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三志壬08 中华文库

　　董风子者，不知其乡里，事母至孝。以乾道元年暮冬过岳阳，夜宿黄花市，遇同居一叟，破巾单袍，而貌若婴童，绝无饥寒之态。吟哦诗句，油然自适。董识其异，即就坐于傍，问所从来，殊不酬答。良久，再扣之，始微笑云：“我待子多日矣！”遂挽手同出市西旗亭中，买酒三升，谕酒家仆，不用暖热。董起白言：“某平日骨寒，虽当盛暑，亦去绵衣不得，况今腊月，若饮冷酒，定足丧命，惟先生亮之。”叟云：“无虑。”董不获已，强进半杯，便觉四肢和畅。及再饮，尽脱其衣。移时，出到大树下，授以至道之要。董整襟再拜曰：“敢问先生姓氏？”曰：“吾本东晋抱黄翁也，知君孝通于天，故来相见。”语罢，阴云四合，迨于开豁，失叟所在矣。董还店，莞尔大笑。明日，留题于壁曰：“大乙元君遇虎龙，沉沉三洞锁青风。自从九九明分了，白变黄金黑变红。”掷笔于地，长吟而去。由是往来通城平江二县，自称董风子。人皆不识，稍为书祸福于门首，方略知其有道。建康曹道人者，常犯罪黔面，跂慕声光，千里而来，值其出外，炊饭将熟，遥见直入房中默坐，曹具饭邀请。饭罢，起拜之云：“某罪业深重，知先生道德清高，故特越江湖远来，遂誓快，(按上三字疑有脱误，吕本作“逾越江湖，幸遂瞻快”。)愿赐之一言，以洗尘习。”董睁目大叫，走往后墙下侧卧，曹随之，泣下不止。董骂之使出，乃绝不至。或从曹生问其故，对曰：“二十年前居建看下，曾杀一人，恰睹先生卧墙下，俨与死者一般。信知负命难逃，是以泣悲。”曹今在茅山。杨昭然道人云：“曾游潭州岳麓宫，见有‘抱黄阁’及‘抱黄洞’，因询道士命名之自。道士曰：‘东晋义熙年真人成道于此，乃用其名建阁，洞即修行之所也。’”以是知黄花老叟盖其人云。

　　信州盐商范信之说，同辈孙十郎者，家世京师人，南徙信州。奉佛喜舍，日课诵观世音名万遍。每入市，逢人携飞禽走兽，及生鱼鳖虾蛤，必买而放之。惟大风雨则不出，采捕者利于速售，且可复取，纷纷集其门，或一日费钱二三万。老而病笃，见菩萨从空而下，孙力疾瞻敬，菩萨语之曰：“汝本一善人，未应至此，缘朝夕挠害什么，故重患临身。”孙谢曰：“弟子戒杀，初未尝损害众生，但知赎放物命耳，若何反得罪？”菩萨云：“缘贪痴小辈，慕汝家钱，不应笼罩者亦皆致力，遂使罗网交络于山泽，使鸟兽水族，不能暂安，兹所以为罪。”孙惊而寤，冷汗浃背，所苦遂瘳。乃不敢循故习，弋者因亦少悛。

　　信州玉虚观道士徐真素说，石溪人杨四，工造酒，富家争用之，因是生理给足。好食鸡，每醉，辄缚取一两只，覆以竹笼，然后酌沸汤从上淋沃。鸡负痛奔跳，毛羽脱落无馀，乃施剖腹，去其粪污，随意啖之。凡二三十年，所杀万计。淳熙九年七月二日，为饶氏蒸酒，困卧灶侧。信人土俗，坊场及上户，多就地结灶，用大桶作甑，可容酒坛十馀，而焚稻秆以烧煮。是日甑崩坛破，沸汤数斛，尽倾于厥身，跳掷呼叫，与鸡正同，两日方死。

　　华亭邬道士，自少出家，即有幽栖之志，从其师住茅山清真观。师死，以绍兴之末居于光州延真宫，奉上真香火，殚尽诚敬，诵《道德经》五千言不绝口。凡外间吉凶祸福，本处土地辄于梦中报知，无一不应。其后喜延方士，论铅汞黄白之术，每日常有三五辈从事丹灶。即贪慕特甚，平时敬心，积以衰歇，土地亦不复以事来报。有豪民邀诣其家启醮，邬令道童钟大宥先往铺设，行次半道，为虎所食。邬知而大惧，疑必获谴于神明，集众绕殿堂讽经禳忏。夜梦一人，状若灵官，告之云：“汝临兹山，今焉一纪，吾所以惓惓护助，有所闻必言。缘近日妄想太重，声通上天，虎食汝童，聊复示警，不亟改前过，大祸且及身矣！”惊谢而觉，坐待天明，受焚炉毁灶，斥遣方士，还复其初。享寿至九十三，无疾而逝。

　　明州定海人徐道亨，善相法，父没之后，奉母同游四方，事之尽孝。淳熙初，到泰州，宿于逆旅。因患赤眼而食蟹，遂成内障，欲进路不能。素解诵《般若经》，出丐市里，所得钱米，仍持归养，凡历五年。忽夜梦一僧，长眉大鼻，托一钵盂，盂中有水，令徐掬以洗眼，复告之曰：“汝此去当服羊肝圆一百日。”徐知为佛罗汉，喜而下拜，愿乞赐良方。僧曰：“用净水洗夜明沙一两，当归一两，蝉壳一两，木贼去节一两，共碾为末，买羊肝四两，白水熟煮，烂捣如泥，然后入前药拌匀，圆如梧桐子大，每食后以温熟水下五十粒。”语毕，徐敬书于片纸，如不病者，欻然而寤，已似微有所睹。见梦中所书在侧，即如方制药服之，满百日复旧。与母还乡，母亡既葬，乃弃家入道。

　　德安府应城县集仙观，罹兵火之后，堂殿颓圮。乾道初元，南昌法录吴道士自淮南来领观事，用符水治人疾，不择贫富，不受饷谢。或持办施常住，则一切桩籍，专充修造，十年之间，里外一新。县民无不信悦，相率诣之，请为民建黄箓大醮。吴深怖罪福，坚拒弗许。明年再请，乃勉从之。醮中百役，加意检勘，至六年甫就。遍访它郡邑黄冠有道行者十四员，到观清斋沐浴，课诵经文，两月之间，备极诚悫，及入醮筵，七日七夜始罢。夜梦门外男女，且千馀丛立，骤问为何，答曰：“我辈皆是死而无主之鬼，闻有大功德，故不惮涉水登山，来听法受戒，冀求超生，解脱苦海。及得到此，但霑斋食钱物，至于经文分俵，不过殆成虚设，不免再来告投，愿为补足欠缺，则受恩不浅。”吴曰：“吾数年办集，择道士十四人，六十日看经，各有分定之数，何缘却不足？”又答曰：“经卷数固多，奈姓傅姓王两人，元不识字，以致于此。”吴惊愧而觉，忧恼至晓。次日，会众告之，傅王谢起罪，(“谢起罪”句疑有脱误。)乞以所得施利，纳还库司。吴即时悚然，涕泣如雨，立退处净室，一意焚修，酬答亡者，历岁不辍。其后，傅道士溺死于团丰市水中，王生不知所往。杨昭然在大素山紫霞观，亲聆其说。

　　赵善澄清臣都监，居于铅山，乾道九年，于县西别造宅。其后丛祠曰三圣庙。一樟树大数围，正临宅畔，每风作摇动，必损屋瓦，不胜整葺之烦。命匠者芟除枝柯，众相视不肯任责，赵甚怒。独钟四者，性粗愚，索酒一升饮，持斧奋升木杪，凡与墙邻者悉斫去之。赵赏以钱二百文。是夜锺归，微觉右臂痒，俄生两肉瘤，稍大，如鸡卵，积渐长如碗，虽无痛苦，然颇有妨碍。凡如此半年，因用力太过，瘤忽破裂，血出不止。外医用药不能疗，至夜，情识荡漾，所见皆鬼神，口中语言，亦不类常日声音。人有问者，随即应曰：“赵都监福尚盛，我不能兴祸。此匠身衰，故得甘心耳。”后五日而亡。

　　赵善澄有二佛，其一泥塑古佛，连座不满二尺。澄言初在皮匠陈三家，凡是人烧香作礼，有所祈祝，无不感应。声彰中外，来者纷纷然，不能知其名。一游僧过之，随众瞻仰，以询诸人，皆莫能识。僧曰：“我闻昔有村渔，孝养父母，居于盘沟之上。因入水获一片木，有五色霞光，持(吕本作“挟”。)之以归，持示双亲，母曰：‘汝但取鱼，要此何用？’父怒，至欲取刀碎之。俄而木裂为两，其间或虚或实，有类佛像。渔者就沟辇空泥，叩(吕本作“即”，按似当作“印”。)成七十尊，一起一倒，如人交拜，负出市求售，称为盘沟大圣。或问此有何异，曰：‘随人所问事吉凶，像自能礼拜。’人争买之，得钱数千为养亲之助。而不知盘沟在何处。”此佛今归赵氏。其一水墨画弥勒佛，标饰甚济。遇逐月旦望，别开一室，罗陈香花，听外人入拜。如其人平日(吕本作“平直”。)忠信，则立现圆光，大如茶瓯，从顶心出，移时遍满轴上；如轻薄恶子至，则淡然无所睹。其后来者颇坌杂，赵虑或为所窃，乃秘之。非亲昵求观，不浪出示。淳熙四年，杨昭然(原脱，今补。)访赵宅，皆得见之。

　　铅山县吏祝六，每往亲朋家饮酒半醉，必索活鸭一只至前，解带子系定两翼，次取炉灰杂盐，扑入两眼，乃放置地上。坐客鼓掌歌笑，鸭即脚高脚低，其状如舞，观者无不喜笑。祝常自诧以为能。席罢，鸭已不能见物，此家即杀之，凡如此十年。晚病伤痕，先瞽目，旋觉脚软，暂起行步，不复端正，全类鸭舞。人知其生受业报，展转负痛，阅十年乃死。

　　叶真常道人者，湖州安吉人，幼有山水之乐。淳熙元年，云游淮上，至光山县境，道涂索寞，不值旅店。天色昏晚，始得一刹，标曰双塔寺，楼阁高耸，松桧干霄，不胜其喜。趋而进，悄无人焉，姑立于门左。且闭关，一老僧出，咄曰：“汝是道人，来此何干？”叶前作礼问讯，具述行止，僧怒骂而去。俄两童行提笼灯，唤叶往钟楼后，启小房，使入歇。尘埃如积，仅存故床一张。童行退，叶欲汤饮，亦不可得。即就卧，似睡不睡，见两僧自地踊出，又一少年，丰仪爽秀，若仕宦家子弟，续奔出，并立于房中。叶料其非人，亟起坐，存神定息，叩齿数通，良久，三人俱入地。过三更，复如前，叶叱之曰：“汝辈想是达理耿介之士，或枉死不明，或伏尸不化，愚愚相守，无解脱期。今当听我言，舍故时形骸，反自己真性，再归人道，何所往而不可。”语才毕，觉冷风飒然，三鬼皆失所在。叶寝至钟动，闻户外人声，起开门，见僧行三四辈来问：“夜中无异境界否？”叶以实告之，皆有惭色。一僧引手指床下云：“二十年前麻城王主簿丧一子年二十四岁，寄攒于此，更不来取，寺中不敢辄举化，每夕必出为怪。乾道间，行脚两僧旦过，止于房，不信有鬼，一夜魇杀，因是同为人害。昨暮山主怒道人之来，故令就宿耳。”叶厉声叱骂，不顾而行。自后闻三鬼果绝迹。杨昭然游潜山，遇叶亲话其事。

　　池州人徐忠者，虽出市井间，而好勇尚气节，赴人患难，急于己私。闾里有争阋不平之事，横身劝解，必使曲直得其情然后已，以故与之处者，无不心服。一日，有少年来云：“昨夜泄水桥畔，厉鬼迷杀一丈夫汉，汝何不为断理！”徐不能答，闷而归。至晚，径诣桥上默坐，往来者询其何所营干，而暮夜单独在此，曰：“我寻鬼打。”人皆传笑，以为痴绝。邻右恶子差有胆者，相与伏于隐处，观其所为，亦虑或逢鬼困，当共救护也。约三更后，望见鬼物三四辈出水中，勃窣而来，徐阳睡不顾，内一鬼云：“徐忠粗人在此，是落它便宜，切不可与鬬。”又一鬼云：“且去看它如何！”众皆留驻不动，此鬼孑孑前进。渐逼徐侧，不觉遭搦捕，痛殴数十拳，如击腐草。鬼亦伸臂相持久，不能胜，遂毙于地。徐才脱手，失其所在矣。此桥素为怪区，从此宁贴。后渡淮省亲，过崇阳，道中值一屠，执棰一客索钱。徐知曲在屠，责之曰：“他是远乡小客，汝是当地屠户，岂得耽嗜村酒，欺凌取财！”(吕本作“欺凌孤客”。)客得脱去。而两人争忿不息，自朝至午，面血淋漓，屠左眼为徐所枯，屠亦啮下徐右耳，各以倦极分散。徐自是不复还乡，虑以缺耳取笑，人呼为徐咬耳。乾道二年，过和州白望市，忽际异人，遂能谈量祸福，往往多应。今往来真杨之间，异事甚多，未暇纪录。(此卷子皆杨昭然道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