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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特安在巴黎无朋友,比剑找不着陪证人,只好让阿托士替他找陪证;他心里算计定了,见面的时候,先同阿托士陪不是,却不要自己太失了体面。他的意思,甚不想同那人比剑,为的是那人本已受了重伤未愈,自己若是输了,脸上更不好看,自己若是赢了,人家又要说他太占便宜。看官要知道:那达特安并非等闲之辈,他自己知道同那几个人比剑,是凶多吉少的,不能不处处的盘算;他先把各人的性情想了一想,然后定一个对付他们的法子。他最称赞的是阿托士,要想同他分辨明白,就不相打;他见了颇图斯,便先要告诉他,如果自己打赢了,是要把那绣花带子的故事,到处传播的,叫天下的人都去笑话他;想到阿拉密,他是一点不怕的,他要好好的把他打倒了,至少也要在他脸上拉一刀,把他俊俏的脸弄坏了。他想起父亲临别的话,他主意打得更牢了;赶紧的向那喀米德所来。原来这是个大庙,在旷野中间;那时法国人动不动同人比剑,巴黎人比剑,都喜欢到这里来。

他走到庙外的空地来,看见阿托士已先到了——那时刚打十二点钟,,——看见阿托士仍带重伤的病容,坐在那里等他;看见他来了,起身,恭恭敬敬的相迎。达特安一手拿帽子,一手伸出来,同他相会。阿托士先开口道:“我请了两位朋友来同我作陪证,现在还未到。他们来迟了,这也奇怪,他们平常不是如此的。”达特安答道:“可惜我没陪证的。我昨日才到巴黎,除了我父亲的老友特拉维统领外,我是一个朋友都没有。”阿托士想了一会,答道:“这是不幸的事。倘若我把你打死了,怎么样呢?你这样年轻的小孩子,我实在不愿意杀你。”达特安答道:“你忘记了,你的伤还未好,身上还是痛。”阿托士道:“痛得利害。你碰我的时候,痛得更凶。我用左手同你打,我两手都会用的,你占不了便宜。你若从来没有同用左手的人交过锋,恐怕你要吃点亏;可惜我没有预先把这话告诉你。”达特安鞠躬道:“你如此关照,我甚感谢。”阿托士谦让的说道:“你叫我很不安。我们换别的话谈谈罢。啊唷你碰得我好痛;我的肩膀,疼得同火烧的一样。”达特安拿出刀伤药道:“让我同你……”说犹未毕,阿托士诧道:“这是什么?”达特安道:“我母亲传授我极好的刀伤药。我自己也用过极有灵验的,包你三天就好;等你伤好的时候,再同你打。”达特安说得诚诚肯肯的,随便什么人看风,都晓得他是至诚,并非规避。阿托士答道:“你的意思甚好,我是领略你的好意。不过我不能照办。从前,大查理之世,那些义侠之士都是慷慨激昂的,都可以做我们的榜样,可惜我们不幸,不生在那个时候。现在是主教的时代,若等三天,人人都知道了,那便打不成。我想我那两个朋友,是永远不来的了。”达特安道:“你不必着急。你若是急于把我打倒了,我马上就可以动手。”阿托士道:“这话说得妙。我看得出你这个人,又明白,又仁慈,我是最喜欢你这样的人。我们倘若相打之后,彼此都不死,我要同你结交,做个得意的同伴。你若是不着急,我要等我那两个朋友来;我却并不着急,照规矩,是要陪证的。哈!有一个来了。”远远的果然有一个身躯壮大的人来了。达特安惊讶道:“颇图斯是你的陪证么?”阿托士道:“是的。你不嫌么?”达特安道:“好的。我并不嫌。”阿托士又道:“那一个也来了。”达特安回转头来,看阿托士指的那一方,认得来的是阿拉密;达特安喊道:“阿拉密也是你的陪证么?”阿托士道:“是的。你还不晓得么?我们三个人是不离开的。不论在城里或在宫里,那些禁军火枪手都知道阿托士、颇图斯、阿拉密三个人,是分不开的。介是你从大斯来,……”说犹未毕,达特安拦道:“我是从塔尔比来的。”阿托士道:“你是不晓得的。”达特安答道:“人家说你们三个人的话,真是不错。”

说到这里,颇图斯已经到了,对阿托士抓手见礼之后,站在那里,把眼瞪那达特安,现出不胜诧异的样子。著书人要补明一笔,那颇图斯把带子换了,并未披外衣。颇图斯问道:“这是怎么讲?”阿托士指著达特安,同他鞠躬的答道:“我就是同这位比剑。”颇图斯喊道:“我也是要同他比。”达特安道:“那是一点钟的事。时候还早了。”那时阿拉密也跑上来,说道:“我也是要同他比。”达特安道:“那是两点钟的事。”阿拉密问道:“阿托士,你是为什么事要同他打?”阿托士答道:“我也不甚晓得。不过为他碰了我的肩膀。”又问道:“颇图斯,你又为什么也到这里?”颇图斯脸红了,答道:“谁知为什么?我不过想打就是了。”阿托士眼快,看见达特安微笑的答道:“我们是因为论衣服,意见不合。”阿托士问道:“阿拉密,你又是为什么呢?”阿拉密递眼色与达特安,叫他不要说出实在情形,答道:“我们却因辩论宗教,意见不合。”阿托士又看见达特安微笑;阿托士转头向他问道:“是为这个缘故么?”达特安答道:“是的。因为阿格士丁经论上有一段的话,我们的意见不合。”阿托士道:“真是少年聪明。”

达特安道:“你们三位都在这里让我陪不是。”他们听了这话,阿托士皱了眉头,颇图斯微微的姗笑,阿拉密摇头,露出看不起人的意思。达特安作出骄傲的样子,对三个人说道:“你们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刚才陪不是,为的我自己恐怕要失约,不能够同你们三个人都打遍了。第一次是阿托士先同我比,颇图斯露脸的机会,可就少了些;阿拉密更无望了。我是为这件事陪不是。阿托士,你要预备了。”说完,拔出剑来,着急的要动手;那时不讲三个火枪手,就是全营来了,他也不怕的。那时刚在正午,太阳在天顶,那空地上热得很,阿托士拔了剑出来,说道:“天气甚热,我可不能脱外衣,因为我伤口又流血。你未刺著克出血,我不愿意你看见我的血讨厌。”达特安道:“你体贴人情的很。不论是我刺的,或是别人刺的,我看见你怎样勇敢的人流血,心里可惜;既然如此,我也不脱外衣了。”颇图斯着急道:“你们不要互相恭维了。我们还有两个人在这里等挨班呢。”阿拉密说道:“你说你的。我不着急。你们两个人说的不错。”阿托士预备好了,问达特安道:“你预备了么?”达特安道:“我只等你。”说毕,两人交战起来。

才一动手,就有一队主教的亲兵,伽塞克统带着,从那边来了。两个陪证嚷道:“主教的亲兵来了,快把剑收起来。”那时已是迟了,那两个人的样子,一看就知是比剑的。那伽塞克一面上前,一面招他的手下来跟来,说道:“火枪手又打架么?上谕都不管了吗?难道那上谕下来之后,是叫你们违犯的吗?”阿托士恨极的答道:“这个太不公道。若是我们看见你们的人打架,我们是从来不干预的,你还是让我们打,你们在旁边看热闹。”伽塞克答道:“这是办不到的。上谕是要遵守的。收起剑来,跟我们走。”阿拉密学那伽塞克的样儿说道:“你请我们走,我们是很愿意的,不过我们作不到。特统领吩咐过的,他的号令也是要遵守的。请你们诸位走开罢,你们在此没有什么事了。“那说话无忌惮的样子,把伽塞克激恼了,说道:“你若不听我的号令,我就要叫他们动手了。”阿托士一半同自己说道:“他们有五个人,我们只有三个人,又要吃亏了。我只好死在这里,我再没面孔第二次败了去见统领。”


登时阿托士、颇图斯、阿拉密三个,肩靠肩的站齐了;那伽塞克也叫他们的人站好,预备攻打。当下达特安自己思量,究竟帮那一边,这是最要紧的当口,一个人终身的前程,就靠这俄顷之间;他要分别清楚,是帮国王,还是帮主教?择定之后,是不能追悔的;并且动起手来,就是犯法,就是同国里第一个有势力的人作对,那个人的势力,也许比国王还大引起;这几层的道理,他都想到了。总算亏他的,马上拿定主意,回头向火枪手道:“刚才阿托士说错了。他说三个人,其实连我算是四个人。”颇图斯道:“你怎么也算一个呢?”达特安道:“我虽是未穿你们的号衣,我心里却是一个火枪手。不管怎么样,我跟你们一路走。”伽塞克劝道:“小兄弟,你走开罢!你若要保住你的身体,赶紧走罢!”达特安那里肯走。阿托士拉他的手道:“你真是个好汉子。”伽塞克喊道:“你到底怎样?”颇图斯对阿拉密说道:“这件事,赶紧的要定规了。”他们看见达特安年轻无见识,在那里半信半疑的,不敢就要他帮忙。阿托士道:“就是他帮我们的忙,我们也不过是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子;那三个里头还有一个是重伤未痊的。”颇图斯道:“我们万不能让他们的。”阿托士道:“那是不能的!”达特安看见他们犹豫未决,喊道:“诸位让我试试,我敢保打赢了。若打不赢,我也是不离开这里的。”阿托士道:“请问这位好汉尊姓大名?”答道:“我叫达特安。”阿托士道:“好极,我们四个人在一路。”伽塞克又喊道:“你们打定了主意没有?”阿托士道:“打定了。”又问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阿拉密拔出剑来说道:“我们要同你打。”伽塞克道:“什么?你们拒捕么?伙计攻上去!”那两边的人,登时打起来。

两边都是好剑手,本事都是可观的。阿托士敌住克荷萨——他是主教最得意的心腹;颇图斯敌住毕士拉,阿拉密敌住两个;达特安直攻伽塞克。他是并不畏惧,不过跳到那身体壮大的人面前,心里未免一跳。那达特安跳来跳去,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忽然跳到面前,忽然跳到背后,如活虎一般,一分钟里头,换了二十个招架的样子。伽塞克是个顽剑的好手,费了许多精神本事,才抵得住达特安这样不守常规的战法;他的一击一刺,达特安却挡得甚妙。后来伽塞克力竭了,看见打不过一个小孩子,心中大怒,乱打起来;那达特安看见机会来了,慢慢用起诡计来,加倍出力的打;伽塞克以为可以收功,用尽狂力,一剑扑来,达特安早已留神,轻轻架住,趁他不及提防,一剑刺去,伽塞克登时倒地,如死人一般。

那时达特安略定一定,回头看他的朋友,打得怎么样。

阿拉密打死了一个人,尚在同那一人斗;颇图斯臂上受伤,把敌人的腿伤了,但是两个人的伤都不重,还在那里恶斗;阿托士被克荷萨打伤,脸色苍白,仍在那里招架,换了左手拿剑。按比剑的规则,达特安可以帮他的朋友,一时拿不定去帮那一个,一眼看见了阿托士的情景,他跳过来对克荷萨喊道:“你预备好了!不然,我是一剑把你刺死了。”那时阿托士两腿酸软,站立不稳,对达特安喊道:“你不要杀他,等我歇一歇,同他算旧帐。顶好你把他的剑弄丢了。”果然那剑便飞开了二十步远。阿托士喝采道:“好极,好极!”克荷萨跳向前头拾剑,又被达特安一脚蹋住了;克荷萨跳向那死在地下的亲兵,夺了他的剑,又跳转来,攻达特安。那时阿托士喘息过来,又同克荷萨战。达特安知道他歇过,不用帮手,走开了;不到几分钟,克荷萨咽喉受伤倒地。

那时阿拉密又把一个亲兵打倒在地,在那里叫喊求饶。只剩了颇图斯还在那里同毕克拉打。颇图斯一面打,一面在那里笑话他的敌人,毕克拉却一点也不放松。他们两边打了好一会子,时时刻刻怕巡兵来拿。阿托士、达特安、阿拉密等叫毕克拉降。毕克拉腿上虽受了伤,还是不肯罢手;伽塞克一只手按住地,抬起头来,对毕克拉说道:“你降了罢。”毕克拉也是个喀 士刚人,不肯降,把剑指地下答道:“现在只剩我一个,我要死在这里。”伽塞克道:“你一个人,如何敌四个人?我是你的统领,我叫你降。”毕克拉道:“你是统领,我是要遵号令的,我就降了,”他却不愿把剑献与敌人,遂折断了,丢在墙脚,两手交胸,在那里唱歌。那火枪手们看见此人如此勇敢,不免肃然起敬。众人对他行了军礼,把剑都有收起来;达特安也收了,同毕克拉两个人,把克荷萨同那阿拉密所伤的亲兵,抬到庙里;第四个亲兵是死了。他们把庙里的钟打了几下,拿了抢来的四把剑,便向特拉维府里来;路上高兴的如同发狂,手拉手的在街上走,一条顶宽街,不够他们走的。碰见火枪手就告诉他,他也跟住热闹。达特安夹在阿托士、颇图斯当中,乐到如登了第七层天一样,走到院子时候,说道:“我虽然 未曾入你们的军籍,我已经帮你们打了一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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