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
作者:王国维 

卷上 已刊部分

一 词以“境界”为最上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髙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二 “造境”与“写境”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三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① 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遊冶处,楼髙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② 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度,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③ 陶潜《饮酒》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④ 元好问《颖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吒。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四 “无我之境”优美, “有我之境”宏壮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五 写实家与理想家

自然中之物,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六 “喜怒哀乐”亦境界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七 著一字而境界全出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① 宋祁《玉楼春》(春景):“东城渐觉风光好,毂皱波纹迎客楫。绿扬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晩照。”

② 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晩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八 “境界”大小不关优劣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① 杜甫《水槛遣心二首》之一:“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晩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戸,此地两三家。”

② 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一:“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③ 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④ 秦观《踏莎行》见三注。

九 “兴趣”、“神韵”不如“境界”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①  严沧浪:严羽,字仪卿,一字丹邱,自号沧浪逋客,南宋诗词评论家,诗人。

②  阮亭:王士祯

一〇 气象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① 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遊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② 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③ 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遊,水殿按凉州。”

④ 继武:延续别人的足迹,比喻继续前人的事业。

一一 “深美闳约”与“精妙绝人”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①。”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齐谓:“飞卿精妙绝人。②”差近之耳。

① 张惠言《词选序》:“唐之词人,温庭筠最髙,其言深美闳约。”

②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一二 词句与词品

“画屏金鹧鸪①”,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②”,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③”,殆近之欤?

① 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② 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③ 冯延巳《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一三 南唐中主妙句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①。”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① 李璟《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一四 句秀、骨秀、神秀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一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①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着》:“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② 后主《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晩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③ 后主《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④ 《金荃》:《金荃集》,温庭筠诗集。

一六 词人不失赤子之心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一七 诗人与阅世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一八 李后主词以“血”书者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①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① 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一九 冯正中词开北宋一代风气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①。

① 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案《花间集》多西蜀词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词,当由道里隔绝,又年歳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尔遗置也。王说非是。”

二〇 冯正中《醉花间》词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暄赫外,如《醉花间》之“髙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①”,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髙阁②”、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③”不能过也。

① 冯延巳《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髙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② 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髙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歳方晏,离居更萧索。”

③ 《全唐诗》卷六:孟浩然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尝闲遊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二一 欧九《浣溪沙》词本正中而尤工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①”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②”,但欧语尤工耳。

① 欧阳修《浣溪沙》:“堤上遊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② 冯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二二 秦欧学梅冯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①”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②。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③”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① 梅尧臣《苏幕遮》(草):“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庚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②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引此词云:“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③ 冯延巳《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蒲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

二三 咏春草绝调

人知和靖《点绛唇》①、圣俞《苏幕遮》②、永叔《少年遊》③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④”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① 林逋《点绛唇》(草):“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愁,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② 梅尧臣《苏幕遮》见二二注。

③ 欧阳修《少年遊》:“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④ 冯延巳《南鄕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二四 风人深致

《诗·蒹葭》①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髙楼,望尽天涯路②。”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① 《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② 晏殊《蝶恋花》:“兰菊愁烟兰泣露。罗縸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戸。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髙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二五 诗人之“忧生”与“忧世”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①”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髙楼,望尽天涯路②”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③”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④”似之。

① 《诗经·小雅·节南山》:“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② 晏殊《蝶恋花》见二四注。

③ 陶潜《饮酒》第二十首:“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纯。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绝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

④ 冯延巳《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二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种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髙楼,望尽天涯路。①”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②”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 处。③”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① 晏殊《蝶恋花》见§1.24注。

② 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③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二七 欧阳词豪放中有沉着之致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①”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髙。

① 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二八 少游词淡语有味、浅语有致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馀,但方可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二九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①,犹为皮相。

① 秦观《踏莎行》见三注。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三〇 气象皆相似

“风雨如晦,鸡犬不已①”、“山峻髙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②”、“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③”、“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④”气象皆相似。

① 《诗·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② 见《楚辞·九章·涉江》,辞长不备录。

③ 王绩《野望》:“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④ 秦观《踏莎行》见三注。

三一 词中少渊明诗、薛收赋气象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兴京。①”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髙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②”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① 见萧统《陶渊明集》序。

② 见《王无功集》卷下《答冯子华处士书》。所称薛收赋,谓系《白牛溪赋》。

三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三三 美成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三四 词忌用替代字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①”,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 雕鞍”②,所以为东坡所讥也③。

① 周邦彦《解语花》(元宵):“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遊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② 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③ 《历代诗馀》卷五引曾慥《髙斋词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问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三五 用代字不为工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①。

① 《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二沈氏《乐府指迷》条:“又谓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箸’等字,说发须用‘绿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三六 美成《苏幕遮》得荷神理

美成《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①”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②,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① 周邦彦《苏幕遮》:“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鄕遥,何日去?家住呉门,久作长安。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② 姜夔《念奴娇》:“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日暮。 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髙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又《惜红衣》:“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髙柳晩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籍。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遊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三七 东坡和韵似原唱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①,和均而似元唱。章质夫词②,原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① 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② 章质夫《水龙吟》(杨花):“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遊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欲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遊荡,有盈盈泪。”

三八 咏物词以东坡《水龙吟》最工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最工,邦卿《双双燕》①次之。白石《暗香》、《疏影》②,格调虽髙,然无一语道著,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③”等句何如耶?

① 史达祖《双双燕》(咏燕):“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晩,看足柳暗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

② 姜夔《暗香》(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又《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 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③ 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杨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春暮,若为看去乱鄕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三九 白石写景之作,终“隔”一层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①”、“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②”、“髙树晩蝉,说西风消息③”虽格韵髙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 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① 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② 姜夔《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往。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③ 姜夔《惜红衣》见§1.36注。

四〇 “隔”与“不隔”之别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已。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①”、“空梁落燕泥②”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遊》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③”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遊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④”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① 谢灵运《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占,无闷征在今。”

② 薛道衡《昔昔盐》:“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歳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③ 欧阳修《少年遊》见§1.23注。

④ 姜夔《翠楼吟》“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髙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遊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晩来还卷,一帘秋霁。”

四一 写情、写景之不“隔”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歳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遊?①”“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②”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③”“天似穹庐,笼盖四 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④”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① 《古诗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歳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遊,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② 《古诗十九首》第十三:“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歳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③ 陶潜《饮酒诗》见三注。

④ 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阴川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四二 白石词有格调而无意境

古今词人格调之髙,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 南宋词人唯稼轩堪与北宋人颉颃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 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①”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① 萧统《陶渊明集》序:其文章“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四四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四五 苏辛词须观其雅量髙致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髙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脱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四六 词中之“狂”、“狷”、“鄕愿”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鄕愿而已。

四七 稼轩送月词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①”词人想像,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① 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沈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四八 梅溪、美成词品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偸’字,足以定出其品格。①”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②”此二语令人解颐。

① 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着》。

②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四九 梦窗词之佳者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晩风菰叶生愁怨①”二语乎?

① 呉文英《踏莎行》:“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垒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晩风菰叶生愁怨。”

五〇 取其词中语评梦窗、玉田词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①”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②”

① 呉文英《秋思•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箑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 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凤翼。欢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镫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② 张炎《祝英台近》(与周草窗话旧):“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阴,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 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五一 千古壮观之境界

“明月照积雪①”、“大江流日夜②”、“中天悬明月③”、“长河落日圆④”,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⑤”,《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⑥”差近之。

① 谢灵运《歳暮》:“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② 谢脁《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顾见京室,宫雉正相望。金波丽𫛛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鄕?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髙翔。”

③ 杜甫《后出塞》(之二):“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④ 王维《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⑤ 纳兰性德《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鄕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⑥ 纳兰性德《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五二 纳兰词真切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三 词未必易于诗

陆放翁《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①”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馀,故其所造独工。②”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① 《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一《花间集》:“后有陆游二跋。……其二称:‘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也。’不知文之体格有髙卑,人之学历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馀。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晩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则运用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② 陈子龙《王介人诗馀序》:“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馀,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沈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沈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儇利之词,而制之实工链,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馀不尽,时在低回唱欢之际,则命篇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髙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五四 一切文体,始盛终衰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 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五五 诗词有题而诗词亡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五六 大家之作,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

五七 诗词之道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五八 乐天、梅村隶事优劣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馀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呉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① 白居易《长恨歌》有“转教小玉报双成”句为隶事。至呉伟业之《圆圆曲》,则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隶事句不胜指数。

小玉:典故见于《搜神记》:“吴王夫差小女紫玉悦童子韩重,欲嫁之,不得,气结而死。韩重遊学归来,往吊于墓侧。玉形现,赠重明珠,因延颈而做歌。韩欲拥之,如烟而没。”“紫玉成烟”后用来比喻少女之逝。

双成:指董双成,传说为西王母侍女。典故见于《汉武帝内传》:“双成炼丹宅中,丹成得道,自吹玉箫,驾鹤飞升。”

②梅村:吴伟业

五九 文体尊卑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均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六〇 “出入说”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髙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①高致:高雅的情致、格调。

②美成:周邦彦

③白石:姜夔

六一 轻视外物与重视外物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六二 淫词、鄙词、遊词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髙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可为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但觉其亲切 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遊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遊也。

① 《古诗十九首》第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② 《古诗十九首》第四:“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髙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髙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

③遊词:金应圭《词选》后序:“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欢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遊词。”

④ 《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六三 马东篱《天净沙》得唐人绝句妙境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①。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① 按此曲见诸元刊本《乐府新声》卷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韵定格》、明刊本蒋仲舒《尧山堂外纪》卷六十八、明刊本张禄《词林摘艳》及《知不足斋丛书》本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等书者,“平沙”均作“人家”,即观堂《宋元戏曲史》所引亦同。惟《历代诗馀》则作“平沙”,又“西风”作“凄风”,盖欲避去复字耳。观堂此处所引,殆即本《诗馀》也。

六四 人各有能与不能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沈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与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卷下 未刊部分及删稿

一 白石词余最爱者仅二语

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①”

① 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二 双声、叠韵之论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鄕周松霭先生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馀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 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两字,皆从n得声。“慢 骂”两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王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an也①。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世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结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① 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引陆龟蒙诗序:“叠韵起自如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倡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少文云:‘偏眠船弦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

三 双声、叠韵不拘四声

世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

四 文学升降之一关键

诗之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五 曾纯甫中秋应制词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①,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②”近冯梦华复辨其诬③。不解“天乐”两字文义,殊笑人也。

① 曾觌《壶中天慢》(此进御月词也。上皇大喜曰:“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番罗、水晶碗。上亦赐宝盏。至一更五点回宫。是夜,西兴亦闻天乐焉。):“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偸记新阕。 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髙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② 《宋六十名家词》毛晋跋《海野词》:“进月词,一夕西兴,共闻天乐,岂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耶?”

③ 冯熙《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曾纯甫赋进御月词,其自记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子晋遂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说。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风驶归功于平调《满江红》,于海野何讥焉?”

六 南宋诸家词失之肤浅

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七 余填词不喜作长调

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尔遊戏,作《水龙吟》 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韵,作《齐天乐》 咏蟋蟀,用白石韵,皆有与晋代兴 之意。然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

八 沈昕伯《蝶恋花》词

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 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着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九 作词力争第一义

樊抗父①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②、《蝶恋花》之“昨夜梦中”③、“百尺朱楼”④、“春到临春”⑤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 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① 樊炳淸:山阴(今浙江 绍兴)人,又名樊志厚,字少泉,又字抗甫、抗父。与王静安为东文学社同学,后并一起任教江苏师范学堂,两人交遊甚密。为王静安《人间词》甲、乙稿两篇序言的署名作者。在美学、哲学、农学等方面编译、著述较多,并雅好诗词,与王静安多有切磋之功。按,此则所云乃出自托名樊志厚的《人间词乙稿序》,其实为王静安自作。

② 王静安《浣溪沙》:“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廖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酰。今朝欢宴胜平时。”

③ 王静安《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衹有相思分。”

④ 王静安《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晩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⑤ 王静安《蝶恋花》:“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谁遣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 几度寻春春不遇。不见春来,那识春归处。斜日晩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

一〇 戏曲以布局为主,诗词须伫兴而成

叔本华曰:“抒情诗,少年之作也;叙事诗及戏曲,壮年之作也。”余谓:抒情诗,国民幼稚时代之作;叙事诗,国民盛壮时代之作也。故曲则古不如今(元曲诚多天籁,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喷饭。至本朝之《桃花扇》、《长生殿》诸传奇,则进矣),词则今不如古。盖一则以布局为主,一则须伫兴而成故也。

一一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至宋末诸家,仅可譬之腐烂制艺①,乃诸家之享重名者且数百年,始知世之幸人,不独曹蜍、李志②也。

① 制艺:科举考试之八股文。八股文以四书五经中的文句做题目,要求考生用古人语气,代圣贤立言,依照题义阐释义理。八股文讲究程式化,主要部分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四个段落,每个段落各有两段格式,合成八股。八股文由宋代经义文演变而来,因其思想和结构都受到诸多限制,渐成俗套,故为世所诟。八股文别称甚多,如制义、制艺、时文、时艺、八比文、四书文等。

② 典自《世说新语•品藻》:“庾道季云:‘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结绳而治,但恐狐狸猯貉啖尽。’”李志、曹蜍皆晋人,与王羲之同时,书法在当世亦享有重名,堪与王羲之媲美,但人品为世所病。明 祝枝山《评书》云: “曹蜍、李志与右军同时,书亦争衡,其人不足称耳。”

一二 易学者而难工,难学者而易工

散文易学而难工,韵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一三 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①”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① 晋宋齐辞《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戸倚,惆怅底不忆?”

一四 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一五 诗之景阔,词之言长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景阔,词之言长。

一六 境界乃词之本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一七 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

“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①”,美成以之入词②,白仁甫以之入曲③,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① 贾岛《忆江上呉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夜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② 周邦彦《齐天乐》(秋思):“绿芜凋尽台城路,殊鄕又逢秋晩。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尚有𦈌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髙眺远。正玉液新𥬠,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③ 白朴《双调·德胜乐》(秋):“玉露冷,蛩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寒雁儿长空嘹唳。陶元亮醉在东篱。”又《梧桐雨》杂剧第二折《普天乐》:“恨无穷,愁无限。争奈仓促之际,避不得蓦岭登山。銮驾迁。成都盼。更哪堪浐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一八 一切景语皆情语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一九 孔门用词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孔子讥之,故知孔门而用词。则“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①”等作,必不在见删之数。

① 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二〇 词家多以景寓情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①”,顾敻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②”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③”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④”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① 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② 顾敻《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③ 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词又误入《欧阳文忠公近体诗乐府》及《醉翁琴趣外编》。

④ 周邦彦《庆宫春》:“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展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二一 格髙千古之伫兴作不能以常调论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①,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②,东坡之《水调歌头》③,则伫兴之作,格髙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① 周邦彦《浪淘沙慢》:“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扬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又一阕:“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沙碛。细草和烟尚绿,遥山向晩更碧。见隐隐、云边新月白。映落照、帘幕千家,听数声、何处倚楼笛?装点尽秋色。 脉脉。旅情暗自消释。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歳华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 飞散后、风流人阻。兰桥约、怅恨路隔。马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一一堪伤,旷望极。凝思又把阑干拍。”

② 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低流。 不忍登髙临远,望故鄕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③ 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髙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戸,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二二 稼轩《贺新郎》词语语有境界

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①”,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① 辛弃疾《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二三 稼轩词、韩玉词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①”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②”“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遇《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食”“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① 辛弃疾《贺新郎》:“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又樯燕留人相语。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鸣橹。 黄陵祠下山无数。听湘娥、泠泠曲罢,为谁情苦?行到东呉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望金雀觚 翔舞。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愁为倩,幺弦诉。”

② 辛弃疾《定风波》:“金印累累佩陆离,河梁更赋断肠诗。莫拥旌旗真个去。何处?玉堂元自要论思。 且约风流三学士,同醉。春风看试几枪旗。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那边应是说侬时。”

③ 韩玉《贺新郎》(咏水仙):“绰约人如玉。试新妆娇黄半绿,汉宫匀注。倚傍小栏闲凝伫,翠带风前似舞。记洛浦当年俦侣。罗袜生尘香冉冉,料征鸿微步凌波女。惊梦断,楚江曲。 春工若见应为主。忍教都、闲亭笛管,冷风凄雨。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泪连香寄与。须信到离情如许。烟水茫茫斜照里,是骚人九辨招魂处。千古恨,与谁语?”

④ 韩玉《卜算子》:“杨柳绿成阴,初过寒食节。门掩金铺独自眠,哪更逢寒夜。 强起立东风,惨惨梨花谢。何事王孙不早归?寂寞秋千月。”

二四 “莫雨潇潇郎不归”疑非乐天所作

“莫雨潇潇郎不归”①,当是古词,未必即白傅所作。故白诗云“呉娘夜雨潇潇曲,自别苏州更不闻”②也。

① 传出自白乐天《长相思》:“深画眉,浅画眉,蝉鬓鬅髻云满衣。阳台行雨回。 巫山髙,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王静安将“暮”作“莫”。

② 白乐天《寄殷协律》:“五歳优遊同过日,一朝消散似浮云。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几度听鸡歌白日,亦曾骑马咏红裙。呉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更不闻。”


二五 谭复堂论词

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精实有馀,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 矣。

二六 贺黄公论玉田《词源》

贺黄公①《皱水轩词筌》云: “张玉田乐府指迷,其调叶宫商,铺张藻绘,抑亦可矣,至于风流蕴藉之事,真属茫茫。如啖官厨饭者,不知牲牢之外别有甘鲜也。②”此语解颐。

① 贺裳:淸江南丹阳人,字黄公。康熙初监生。与杨维斗、张溥善。工古文,尤工词。有《红牙词》、《皱水轩词筌》、《载酒园诗话》、《檗斋集》等。

② 贺黄公《皱水轩词筌》: “词诚薄技,然实文事之绪馀,往往便于伶伦之口者,不能入文人之目。张玉田《乐府指迷》,其词叶宫商,铺张藻绘,抑以可矣。至于风流蕴藉之事,真属茫茫,如啖官厨饭者,不知牲牢之外,别有甘鲜也。”王静安将“其词”误作“其调”,将“抑以可矣”之“以”误作“亦”。“《乐府指迷》”若为书名,则当是《词源》之误。牲牢,供祭祀用的牲畜,以牛羊猪为主,“牢”即系养者之意。


二七 周保绪论玉田词

周保绪《词辨》云:“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又云:“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近人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

二八 周保绪论玉田词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①。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髙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 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故深者反浅,曲者反直。②”潘四农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③”刘融斋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④”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

① 朱彝尊《词综发凡》:“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

② 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着》。

③ 见潘德兴《养一斋集》卷二十二“与叶生名澧书”。

④ 见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

二九 “生香真色”与“彩花”之别

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彩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三〇 阮亭词佳者似方回

《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诸子之上。

三一 学人之词,朱孝臧为极则

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强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髙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三二 宋直方、谭复堂寄兴深微

宋直方《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①”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②”可谓寄兴深微。

① 宋征兴《蝶恋花》:“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 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至今霜夜思量著。”

② 谭献《蝶恋花》:“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灰,酒醒闻馀语。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豆蔻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

三三 《鹜翁词》之最精者

《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恍,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也。①

① 王鹏运《鹊踏枝》(冯正中《鹊踏枝》十四阕,郁伊惝恍,义兼比兴,蒙耆诵焉。春日端居,依次属和。就均成词,无关寄托,而章句尤为凌杂。忆云生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三复前言,我怀如揭矣。时光绪丙申三月二十八日。录十。):“落蕊残阳红片片,懊恨比邻,尽日流莺转。似雪杨花吹又散,东风无力将春限。 慵把香罗裁便面,换到轻衫,欢意垂垂浅。襟上泪痕犹隐见,笛声催按梁州遍。”其一。“斜日危阑凝伫久,问讯花枝,可是年时旧?浓睡朝朝如中酒,谁怜梦里人消瘦。 香阁帘栊烟阁柳,片霎氤氲,不信寻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怀珍重春三后。”其二。“谱到阳关声欲裂,亭短亭长,杨柳那堪折。挑菜湔裙春事歇,带罗羞指同心结。 千里孤光同皓月,画角吹残,风外还呜咽。有限坠欢真忍说,伤生第一生离别。”其三。“风荡春云罗衫薄,难得轻阴,芳事休闲却。几日啼鹃花又落,绿笺莫忘深深约。 老去吟情浑寂寞,细雨檐花,空忆灯前酌。隔院玉箫声乍作,眼前何物供哀乐。”其四。“漫说目成心便许,无据杨花,风里频来去。怅望朱楼难寄语,伤春谁念司勋误? 枉把遊丝牵弱缕,几片闲云,迷却相思路。锦帐珠帘歌舞处,旧欢新恨思量否?”其五。“昼日恹恹惊夜短,片霎欢娱,那惜千金换。燕睨莺颦春不管,敢辞弦索为君断? 隐隐轻雷闻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银汉。独对舞衣思旧伴,龙山极目烟尘满。”其六。“望远愁多休纵目,步绕珍丛,看笋将成竹。晓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带如新浴。 檐外春山森碧玉,梦里骖鸾,记过清湘曲。自定新弦移雁足,弦声未抵归心促。”其七。“谁遣春韶随水去?醉倒芳尊,望却朝和暮。换尽大堤芳草路,倡条都是相思树。 蜡烛有心灯解语,泪尽唇焦,此恨消沈否?坐对东风怜弱絮,萍飘后日知何处?”其八。“对酒肯教欢意尽?醉醒恹恹,无那忺春困。锦字双行笺别恨,泪珠界破残妆粉。 轻燕受风飞远近,消息谁传,盼断乌衣信。曲几无憀闲自隐,镜奁心事孤鸾鬓。”其九。“几见花飞能上树,难系流光,枉费垂杨缕。筝雁斜飞排锦柱,只伊不解将春去。 漫诩心情黏地絮,容易飘扬,那不惊风雨。倚遍阑干谁与语?思量有恨无人处。”其十。今《半塘定稿·鹜翁集》中存《鹊踏枝》六阕,计删第三、第六、第七、第九四阕。

三四 一流词作皆兴到之作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①。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圭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②”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① 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张惠言《词选》评:“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 欧阳修《蝶恋花》,即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遊冶处,楼髙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张惠言《词选》评:“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髙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遊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张惠言《词选》评:“此东坡在黄州作。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偸安于髙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盘》诗极相似。”(按鲖阳居士语见《唐宋诸贤绝妙好词选》卷二)。

② 王士祯《花草蒙拾》:“仆尝戏谓: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圭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

三五 贺黄公论梅溪词

贺黄公谓:“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暗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①”然“柳暗花暝”自是欧秦辈句法,前后有画工化工之殊。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

① 史达祖《双双燕》(咏燕):“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晩,看足柳暗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贺黄公语,见贺裳《皱水轩词筌》。姜论史词,见《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所引。

三六 梦窗、玉田词如遗山论陈正字诗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此遗山《论诗绝句》也。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

三七 北宋词有句,南宋以后无句

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诗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三八 草窗、玉田之词枯槁

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

① 见朱熹《清邃阁论诗》。

三九 “自怜诗酒瘦”等语非警句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①”“能几番遊,看花又是明年。②”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笔力!

① 史达祖《喜迁莺》:“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值。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 踪迹。谩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旧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遊历。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

② 张炎《髙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遊?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四〇 文文山词,风骨甚髙,亦有境界

文文山词,风骨甚髙,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四一 和凝《长命女》不减夏英公之《喜迁莺》

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 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①也。

① 夏竦《喜迁莺令》见§1.10注。

四二 北宋词亦不妨疏远

宋《李希声诗话》云:“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髙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①”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下,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① 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引。

四三 致语

宋人遇令节、朝贺、宴会、落成等事,有“致语”一种。宋子京 、欧阳永叔、苏子瞻、陈后山、文宋瑞集中皆有之。《啸馀谱》 列之于词曲之间。其式:先“教坊致语” 四六文,次“口号”,,次“勾合曲” 四六文,次“勾小儿队” 四六文,次“队名” 诗二句,次“问小儿”、“小儿致语”,次“勾杂剧” 皆四六文,次“放队”或诗或四六文。若有女弟子队,则勾女弟子队如前。其所歌之词曲与所演之剧,则自伶人定之。少游、补之之《调笑》乃并为之作词。元人杂剧乃以曲代之,曲中楔子、科白、上下场诗犹是致语、口号、勾队、放队之遗也。此程明善 《啸馀谱》所以列“致语”于词曲之间者也。

四四 顾梧芳刻《尊前集》,自为之引

明 顾梧芳刻《尊前集》二卷,自为之引并云:明嘉禾顾梧芳编次。毛子晋刻《词苑英华》疑为梧芳所辑。朱竹垞跋称:呉下得呉寛手钞本,取顾本勘之,靡有不同,固定为宋初人编辑。《提要》两存其说。案《古今词话》云:“赵崇祚《花间集》载温飞卿《菩萨蛮》甚多,合之吕鹏《尊前集》不下二十阕。”今考顾刻所载飞卿《菩萨蛮》五首,除“咏涙”一首外,皆《花间》所有,知顾刻虽非自编,亦非复吕鹏所编之旧矣。《提要》又云:“张炎《乐府指迷》虽云唐人有《尊前》《花间集》,然《乐府指迷》真出张炎与否,盖未可定。陈振孙《书录解题》‘歌词类’以《花间集》为首,注曰:此近世倚声填词之祖,而无《尊前集》之名。不应张炎见之而陈振孙不见。”然《书录解题》“阳春集”条下引髙邮崔公度语曰:“《尊前》《花间》往往谬其姓氏。”公度,元祜间入,《宋史》有传。北宋固有,则此书不过直斋未见耳。又案:黄升《花庵词选》李白《淸平乐》下注云:“翰林应制。”又云“案唐 吕鹏《遏云集》载应制词四首,以后二首无淸逸气韵,疑非太白所作”云云。今《尊前集》所载太白《淸平乐》有五首,岂《尊前集》一名《遏云集》,而四首五首之不同,乃花庵所见之本略异欤?又,欧阳炯 《花间集序》谓:“明皇朝有李太白应制《淸平乐》四首。”则唐末时只有四首,岂末一首为梧芳所羼入,非吕鹏之旧欤?

四五 竹垞贬《草堂诗馀》而推《绝妙好词》

自竹垞痛贬《草堂诗馀》而推《绝妙好词》①,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古人云:小好小惭,大好大惭②,洵非虚 语。

① 朱彝尊《书绝妙好词后》:“词人之作,自《草堂诗馀》盛行,屏去《激楚》《阳阿》,而《巴人》之唱齐进矣。周公谨《绝妙好词》选本虽未尽醇,然中多俊语,方诸《草堂》所录,雅俗殊分。”

② 韩愈《与冯宿论文书》:“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以为好。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则必以为大好矣。”

四六 《古今词话》

《提要》载:“《古今词话》六卷,国朝沈雄纂。雄字偶僧,呉江人。是编所述上起于唐,下迄康熙中年。”然维见明 嘉靖前白口本《笺注草堂诗馀》林外《洞仙歌》下引《古今词话》云:“此词乃近时林外题于呉江垂虹亭。” 明刻《类编草堂诗馀》亦同案:升庵 《词品》云:“林外字岂尘,有《洞仙歌》书于垂虹亭畔。作道装,不告姓名,饮醉而去。人疑为吕洞宾。传入宫中。孝宗笑曰:‘云崖洞天无锁,‘锁’与‘老’叶韵,则‘锁’音‘扫’,乃闽音也。’侦问之,果闽人林外也。” 《齐东野语》所载亦略同则《古今词话》宋时固有此书。岂雄窃此书而复益以近代事欤?又《季沧苇书目》淸 季振宜撰载《古今词话》十卷,而沈雄所纂只六卷,益证其非一书矣。

四七 政治家之言与诗人之言

“君王枉把平陈乐,换得雷塘数亩田。①”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②”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① 罗隐《隋帝陵》:“入郭登桥出登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乐,只换雷塘数亩田。”

② 唐彦谦《仲山》(髙祖兄仲山隐居之所):“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鄕里汉山河。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四八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语》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严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①。案此词系仲友戚髙宣 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②。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③,恐亦未可信也。

① 陶宗仪《说郛》卷五十七引《雪舟脞语》:“唐悦斋仲友字与正,知台州。朱晦庵为浙东提举,数不相得,至于互申。寿皇问宰执二人曲直。对曰:秀才争闲气耳。悦斋眷官妓严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岳商卿霖行部疏决,蕊奴乞自便。宪使问去将安归?蕊奴赋《卜算子》,末云:‘住也如何住,去又终须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宪笑而释之。”

② 朱熹《朱子大全》卷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状”:“五月十六日筵会,仲友亲戚髙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待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

③ 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七“朱唐交奏本末”:“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言吕伯恭尝与仲友同书会有隙,朱主吕,故抑唐,是不然也。盖唐平时恃才轻晦庵,而陈同父颇为朱所进,与唐每不相下。同父遊台,尝狎籍妓,嘱唐为脱籍,许之。偶郡集,唐语妓曰:‘汝果欲从陈官人耶?’妓谢。唐云:‘汝须能忍饥受冻仍可。’妓闻大恚。自是陈至妓家,无复前之奉承矣。陈知为唐所卖,亟往见朱。朱问:‘近日小唐云何?’答曰:‘唐谓公尚不识字,如何作监司?’朱衔之,遂以部内有冤案,乞再巡按。既至台,适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陈言为信。立索郡印,付以次官。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以奏驰上。时唐鄕相王淮当轴。既进呈,上问王。王奏:‘此秀才争闲气耳。’遂两平其事。详见周平园《王季海日记》。而朱门诸贤所作《年谱道统录》,乃以季海右唐而并斥之,非公论也。其说闻之陈伯玉式卿,盖亲得之婺之诸吕云。” 

四九 有句与有篇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五〇 倡优与俗子

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五一 《蝶恋花》为欧阳永叔所作

蝶恋花》“独倚危楼①”一阕,是《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②”耳。

① 见本《删稿》十一节。

② 柳永《玉女摇仙佩》:“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许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五二 艳词可作而万不可作儇薄语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 为汝归。①”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① 此为龚自珍《乙亥杂诗》三百十五首之一,见《定庵续集》。

五三 词人之忠实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遊词也。

五四 《沧浪》《凤兮》二歌开楚辞体格

《沧浪》①《凤兮》②二歌,已开楚辞体格。然楚词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子昂、李太白不与焉。词之最工 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

① 《孟子·离娄上》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② 《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矣!’”

五五 词集与诗集相类

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读《草堂诗馀》,令人回想袁谷《才调集》。读朱竹垞《词综》,张皋文、董子远《词选》,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

五六 论词之失

明季国初诸老之论词,大似袁简斋之论诗,其失也,纤小而轻薄。竹垞以降之论词者,大似沈规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五七 东坡、白石之“旷”

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五八 内美与修能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已修能。①”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① 此二句出自屈原《离骚》。

五九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遊戏之材料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遊戏之材料也。然其遊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附录 补遗

一 皇甫松词

(皇甫松)词,黄叔旸称其《摘得新》二首①,为有达观之见。余谓不若《忆江南》二阙②,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上也。

① 皇甫子奇《摘得新》其一云:“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其二云:“摘得新,枝枝叶叶春。管弦兼美酒,最关人。平生都得几十度,展香茵。”

② 皇甫子奇《忆江南》其一云:“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其二云:“楼上寝,残月下帘旌。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二 端己词

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谢优劣论可知矣。

三 毛文锡词

(毛文锡)词比牛、薛诸人殊为不及。叶梦得谓:“文锡词以质真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诸人评庸陋词者,必曰:此仿毛文锡之《赞成功》①而不及者。”其言是也。

① 毛文锡《赞成功》:“海棠未坼,万点深红,香包缄结一重重。似含羞态,邀勒春风,蜂来蝶去,任绕芳丛。 昨夜微雨,飘洒庭中,忽闻声滴井边桐。美人惊起,坐听晨钟,快教折取,戴玉珑璁。”

四 魏承班词

(魏承班)词逊于薛昭蕴、牛峤而髙于毛文锡,然皆不如王衍。五代词以帝王为最工,岂不以无意于求工欤?

五 顾夐词

(顾)夐词在牛给事、毛司徒间。《浣溪沙》“春色迷人”一阕,亦见《阳春录》。与《河传》、《诉衷情》数阙,当为夐最佳之作矣。

六 毛熙震词

(毛熙震,)周密《齐东野语》称其词新警而不为儇薄。余尤爱其《后庭花》,不独意胜,即以调论,亦有隽上清越之致,视毛蔑如也。

七 阎选词

(阎选)词唯《临江仙》第二首有轩翥之意,馀尚未足与于作者也。

八 张泌词

昔沈文悫深赏(张)泌“绿杨花扑一溪烟①”为晩唐名句。然其词如“露浓香泛小庭花②”,较前语似更幽艳。

① 张泌《洞庭湖》:“空江浩荡景萧然,尽日菰蒲泊钓船。靑草浪髙三月渡,绿杨花扑一溪烟。情多莫举伤春目,愁极兼无买酒钱。犹有渔人数家住,不成村落夕阳边。”

② 张泌《浣溪沙》:“独立寒階望月华,露浓香泛小庭花,绣屏愁背一灯斜。 云雨自从分散后,人间无路到仙家。但凭魂梦访天涯。”

九 孙孟文词

(孙孟文词,)昔黄玉林赏其“一庭花雨似春愁”为古今佳句。余以为不若“片帆烟际闪孤光”尤有境界也。

一〇 淸真精工博大可比老杜

先生(周清真)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径。平生著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惟张叔夏病其意趣不髙远。然北宋人如欧、苏、秦、黄,髙则髙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犹未当也。

一一 淸真词“抚写物态,曲尽其妙”

先生(清真)之词,陈直斋谓其多用唐人诗句檃栝入律,浑然天成。张玉田谓其善于融化诗句,然此不过一端。不如强焕云:“模写物态,曲尽其妙①。”为知言也。

① 强焕《片玉词序》:“思公之词其抚写物态,曲尽其妙”

一二 大诗人之秘妙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髙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先生(清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无与匹。又和者三家,注者三家。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此以起。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是耶?

一三 淸真妙解音律

楼忠简谓先生(清真)妙解音律。惟王晦叔《碧鸡漫志》谓:“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时时度曲。周美成与有瓜葛。毎得一解,即为制词。故周集中多新声。”则集中新曲,非尽自度。然顾曲名堂,不能自已,固非不知音者。故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惟词中所注宫调,不出教坊十八调之外。则其音非大晟乐府之新声,而为隋唐以来之燕乐,固可知也。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一四 《天仙子》词深峭隐秀

(《云谣集杂曲子》)《天仙子》词,特深峭隐秀,堪与飞卿、端己抗行。

一五 王周士词句法精壮

(王)以宁词句法精壮,如和虞彦恭寄钱逊升《蓦山溪》一阕①,重午登霞楼《满庭芳》一阕②、舣舟洪江步下《浣溪沙》一阕③,绝无南宋浮艳虚薄之习。其他作亦多类是也。

① 王周士《蓦山溪•和虞彦恭寄钱逊叔》:“平山堂上,侧盏歌南浦。醉望五州山,渺千里、银涛东注。钱郎英远,满腹贮精神,窥素壁,墨栖鸦,历历题诗处。 风裘雪帽,踏遍荆湘路。回首古扬州,沁天外、残霞一缕。德星光次,何日照长沙,渔夫曲,竹枝词,万古歌来暮。”

② 王周士《满庭芳•重午登霞楼》:“千古黄州,雪堂奇胜,名与赤壁齐髙。竹楼千字,笔势压江涛。笑问江头皓月,应曾照、今古英豪。菖蒲酒,窊尊无恙,聊共访临皋。 陶陶。谁晤对,粲花吐论,宫锦纫袍。藉银涛雪浪,一洗尘劳。好在江山如画,人易老、双鬓难茠。升平代,凭髙望远,当赋《反离骚》。”

③ 王周士《浣溪沙•舣舟洪江步下》:“起看船头蜀锦张。沙汀红叶舞斜阳。杖拏惊起睡鸳鸯。 木落群山雕玉□,霜和冷月浸澄江。疏篷今夜梦潇湘。”

一六 明乐府道衰

有明一代,乐府道衰。写情、扣舷,尚有宋元遗响。仁宣以后,兹事几绝。独文愍(夏言)以魁硕之才,起而振之。豪壮典丽,与于湖、剑南为近。

一七 《人间词甲稿》序

《人间词甲稿》序:“王君静安将刊其所为《人间词》,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亦莫如子宜。’余与君处十年矣,比年以来,君颇以词自娱。余虽不能词,然喜读词。毎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未尝不与君共。君成一阕、易一字,未尝不以讯余。既而睽离,苟有所作,未尝不邮以示余也。然则余于君之词,又乌可以无言乎?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模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沉,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与古人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余言者乎?则何不取古人之词,与君词比类而观之也?光绪丙午三月,山阴樊志厚叙。”

一八 《人间词乙稿》序

《人间词乙稿》序:“去歳夏,王君静安集其所为词,得六十馀阙,名曰《人间词甲稿》,余既叙而行之矣。今冬,复汇所作词为‘乙稿’,丐余为之叙。余其敢辞。乃称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馀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自夫人不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之为何物,岂不悲哉!苟持此以观古今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珠玉》所以逊《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美成晩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是务,于是词之道熄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至乾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失欤?抑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固难期诸流俗欤?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等阙,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髙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骎骎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方之侍卫,岂徒伯仲。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至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近。然君词之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体裁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固当与梦窗、玉田之徒专事摹拟者同类而笑之也。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山阴樊志厚叙。”

一九 欧公词字字沉响

欧公《蝶恋花》:“面旋落花”云云,字字沉响,殊不可及。

二〇 美成《青玉案》词似屯田最下之作

《片玉词》:“良夜灯光簇如豆”一首,乃改山谷《忆帝京》词为之者。似屯田最下之作,非美成所宜有也。

二一 少游词脱胎飞卿而出蓝

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馀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

二二 白石与玉田

白石尚有骨,玉田则一乞人耳。

二三 天才与人力之别业

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业。

二四 玉田门径浅狭

周介存谓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径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予谓近人所以崇拜玉田,亦由于此。

二五 予于词所喜各代诸家

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补习《花间》。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衹爱稼轩一人,而最恶梦窗、玉田。介存《词辨》所选词,颇多不当人意。而其论词则多独到之语。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见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