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三志壬04 中华文库

　　临川村民张四，买芒扫帚一束，凡四柄，及开用之，于中得小镰，盖割禾所用者，知为编帚人遗下，取挂壁间。迨夜，辄有声，家人疑恶，欲弃之。张曰：“此不是杀人之具，必非冤魂，无乃鬼神凭托乎！姑置之。”徙顿神堂内，奉之唯谨。始也乌乌然，少则訇訇然，旬日则喃喃然，云云然，似可晓一二。又数日，悉能辨之，问为谁，曰：“吾南山独骑郎君也，山神怜我巧言语，又知人世事，故遣报祸福于人。”初言明日某客至，送某物来；邻妇方孕，言何时得子，艰而不危，一切皆然。渐渐有持钱酒问事者，居半年，其门如市，乃绘卷轴以应之，益敬为神。族弟天祐造而谒焉，持久不应，倦坐以待，忽声出天井中，谢淹留之过，曰：“偶赴刘汉王饮席，是以归迟。”汉王者，士人所祀小神，非高皇帝也。扣以讼事，曰：“得胜，仍有财。”又扣其二，则云：“不可，不若罢议，苟妄动必败。”已而尽然。天祐置百钱而退，呼回之曰：“中有沙毛钱五，请易之。”天祐持去，白曰：“闻神善讴，愿听一唱。”先索钱，与之三文，乃讴，其曲则俗传《刺梅花》者也。天祐曰：“能送我乎？”曰：“甚易。”作嘤嘤之声，随至半空一里许，祐回首谢之曰：“仙童还矣！”乃祝其徐徐行而反。如是四年，忽告别，遂寂无声。张氏赖以小康，用其镰与常镰等，考向所报答，不过村疃细琐，不能知其它，亦已怪矣！

　　皮场庙在临安西湖者，其威灵不减汴都。处州士人叶生，游国学，赋性若痴昏，而诚敬在心，事神竭力，每月朔望，必一往拜谒，无间于寒暑风雪也。因省试下第无聊，念归而囊无一钱可动，谓同舍曰：“吾困穷无策，明日当祷皮场乞三万钱。”众相与嗤笑。及还，有喜色，曰：“卜之杯珓，既许我矣，明日当得之。”众曰：“如何送来？”曰：“殆不可知也。”明日兀坐，薄晚，有近郡太守倩邻斋指名以百千招一习书者充馆客，其人亦以失利不肯行。叶亟往自献，邻斋将付所迎之资，但请借三十千，约自乡里省母，便道赴之，遂符昨数，皆以为偶然耳。又须一夫力荷担，复斋戒谢神之赐而申此请，众曰：“此岂难辨，所患无钱，既有之，何必荐渎神祇。”拒不听，复祷祠下，亦有喜色。临束装，杳无其人，迫于潮信，令斋仆齐行，众曰：“此只可至江下，奈渡江乏便何！”叶曰：“吾所恃唯神，定非所虑。”长揖径出。至午仆回，争扣之，仆云：“叶上舍将上船，恰一乡夫自江西来，无回驿，正与之是邻人，欣然随去矣。”于是始异之。后数日，一同舍自越回，乃与叶同舟者，语士友曰：“神哉！皮场之灵，独私于彼。是日，到中流，风雨骤作，吹仆帆樯，舟人窘束无措，同载百人，惊怖诵经，而叶熟睡不知也。俄而风定樯正，舟人云：‘方危急时，见金甲巨神，伏剑坐于篷上，不审为谁所事，实赖其阴助，获免倾覆尔。’叶竦然改容曰：‘即吾香火所奉皮场大王也，绘轴见在吾笥，适于梦寐中固睹之矣。’”临川游祖武为前廊学录，亲语其异。

　　寺塔现影之异，传记多论之。唯建昌景德寺绍兴元年者为可怪。其始也，倒垂于地，不但日色所映之处而已，凡一寺之内，随屋壁方隅阔狭、高低小大，无不悉具，不知其几千万也。大抵物之影仗日以成，是日虽偏室隐户僻陋之所，太阳未尝及者亦然。至于瓶罂瓮盎、杆钵床几、衣衾什器，一切目所睹者，布现不殊。僧寺欣欣，以为佛示大吉祥，几于在谷满谷，在坑满坑，将必有兴盛之兆。乃募人施财，作大佛事，办大斋设。已而寂然，无福无祸。越三岁，翻罹叛卒之厄，城人死者什八九，独通判逃难塔上，叛众求之不得，而饥饿绝食。一老院子蒙其恩顾，密知所在，为求饮食，贼踪迹获焉，又杀之。因焚其塔，而不能仆，然则影魄之发露，其凶至此。识者云，倒影之沴，主下陵其上，信矣哉！

　　宜黄管下地名索富，士人丘简，处邑中郭氏馆舍。梦为黄衣卒所追，即随以行，入大官府。王者玉冠赭袍坐于正殿，卒声喏庭中云：“丘简见到。”傍一吏叱问曰：“当追丘圆，兹乃丘简，姓同名异，如何妄追来，速押去！”遂坠深坑中，骇汗如濯，乃觉，为郭君道之。盖简昔名圆，意为幸脱鬼籍，绝以自喜。明夜，复梦到昨处，一狱官捧文牍升殿奏云：“丘简即故丘圆，今改名耳。”越月抱病，舁以归，不及至家而殁。其再梦也，见友人胡得一者在傍，听呼名，寤而与人说。时得一固无恙，后百许日亦亡。

　　宜黄涂正胜，字士表，登第为湘潭宰。梦祖居坪上有黄龙飞腾，过隔港地名鹿塘白茶乃止。涂氏，官族也，士表觉而不怿。举梦示人曰：“坪上衣冠其绝乎，白茶之地兴矣！”次年，四友策名，正白茶有派，终列大夫郡守，十知县继之。而坪上寂寂，至今四十二年，无人仕者。

　　涂大经朝奉，初被乡荐入京，行次半涂，寓宿一宽宅，舍馆已定，闻内间呻吟者非一。应门者惟一老翁，执礼甚恭，凡供需之物，如属县之奉彼者，心切疑焉。问之，方云其家病疫。涂彷徨欲去，顾天色已昏暮，前涂旅邸有无、远近皆未可知，而从仆横叨犒饫，深过所望，交口扼其行，勉强听之，而怅然曰：“吾其病死于道路乎！”翁微闻之，遽拜于前，力挽留，不使去，仰而视曰：“秀才得非江西抚州人姓涂者乎？”答之曰：“然。”念向者未尝此来，远乡之人，安能知吾姓氏，殆必得于诸仆而佞我尔。翁进曰：“吾官乃我家福星，我家六七十口，不幸一男自狱归，染囚疾。今家众已死三分之二，独老夫先病而苏。昨夜忽梦数神道来，相将辞去，某试阳止之，神相顾曰：‘不可居此矣，明日有抚州涂朝奉来，当急引避。’故从早汎扫敝家以待，果蒙赐临，幸为我小驻。”涂虽略自释，犹未之信。及释褐回，再过之，尽室出迎谢，所供益勤。渠翁云：“从吾官宿此之后，病卧者不药而愈，不敢忘。”涂始慰喜，及转至此官，大加嫌恶，竟如其说。(末句与上文不相应，疑有脱误。)

　　宜黄詹庆者，初业伶伦，深村人也。贫甚，兄嫂稍赡足，不肯相容，乃谋往郡下，其居距城百五十里。临去，乞米一升不获，行丐而前。既抵城中，适一官族高宴(原作“晏”，今改。)，其夫妇皆善丝竹，且并坐听庆吹笛，聆其过度一字，工妙之极，主妇至啮夫臂大叫曰：“奇哉！”自是以技得名，渐亦温饱。取陶氏女为妻，而赘居其家。才一年，陶室病疫，庆晨兴入厨，见灶上两异物，状如猢狲，而有衣裾，适举目外视，庆立观之甚详，俄跳入灶饿而没。陶门多死，庆独无恙。驯致富，教子读书，且假儒衣冠，而用子馀为字，只家衰矣。(周本作“而用馀子为嗣”，无“只家衰矣”四字。)

　　詹庆所居在抚城委巷中，傍有剃剪工杨五三者，善为傧相。一夕天寒，应奉大家姻席，归已深夜，仍被酒半醉，炬灭暗行，心惕惕然。至兵马司前，见门外坎上群卒附火，亟往投之，相向炙手。因仰头伸欠，顾群卒皆无头，骇而走，犹能提灯笼。雨忽作，又暗行，咫尺千里，遇负灌肺担子者方归，犹有残灯在担，喜而即之，告以所睹。方取笼中灯盏就点，其人亦无头，惊仆于地。良久稍醒，奔回家，衣裳沾裂，面目伤破，仅能道鬼魅之状。旋复奄然，越三日而死。

　　杀人祭祀之奸，湖北最甚，其鬼名曰棱睁神。得官员士秀，谓之聪明人，一可当三；师僧道士，谓之修行人，一可当二；此外妇人及小儿，则一而已。建安刘思恭云：“福州一士，少年登科，未娶。乡人为湖北宪使，多赍持金帛，就临安聘为婿。士之父以货茶筅为生，只有此子，闻之大喜，即从之。子归拜亲，而鼎卒八人，车乘已至，乃迎而西。入境之日，午炊于村店，忽语其家仆曰：‘此处山水之美，吾乡里安得有之！’因纵步游行，见古木阴森之下，元设片石，若以憩行人者，即坐其上。瞻观咨叹，喜其气象殊绝，不忍舍去，又顾仆曰：‘我在歇凉正惬适，尔且先反，候饭熟而来。’仆还至店，饭已熟，急趣之，已失所在，叫呼良久，无应者。走报轿兵，仍挽店主人以俱。主人变色搔首，急往冥搜，得诸深山灌莽之间，縻之以索，既剖其肝矣。八卒兼程报宪，宪惊痛，下令捕凶盗，杳无端由。自店主人及邻里，皆送狱讯掠，多有至死者，狱不竟。未忍白其父母，累月后始知之，同日自缢死。”此风浸淫被于江西抚州，村居人遣妻归宁，以所馈微薄，不欲偕行，而相去不过百步。道深山然后出田间，出则望见妇家矣，夫俟之久而不出，心疑其与男子奸。疾走物色，见歧径鲜血点滴，新杀一妇人，断其头，去其肝，衣服皆非所著者。又趋而进，遇两妇人，面色苍惶，正著己妻之衣。执而索之，得妻头于笼内，告于官。鞫之，其词曰：“本欲得其肝尔，首非所用也，将弃之无人过之地而灭迹焉。”遂穷其党，悉伏诛。此类不胜纪。今湖北鬼区官司尽已除荡，不容有庙食。木阴石片，盖其祀所也。

　　边察德明终于化州守，其子嵊县主簿沂，从黄齐贤学。尝谈化州之俗：妖民善咒生，逢人食肉而咒之，则满腹皆成生肉；食果菜而咒之，则皆生果菜，徐徐腹(吕本作“胀”。)塞必死，虽守贰或不免。故一岁之中，公会绝少，动辄折送，然罹其祸者亦可解。及咒妇人生产，则无法可防。傥食牛肉而就蓐，则生牛儿。有持讼于州，指名某凶所为，边命捕逮禁鞫，凶子答款曰：“人不应生牛，是其家不积阴德，为恶神所谴尔！”遂妄供数家，狱官知其为而无可奈何。边愤甚，会其病卒。(周本作“寻亦病卒”。)又墟落一巫，能禁人生魂，使之即病。适与邻人争田，石龙县宰知其名，将杀之。既严捕入狱，即觉头痛甚，疑而思之。宰固健吏，不为沮止，帕首坐狱户自鞫讯，不胜痛，始承伏云：“囚来时收系知县生魂于法院，盛之以缶，煮之以汤，申之以符，见在法坐。”宰即押巫出城三十里，抵其居，视之而信。下著姓名、生年日月，因绐之曰：“汝速解之，吾释汝。”巫禹步雷声，俄顷，宰脱然，所患如失。就估其赀货，了不以屑意。毕事将反，吏白言：“彼处一小室，妇人以死守之，意必有物。”宰翻然再入，破其锁，中才容膝，秉烛四照，所画鬼神怪绝，世所未睹，盖所谓法院也。妇人又捐舟(按“舟”字疑是“身”字之误。)遮障，争一小箧，吏夺而取之，正其秘法，宰畀诸火。巫死于狱，一邑之人，更相喜贺云。前书荆南妖巫始末，颇相类。

　　漳州士人，负气壮猛，谓天下无可畏之事，人自怯耳。每恨无鬼神干我以试其勇。尝同数友出次村落，见精帛包物地上，皆莫敢正视，笑曰：“吾正贫，何得不取！”对众启之，于数匹绢内，贮白金三大笏，更一蛊虾如蟆，祝之曰：“汝蛊(吕本多一“毒”字。)自去，吾所欲者银绢耳。”既持归，家人皆大哭曰：“祸至无日矣！”士曰：“吾自当之，不以累汝。”是夜升榻，有二青蟆，大如周岁儿，先据席上。士正念无以侑酒，连推敲杀之，家人又哭。士欣然割而煮食，乃就寝醉，竟晏然。明夜，又有蟆十馀，小于前，复烹之。又明夜，出三十枚，夕夕增多，而益以减小，最后遂满屋充塞，不可胜食。至募工埋于野，胆气益振，一月后乃绝。士笑曰：“蛊毒之灵，止于是乎！”妻请多买刺猬防蟆，出则必搜啄，士曰：“我即刺猬也，尚何求哉！”其家竟亦妥帖，识者美之。(右三卷亦黄齐贤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