,贱与贵,有一之弗同乎?同则何圣何凡,何贵何贱?而圣凡贵贱之所以卒分者,立志与不立志异也。立则不昧本良,顺而致之,便是天则,火然泉达,凡即为圣;否则,乍起乍灭,情移境夺,反复牿亡,圣即为凡。而真贵真贱之实,在此不在彼,区区贵贱之迹,非所论也。
昔人有迹本凡鄙卑贱,而能自奋自立,超然于高明广大之域,上之为圣为贤,次亦获称善士。如心斋先生,本一盐丁也,贩盐山东,登孔庙而毅然思齐,绍前启后,师范百世;小泉先生,本一戊卞也,守墩兰州,闻论学而慷慨笃信,任道担当,风韵四讫。他若朱光信以樵竖而证性命,韩乐吾以陶工而觉斯人,农夫夏云峰之表正乡闾,网匠朱子节之介洁不苟。之数子者,初曷尝以类自拘哉!彼其时身都卿相,势位赫炬而生无所闻,死无可述者,以视敷子,其贵贱为何如耶?谨次其履历之乐,为以类白拘者镜,窃意观则必感,感则必奋,奋则又何前修之不可企及。有为者亦若是,特在乎勉之而已矣!
二曲李颙识
观感录
后学二曲李颙编次
心斋王先生〈【盐丁】〉
先生名艮,字汝止,号心斋,泰州安丰炀人。场俗业盐,不事《诗书》,以故先生目不知书,惟以贩盐为务。年近三十,同乡人贩盐山东,经孔林,谒孔手庙,低徊久之,慨然奋曰:“此亦人耳!胡万世师之称圣耶?”于是,归取《孝经》、《大学》,置其书于袖中,逢人问字质义。读《论语》至《颜渊问仁章》,询之垫师,知颔子为孔门高弟,叹曰:“此孔门作圣功夫,非徒令人口耳也。”为笏书“四勿”语,朝夕手持而躬践之。里俗好奉佛,先生准古秉礼,思以易之,令隳佛像,崇儒教。既而正德南巡,太监矫旨,索鹰犬于里,横甚,里人惶惑,追咎为慢佛之报。先生曰:“毋怖,吾自当之。”躬往见太监,太监为先生言论丰仪所感,严戢其下,更与先生交罐,拟荐先生于上尊显之,先生婉辞谢避焉。一夕,梦天坠压身,万人奔号求救,先生手托天起,见日月列宿失次,遂整布如故,万人欢舞拜谢。醒则汗溢如雨,顿觉心量洞明,天地万物一体。自此行住语默,皆在觉中,因题其座曰:“正德六年间,居仁三月半。”此先生悟入之始也。
是时,阳明王公巡抚江西,倡明“致良知”之学,四方学者云集。先是,塾师黄文刚,江西人也,听先生议论,诧曰:“我节镇阳明公所论类若是。”先生讶曰:“有是哉?方今大夫士泪没于举业,沉酣于声利皆然也,信有斯人论学如我乎,不可不往见之。吾将就其可否,无以学术误天下。”即买舟辞亲往江西,持“海滨生”刺谒阳明。至则由中甬踞上坐,反复辩论,遂纵言及天下事。阳明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先生曰:“某虽草莽匹夫,而尧、舜君民之心,未尝一日忘。”阳明曰:“舜居深山,与鹿豕木石游居,终身忻然,乐而忘天下。”先生曰:“当时有尧在上。”畅阴然共言,先生亦心服阳明。坐渐侧,讲及“致良知”,先生叹曰:“简易直截,予所不及。”乃下拜而师事之。辞出就馆舍,绎思所闻,间有不合,悔曰:“吾轻易矣。”明日,复入见曰:“某昨轻易拜矣,诸与再论。”先生复上坐,阳明喜曰:“善。有疑便疑,可信便信,不为苟从,予所乐也。”乃又反复论难,曲尽端委,先生始大悦服,竟下拜,执弟子礼。阳明谓门人曰:“吾擒宸潦一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心矣。”居七日,辞归省亲。既而复谐江西,过金陵,至太学前,聚诸友讲论。时六馆之士具在,先生曰:“吾为诸君发明《六经》大旨。夫《六经》者,吾心之注脚也,心即道,道明则经不必用,经明则传复何益,经传,印证吾心而已矣。”六馆士皆爽然自失。大司成汪咸斋延入,问先生治何经?先生曰:“吾治总经也。”闻者悚然。至江西,日侍阳明。会阳明以外艰家居,四方学者日聚其门,先生为构书院,调度馆谷以居,而鼓舞开导,多委曲其间。因念与人为善,仁人之心,一夫不向于善,过在我也,思以其道易之。于是制轻车,将周流天下。先诣京师,沿途讲说,人士聚听,多感动。朝士以先生车服言论,悉典时异,相顾愕眙。阳明闻之,以书促归还会稽。自是,敛圭角,就夷坦。嘉靖初,阳明起制两广,卒于师,遗孤方二岁,内变外衅,祸机叵测,先生往返数千里,经纪其家,为之议婉托孤,多方保全而。开门授徒,远迩皆至,上自当道,下至农贾,莫不群侍听讲,人厌其有逊坐者,先生曰:“坐坐,勿过逊废时。”因百姓日用以发明“良知”之旨,谓:“百姓日用条理处,便是圣人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易失。”学者初见,先生便指之曰:“即尔此时就是。”未逮,曰:“尔此时何等戒惧,私欲从何而生?常常如此,便是允执厥中。”
先生骨刚气和,性灵澄彻,音软顾,使人意消。巡抚刘节、巡按吴悌,皆特疏荐闻。御史洪垣构东淘精舍以居其徒。御史陈让按维扬访先生至泰州,病目不得行,乃作诗呈先生,称:“海滨有高儒,人品伊傅匹。”先生览之,笑谓门人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门人曰:“何谓也?”先生曰:“伊博得君,可谓奇遇,如其不遇,终身独善而已,孔手则不然也。”又曰:“吾人须讲明此学,实有诸己。大本逢道,洞然无疑,有此栉柄在手,随时随处,无入而非行道矣。有王者作,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使天下明此学,则天下治矣。是故出不为帝者师,是漫然苟出,反累其身,则失其本矣;处不为天下万世师,是独善其身,而不讲明比学,则遗其末矣,皆小戍也。”郡守托先生门人欲隆礼敦迎,先生谓门人曰:“礼闻来学,不闻往教。致师而学,则学不诚矣,往教则教不立矣。使其诚能为善,则当求于我,又何以召言哉!”
时大儒太宰湛公甘泉、祭酒吕公陉野、宗伯邹公东廓、欧公南野,咸严重先生,而罗殿元洪先尤数造其榻请益。一日,述近时悔恨处求正,先生不答。但论立大本处,以为能立比身,便能位天地,育万物,病痛将自消融。且曰:“此学是愚夫愚妇能知能行者。圣人之道,不过欲人皆知皆行,即是位天地,育万物把柄。”明日,复入见,因论正己物正,先生曰:“此是吾人归宿处。凡见人恶,祇是己未尽善;若尽善,自当转易。以此见己一身不是小,一正百正,一了百了,此之谓通天下之故。圣人以此修己以安百姓,而天下平。”因为《大成歌》以赠之,略云:“始终感应如一日,与人为善谁同之。我将大成学印证,随言随悟随时跻。祇此心中便是圣,说此与人便是师。至易至简至快乐,至尊至贵至清奇。”洪先大喜而别。
亡何,先生寝病,犹力疾与门人论学不懈。诸子泣请后事,先生顾仲子襞曰:“汝知学,吾何忧?”又回顾诸子曰:“汝兄知学,吾又何忧?”无一语及他事,遂卒,年五十有八。门人为治丧,四方会葬者数百人。大学士趟贞吉志其墓,户部尚书耿定向传其事,提学御史胡植祀先生于乡贤,冯天驭置精舍祠祭田、定祀典,兵备副使程学博奉督抚檄建专祠于州西,巡抚王宗沭、吴桂芳各捐俸置崇儒祠祭田,大学士李春芳、巡抚凌儒撰祠记,总督李燧修茔域,尚书孙应魁、祭酒敖铣、给事中黄直林、大钦戚贤、都御史耿定力、周案、张元冲、总督毛恺、廉使胡尧时、太常卿郭仗霖、巡盐御史彭端吾、陈遇文、谢正蒙、张九功、提学御史杨廷筠、宋仪望、巡按御史黄吉士、修撰焦故、知府朱怀干、推官徐銮等,相继置田肖像,表章私淑。万历十三年,右谕德韩世能、工部即中萧景训题请从祀孔庙。二十七年,大学士沈一贯、即中田大年、给事中王士性复请旨从祀。三十七年,给事中曹子忭、胡忻请旨待谧,后钦诠“文贞”。四方缙绅,凡宦于其地者,莫不晋谒瞻礼。祠宇以时葺治,春秋二祭有永无替。
门人王栋曰:自古士农工商,业虽不同,然人人皆可共学。孔门弟子三千,而身通六艺者才七十二,其馀则皆朴茂无文之流耳。至秦灭学,汉兴,惟记诵古人遗经者,起为经师,更相授受。于是指此学独为级生文士之业,而千古圣人原与人人共明共成之学,遂泯没而不传矣。天生我先师,崛起海滨,慨然独悟,直起孔孟,直指人心。然后愚夫俗子不识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灵,自完自足,不假闻见,不烦口耳,而二千年不传之消息,一朝复明,先师之功可谓天高而地厚矣。
天台耿氏曰:先生为学,其发志初根,本于诚孝,以悟性为宗,以格物知本为要,以迁善改过、反躬责己为实际。廓彼圣途,至易至简,归然孔氏正脉,其师表公卿,下逮樵竖、陶工有以也。
或问南皋邹子曰:“泰州崛起田间,不事《诗书》一布衣,何得闻斯道卓尔?”邹子曰:“惟不事《诗书》一布衣,此所以得闻斯道也。盖事《诗书》者,理义见闻,缠缚胸中,有大人告之以心性之学,彼曰:‘予既已知之矣。’以泰州之天灵皎皎,既无闻见之桎梏,又以新建明师证之,宜其为天下师也。
东溟管氏曰:道之至者,曰惟仲尼,以匹夫明明德于天下,无所倚焉故耳。心密之学,盖得诸比。嗟嗟!以泰州一布衣,直窥正脉,师当代而风后贤,彼独何人也哉!彼倚势傍吻者,可以惕然省矣!
海门周氏曰:先生其东海之圣人矣乎。先生自信典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同此心,同此理,断断乎其不惑也,岂不既圣矣乎!吾观先生初过阙里,便奋然太息:“正德六年闻,居仁三月半。”此何等悟入乎?力行孝弟,体验经书,行住语默,俱在觉中,此何等修为乎?阳明子曰:“此真为圣人者也。”真为则真圣矣,又何疑哉?
〈【颙按:心斋先生不由语言文字,默契心宗,一洗俗学支离之陋,毅然以尧、舜、孔、孟以来道脉自任。当是时,雨化风行,万众环集,先生抵掌其间,启以机钥,道以固有,靡不心开目明,霍然如梏得脱,如得旅归。门人本府同知周良相、本州知州朱簦、刑部即中董燧、给事中聂静、文选即中林春等,无虑数十百人,咸承传其学,转相诏导,而布政徐子直、布衣颜山农尤最著。子直之后,为内阁赵文肃;山农之后,为参政罗近模、何心隐;近溪之后,为少宰杨复所;心隐之后,为钱怀苏,为程后台。后先相继,至今流播海内,火传无尽,先生之道弥久弥尊。呜呼盛矣!先生尝谓“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立其身以为天下国之本,则位育有不袭时位者。”其《乐学歌》有云:“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二不俞纯夫云:“祇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见便是妄,既无所向,又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良知一点,分分明明,停停当当,不用安排思索,圣神之所以经纶变化,皆本诸此。”言言透髓,字字切实,吾人所当服膺也。】〉
朱光信〈【樵夫】〉
朱光信名恕,草堰人。受廛安丰,日樵采易麦糈,择精者供母,而裹其粝秕为糗以樵。一日过心斋先生闾而行吟曰:“离山十里,薪在家里。离山一里,薪在山里。”先生闻而奇之,谓门弟子曰:“小子听之,迩言可省也。道病不求,求则得之,不求则近非已有也。”恕味其语于心,每往必诣门熟听。饥,取水和糗以食。食已樵如初,疲则弛所负担,趺坐以息,仰天浩歌,悠然自得。先生门徒或覸其然,转相惊异。
有宗姓者心怜之,一日出数十金招而款语曰:“谂子雅志,愿奉此为生理计,免樵作苦,且令吾得日夕相从商切,幸甚!”恕手其金,侥而思,徐大恚曰:“子非爱我,吾兹目此,此衷经营念,憧憧起矣,是子将此断送我一生也。”力却之。宗为之给衣食,供朝夕如常。学使胡植数招见之,匿不见。学使故假往役谊下檄督之急,乃勉用齐民礼,服短衣徒跣以往,学使令人扶之入而加服焉,乃得一见云。其卒也,耿尚书为之传,后配享崇儒祠。
〈【一樵夫耳,乃能若是,可见良知自具,道非外铄,彼逡巡畏缩而漫不自振者,夫亦可以憬然矣。】〉
李珠〈【吏胥】〉
李珠字明祥,世居泰州,以农民报充州吏,事州守王瑶湖。闻学有感,遂弃吏从心斋游,勇决嗜学,躬体实践,久之,名闻逮迩,士大夫异其为人,争相褒美。珠逊谢不居,惟以异人为善为功课,一时州县吏书皂快,感化迁善者甚众。有欲弃役就学者,珠曰:“苟实心为善,在公门尤易施功,何必弃役?”闻者嗅服。珠事亲极孝,母没不能葬,及期数日前启圹,得“天全钱”百缗,珠号天全,适与钱合,人皆以为孝感所致。后配享崇儒祠。
〈【道无往而不在,学无人而不可。苟办肯心,何论俦类?若明祥者,可以鉴矣。安得各衙门吏书尽如明祥之慷慨笃信,则有益于官民,有造于地方匪鲜,孰谓公门非行道之地耶!】〉
韩乐吾〈【窑匠】〉
韩乐吾名贞,字以中,兴化县人。居蓬屋三间,陶甓为生,常假贷于人为甓,甓坏为雨坏,负不能偿,并其蓬屋失之,居破窑中。闻樵者床氏风,从之学。朱卒,复受业于心斋仲子,渐习识字,粗涉文史尝自咏曰:“三间茅屋归新主,一片烟霞是故人。”箪瓢屡空,衣若悬鹑,晏如也。年逾三纪尚鳏,仲子倡义属门徒醵钱助之婚。妇初归,与之约曰:“吾志希梁鸿。吾不鸿若,非汝夫;汝不孟光若,亦非吾妻也。”买蒲令织盐囊,易糈以给朝夕。
久之,学有得,毅然以倡道化俗为任。无问工贾佣隶,咸从之游,险机因质诱诲之,愿化而善良者以千数。每秋获毕,与群弟子班荆趺坐,从容论学,数日兴尽,则挈舟偕之,赓歌互咏,往别村聚讲如前。腧数日,又移舟随所欲往,盖所知交而还,见者欣赏,若群仙嬉游于赢阎间也。
有县令某闻而嘉赏之,遗米二石,白金一锾。受米而还其金,致书谢,略曰:“侬窦人也,承明府授餐,拜领一石,瓶贮以给敷月饔飧。馀一石分给亲友,以广明府惠。金惠过渥:非窦人所堪承也。”令问政,对曰:“侬窦人,无能辅左右。第凡与侬居者,幸无讼牒烦公府,此侬所以报明府也。”令检案牍稽之,果然。益敬礼焉。太师李公春芳时休沐在里,数招见之,不往,且奏记尽规。李公益重其人。是时,耿尚书定向为御史,典学南畿,李公寓书属之嘉奖,以广厉士风,耿因致礼加币,且执礼喻之,令其必受。贞乃受之,买牲祭心斋先生祠,分胙于其同门。
后耿巡校泰州,谒祠,因与贞会,耿偶触境示诸生性无加损处,因述故相某取高第,位极人臣,一旦以细浅不得意,且热中失常云。贞不觉拊膺叹曰:“安能如侬,识此些子意耶?”尝与诸名公卿相会论学,闻有谈及别务者,辄大噪曰:“光阴有几,乃为此间泛语!”或称引经书相辨论,则又大恚曰:“舍却当下不理会,乃搬弄此陈言,此岂学究讲肆耶?”诸名公成为悚息。识者谓其气冲牛斗,胸次怡恰,号曰“乐吾”不虚云。县尹累举乡饮大宾,锡深衣幅巾,扁额门闾。卒年七十有七,建专祠肖像,春秋特祀,仍从祀乡贤,有《乐吾集》行世。
〈【以陶工而挺身号召,随在提撕,翕然孚化者至千馀人,非其与人为善之诚,乌能如是?使士之知学者类皆如韩,则斯道何患不若昼日,世风何患不若陶唐耶?噫!】〉
林讷〈【商贾】〉
林讷字公敏,福建莆田人。初卜贾淮南,占者曰:“此去平平,乃有奇遇。’林异之,遂往贾。久之,不甚售。将归,途逢韩乐吾,聆其语有契,于是再拜受学,执侍左右,随之肄陶。嘉靖甲寅,倭寇闽,举家就烬,无所归。卒业于仲子,独得其传。倡学海甸,老而忘倦。年八十有四,卒于东台门人刘源宅、王嘉第、王元鼎等为之持服治丧,谋葬安丰里,配享崇儒祠。
〈【斯人颇有韩氏风。】〉
夏云峰〈【农夫】〉
夏云峰名廷美,紧昌人。素事耕稼,闻心斋之风而慕之。或教之读书,乃日取《学》、《庸》、《论》、《孟》,反身寻绎,觉有会处。读《中庸》,曰:“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仁者人也,人原是天,不知天,便不是人,如何能事亲称孝子?《论语》所谓‘异端”云者,谓其端异也。吾人须是研究自己为学初念,其发端果是为何,乃为正学。今人读孔孟书,若止为荣肥计,便是大异端,如何又辟异端?”又曰:“吾人须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祇依奉心而行,便是学道;苟不能自信本心,剿袭纸上陈言,挨傍别人口吻,此皆孟子所谓妾妇之道也。”又曰:“天理人欲,不知谁氏作比分别,吾反身细求,理欲似难分别,分别止在迷悟间。悟则人欲即天理,迷则天理亦人欲也。”
一日白下同志会有友询“良知”指意,一友曰:‘良知’非究竟宗旨,更有向上一著,无声无臭是也。”廷美慢然起立,抗声曰:“‘习良知’曾有声臭耶?”闻者霍然有省。是时,士大夫咸知重学,递迎廷美会,至则因人开发,多所兴起。耿尚书天台一日问之曰:“子得此学如何作用?”对曰:“某一农夫,有何作用?然至于表正乡闾,则不敢让。”耿为之慢然。及卒,四方会葬者甚聚’后崇祀乡贤。
〈【夏云峰迹陇亩,见地超然,行谊嚼然,担荷此学甚力。焦太史弱侯称为“挺恃丈夫”,诚哉其为“挺特丈夫”也,表正乡闾之言,尤见自命之卓。噫!一农夫乃尔,士为四民之首,尤当何如耶?】〉
剩夫陈先生〈【卖油佣】〉
先生名真晟,剩夫其字也,泉州人。父为打银匠,携先生执业,主人密为防,先生时年十一,语父曰:“何业而蒙盗贼之防乎?”劝父舍之。问卖油者所得,曰:“日馀二壶。”喜曰:“此足备养矣。”货油至书舍,闻讲《有子孝弟章》大悦,明日又闻“弟子入则孝”益喜,入请其师曰:“小人愿受学,日以馀油为蛰。”师曰:“诺。”复告曰:“我本以卖油代父之业,备日养耳,专一于学则累我父,须每旦一受讲,日仍卖油。”师从之。逾年,学大进,从进士唐泰洽举子业。业成,席于有司,至福州,闻有司防察过严,无待士礼,乃辞归。自是不复以科举为事,务为圣贤践履之学。
初读《中庸》,做存养省察工夫,觉无统绪。继读《大学》,始知为学次第。读《或问》,见朱子博采主敬诸说,以补小学工夫,始知敬者乃《大学》之基本也。及求其所以为敬,见程子以“主一”释“敬”,以“无适”释“主一”,始于“敬”字见得亲切,实下工夫,推寻此心之动静,而务主于一。静而主一,则静有所养,而客念不复作矣;动而主于一,则动有所持,而外诱不能夺矣。尝语人曰:“《大学》‘诚意’为铁门阙难过,‘主一’二字,乃其玉钥匙也。”又尝语人曰:“人于此学若真知之,则行在其中矣。”
大顺二年,用伊川故事,谐阙,上《程朱正学纂要》,得旨“礼部看了来说”。时侍即邹干掌部事,不知其说云何,其事竟寝。闻临川吴聘君名,欲质之,乃货其家之直,得五金,携其兄之子一人以行,戒之曰:“我死即瘦于道,题曰‘泉南布衣陈某墓’足矣。”行至江西,太史张元祯止布衣宿,叩其所学,大加称许曰:“祯敢僭谓,斯道自程朱以来,惟先生得其真。如吴聘君者,不可见亦不必见也。”遂归镇海,教人专以静坐为事。卒后十年,提学翕事周孟中祭以文,郡守彭桓立石道傍以表题曰:“大明阙下两上书请补正学泉南布衣陈先生墓。”提学副使姚镆祀于乡贤。
〈【卖油佣自奋自立,知行并进,为后儒知行合一之倡,卓哉!又有王元章者,以牧羊痴子见嫔于父,执策映佛灯读之,躬修允蹈,亦成名儒。由斯以观,迹曷尝限人,人自为迹所限耳!苟志于道,诞登奚难?】〉
小泉周先生〈【戍卒】〉
先生名蕙,字廷芳,号小泉,山丹卫人,后徙居秦州,因家焉。年二十,听人讲《大学》首章,奋然感动。戍兰州守墩,闻容思段公集诸儒讲理学,时往听之,有闻即服行,久之,诸儒令坐听,既而与坐讲,既而以为畏友,有疑与订论焉。殴公勖以“圣贤可学而至”,示以进修之方。段公曰:“非圣弗学。”先生曰:“惟圣斯学。”遂弹力就学,笃信力行,慨然以程朱自任。当时见者,亦翕然以为程朱复出也,咸敬信乐从,遂为一时远迩学者之宗。有总兵恭顺侯吴瑾者闻其贤,欲延教其子,先生固辞。或问故,先生曰:“总兵以军士役某,召之役则往役,召之教子,则不敢往。”闻者叹服。吴侯亦不能强,遂亲送二子于其家以受教,先生始纳赞焉。时肃藩有二乐人郑安、郑宁者,进启本愿除乐籍,从周先生学,其感发人如此。后隐居秦州之小泉,因以为号。著深衣幅巾为容,戍纪之人,薰化其德,称为小泉先生。尝游西安,与介庵李公锦论学,介庵由是大悟,遂为关西名儒。应州知州渭南薛思庵执弟子礼师事焉。秦州守数造共庐,举乡饮宾,谢不往。巡按杜公礼徽求见,聆其议论,不觉前席。尝正冠婚丧祭之礼,以示学者,秦人至今遵之。
成化戊子,段公至小泉访之,不遇,留以诗,有“历尽岩君不见,一天风雪野梅开”之句。后又赠以诗云:“白云封锁万山林,卜筑幽居深更深。养道不干轩冕贵,读书探取圣贤心。何为有大如天地,须信无穷自古今。欲鼓遣音弦绝后,关闽濂洛待君寻。”又云:“小泉泉水隔烟菠,一涩冠缨一浩歌。捆细静涵洙泗脉,源源鼓动洛川波。风埃些子无由入,寒玉一泓清更多。老我未除尘俗病,欲烦洗雪起沈屙。”何大复谓:“先生于段公,其始若张横渠之于范仲淹,其后若蔡元定之于朱紫阳也。”迨老以父游江南,历险访踪,没于扬子江,人皆称其孝而又重悲其死云。后崇祀乡贤。先生门人甚众,最著名者渭南薜思庵、秦州王爵。
〈【按小泉先生崛起行伍之中,阐洛、闽绝谐以振颓俗,远迩向风,贤愚钦仰。思庵薛子不远数千里从之学,每晨候门躬扫坐榻,跽而请教,事之唯谨,卒得其传,为一时醇儒。其后吕文简公又问道于薛,以集关中大成,渊源所自,皆先生发之,有功于头学甚伟,然其初特一军卒耳。甚矣,人贵自立也!】〉
朱贫士〈【网巾匠】〉
朱蕴奇字子节,西安右护卫人。家贫甚,僦厔而居,与妻子织网巾为生,尝并日而食,晏如也。从学少墟冯先生,听讲宝庆寺,寒暑不辍。一日,其子因差徭下狱,会天雨,四日不食,气息奄奄待尽矣。时岳庙有大户收粮米者,黄冠怜之,因取其米少许为粥以食。蕴奇知其故,心计以为此官米,何可窃也,曰:“死即死耳,岂可以临死改节!”竞不食而亦不明言其故。聚素诮蕴奇迂矫,至此,始深服共节操,以为不可及,因出其食食之。蕴奇曰:“此可食也。”由是始得不死。孝廉刘必达闻而异之,田白于卫官,始出其子于狱。当路诸公及士大夫有高其节周之者,必择而后受,一毫不肯妄取。先是尝之市,途有遗网巾二顶,其子拾之,蕴奇曰:“彼之失,犹我之失也,使我失此二网,则举家悬罄矣。”即命其子追而还之。其人感甚,欲分其一为谢,蕴奇竞不之受。
父早丧,养母曲尽其孝,母没,毁几灭性。泰俗人死多用青鸟之说,当于某日某时避殃;殃谓死者之魂来辞家,而家人或庶几见之者也,而罹之者凶,以故当避比。其说幻妄不足道,而秦人多惑之,蕴奇曰:“使果有比殃也,吾犹可借此一见吾母;使果无此殃也,吾又何为避之。”伏棺痛哭,竞不避,而卒亦无恙。
年五十一,以布衣终。生平苦节笃行,一步不苟,人共称之。没之日,贫无以为敛葬,闻义而赙者,几数百人,始克襄事。有子五人,贫不聊生,长安令修龄杨公为构屋三楹居之,仍扁其门曰“高士”。蓝田令思轩梁公祭之以文。学台青岩段公、廉宪祥宇李公各捐金优恤。其后段公扁曰“处士”,李公扁曰“懿行范俗”,闻者莫不咨嗟太息,以为为善之报,而诸公之高谊,尤近世所罕睹,风世励俗,功盖不小云。
冯子曰:学问之于人甚矣哉!朱生操行如是,固天性使然,亦讲学之效,不可诬也。生每赴余宝庆之会,见衣敝履穿,人或诮之,以为“贫至此,不听讲可耳!”余闻之,应曰:“如此,是听讲者皆当鲜衣华服以饰观美矣?”诮者语塞。呜呼!死生亦大矣,朱生死且不贰,天下又何物能贰之哉?传云“见利思义,见危授命”,若朱生者,亦庶几近之矣。
〈【按天启间,华州有张本德者,初习钉戥秤,后以鬻帽为业,闻冯先生谈学有感,遂购先儒语录,潜体密玩,每有所会,辄举以告人,惟恐不同归于善。尝从都宪曹真予先生学,曹亟许可。晚游宪副张忠烈公之门,礼待有加。张之诸手以德非士流,颇怪之,张大声斥曰:“汝辈名为士流,实不知学;渠虽非士流,却知学。汝辈不以为愧,乃反以为怪耶?”德闻之,愈感励,乐善慕义,终身不倦。余自童年闻其人,后质之同蒲诸友,信然。聊附于此以示劝。】〉
长安弟及苏 潮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