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三志己02 中华文库

　　鄱阳槐花巷，以大槐得名。其本虬枝老干，由来久矣。庆元四年正月，浮梁人徐五秀才入城输租，值积雨妨闷，纵游尘市，经过巷中，到树下，拊摩而叹曰：“此木根本朽蠹，但存枯皮，而柯叶尚能蔚茂，不知阅岁几何，得非世俗所谓老树精之类乎？不然，何以若是之异？”复再三拊叹而去。独行归邸，掩关，明烛酌酒。至更阑，将就寝，闻剥啄叩户者，启而视之，一青衣丫鬟，音韵楚楚。徐谓必倡家人，见我旅宿，故来相就。邀入坐，未欲遽媟狎，姑问之曰：“汝为何人之女，乃中夜过我乎？”答曰：“妾乃槐花巷内大槐之精也。昼日间辱郎君惠顾，恻然兴怜，感恩义殊常，是用致谢。家有尊属，不敢久留，离合有时，更俟它日。君善自珍爱。”敛袂而起，忽忽不见。徐怀想迨旦，目不交睫。为友人言，不复再诣彼处。三志甲所书方三遇女子，正此云。

　　庆元三年，浮梁东乡寺僧法净，以暮冬草枯之际，令童行挈稻糠入茶园培壅根株。见林深处，一美女未及笄岁，长裙大髻，衣服光赫。两丫鬟从于后，色貌妍丽，嘻怡含笑，敛袖前揖曰：“和尚万福。”法净应诺。既而思之曰：“此间四向无居人，山前谷畔纵有两三家，其妇女皆农樵丑恶，岂得如是绰约华姿者？兹为鬼魅何疑！不可领略，以招蛊媚。”遂袖手掐印，诵楞严咒，大声咄叱以威之。女呜呜大笑，斥法净名曰：“和尚，你也好笑，纵然念得楞严神咒数百千遍，又且如何？我不是鬼，怕甚神咒。”净曰：“汝是何妖孽，入吾园中，以容色作妖怪？我身为僧，披如来三事之衣，日持佛书，斋戒修洁，虽鬼神魔幻，安可害我？汝速去！”女曰：“儿实良人家，因随众出郭，迷踪到此。愿和尚慈悲，指示归路，儿之幸也。何事以鬼物相待？”净使从左方出。女子(吕本作“又”。)谢曰：“所谓误入桃源，更容闲有时霎。”(吕本作“更容闲看时霎”，周本同，但“时霎”作“霎时”。)乃穿践丛薄中，不避荆棘。良久，三人俱化为狐，嗥声可怖。净骇惧，执童行手，大呼而奔。径还舍喘卧，心不宁者累日。

　　寿春民姜七，居于府市，邀接商旅作牙侩。庆元三年七月，常闻后园有悲泣之声，开户审视，则无所睹。又两月，五客负贩南药至，一姓陶，一姓祝，一姓何，一姓吴，一姓董，同宿房中。其夜，闻泣声切切，于门隙窥之，乃圈中牝猪也。五客偕出，呼问之曰：“尔已堕畜类，故应受业，何得示此变怪？”猪应答如人言：“我是姜七之祖婆。缘在生之日，专养母猪，多育豚子，贸(吕本作“货”。)易与人，一岁之间，动以百数。用此成立家计，遂受罚偿填，追悔无及。”明日，众以告姜，劝其如法饲养。姜怫然曰：“畜生之言，何足为信，我已数月来知之矣。见怪不怪，其怪自坏。设若真个是祖母，又且如何？不可听他，一任自在。”众皆不复语。祝客者，建昌人，申戒尤力。姜发怒责之。才两日得疾，恨猪为祟，唤王屠执缚去，宰杀取钱。阅三日，姜手足尽生黑毛，化为四脚，呻叫痛苦，若就刃时。到晚而绝。妻正怀孕，满十月生女，头面两手是人形，惟两猪足，而遍体黑毛，母抱弃于水中。

　　姜七家对面有空屋一所，相传鬼魅占处，无人敢居。姜赁为客房，以停贮车乘器仗。常见一女子，晓夕循绕往来，客浸米在盆，则为淘洗；炊火造饭，则为置薪。饭毕，又为涤器收拾。问其何人，不肯言，终日未尝发声。一客乘醉，悦其盛年白皙，欲拥抱之。微笑而不答。值夜，亦前后行游，或推户入客舍，及出，则掩之。未尝与人作祸。程三客者，古田人，平昔食素，持秽迹咒有功。目睹其事，谓他人曰：“安有鬼物公然出现而得宁贴者？我当去之。”乃潜结法印诵咒。女敛袂侍立，听至百遍，拊掌大笑而退。父老云：“此女祟出没今二三十年，屡经术士法师摄治，只是大笑暂隐，不过百日，依然如初云。”

　　庆元三年十月，姜七家五客起离榷场到淮岸，候北界放客过淮，以十一月往颜氏店泊。颜语妻云：“明日宰雄鹅一只待众客。”是夜，皆闻栅中群鹅如人悲泣哭，或相吊语。及旦，颜往取之，群鹅竞前啄其衣，遮绕不退。颜携杖击散，竟杀一雄。众举翅拍地自攧，一雌二雏即死。馀皆七日不饮水食谷。(右三事祝客说。)

　　新淦人王生，虽为闾阎庶人。而稍知书。最喜观《灵怪集》、《青琐高议》、《神异志》等书。绍熙二年三月，出郊游春，忽起妄念，谓：“往古以来，有多少奇怪灵异之事，我未之见也。今此处孤村迥野，岂得无之？诚愿一睹。”正思慕间，一美女信步至前，敛容道万福。王问其姓氏，答曰：“我是城中程虔婆家女，小名喜真，被妈妈严切，每日定要钱五千。如不及数，必遭棰打。吃受不过，不免将身逃窜，未有归著。幸遇郎君，不知可能收留归宅作婢妾使唤否？”王生方二十六岁，雅惬所望。但以父母在堂，不敢带入。语之曰：“吾欲权寄汝在守坟仆家数日，却营办道路盘费，相携去外方稳便团聚，汝意如何？”女曰：“诺。”乃挟与偕行。置于所亲张官人冢舍。窃取父钱百千，买小舟，载女东下，而驻于豫章。随宜商贩，济度时日，久而消折殆尽。女素善针指，自绣领茵之属出售。至三年八月，在市店闲坐，有云游马道人过而顾之，谓王曰：“此女子非人，惧为君不利。今君之身，妖气充满，祸至无日，不可不虑。吾能行五雷法，画符救人，当为任此责。”即研朱作符一道付之曰：“还邸时，爇与司命。”王奉其戒，纳符于灶中。女色变股栗。俄雷火烨烨从灶出，径入房室，霹雳一声起，女大叫，王走视之，寂无人矣。(铸钱司押网人刘信说。)

　　南剑州尤溪县人璩小十，于县外十里启酒坊，沽道颇振。只驻宿于彼，惟留妻李氏及四男女两婢在市居。每经旬日，则一还舍，然逼暮必反。绍熙四年八月，夜且二更，璩击户而入，携酒一樽。李问之：“尔既归来，何必冲夜？岂不防路次蛇虎不测乎？”璩曰：“我既薄醉思汝，又念家间乏人看觑。坊内仆使自足用，故抽身且来宿卧，不晓便行矣。”洎就枕，欢洽异于常时。自是，辄用此际来，门不关扃以待之。至十二月，李怀妊。明年三月，璩归，讶妻腹大，谓之曰：“我经岁不曾共汝同衾枕，何由有孕？汝实与谁淫奸？速言之！”李曰：“从去年八月，汝夜夜将酒来共饮，儿女共庆奴各得一盏。酒尽然后登床，天未明即去。有如不信，请逐一问之。”众言并同。璩不能质究。呼坊仆王八，使李询夫行止。王云：“十郎未尝离本坊。”李曰：“然则酒饼是谁将到？”王云：“今夜若复来，但留下饼，却俟来日审实。”已而又至。璩别命仆韩二同王八再验之。适见主翁与主母对酌，认其衣裳形貌，言笑举动，真无少异。二仆唱诺罢，急走诣酒坊。璩十正彷徨灯下，以须音耗。仆告之。璩曰：“一段精怪，我也理会不得。”即磨淬利刃，秉炬而趋。语二仆曰：“随我去，如误杀了人，我自承当，不以累尔。”及家时，已三更后，令王八先剥啄。李氏饮席犹未竟，隔扉问何为，曰：“十郎教我送牛肉来。”既得入，璩挥刃刺著男子，杀之。化作白猿，凡重七十斤。李免身，生一小猱，搦死之，弃于荒野。

　　尤溪民濮六，亡赖狂荡，数盗父母器皿衣物典质。父濮五，遣诣市铺，从财主为役，亦复侵盗妄用。庆元三年二月，为父所逐，又窃母一金钗，不敢归，欲驻迹坊港，虑遭执缚，乃遁于蓁野间。困睡过中夜，月色正明，见好女郎独坐大树下，问之曰：“地夐夜深，人家小娘子安得来此？”女曰：“我非人，是鬼耳。”濮曰：“姐姐若是鬼，如何月下有影，且作人说话，声音清亮，故来相戏也。”女曰：“与你方相见，何由吓汝？我是县市许七郎室女，因月经正行，为邻里炒闹隔住，遂成大病，以致身亡，葬于此地。缘生前未聘事，(吕本无“事”字。)兼是枉死，魂魄更无归著，漫出闲游。寻常但闻鬼诈为人，迷惑生者，岂有肯自称是鬼？兹可无疑。敢问哥哥姓第？”曰：“濮六。”娜曰：“六哥速归，这里不是六哥来处。”濮曰：“为不合使过父母钱物，赶逐在外，无可奈何。”女令少住，遽于十数步间，取克丝花绫木锦各一匹，与之曰：“用此变转，可以陪得。幸便回程。”濮捧接感谢。拟行挑狎，女忽不见。濮始惧，乘月还邑。明日，携三缣出，适逢许七者评价欲买，而认为女棺内所将，家拉邻里收执，谓其劫墓。濮述昨夕事，众皆弗信。呼集都保，诣彼实验，略无损动之迹。破棺视之，尸已不存，殓时十缣，其七仍在。许哀恸而反。(右二事尤溪坑户吴太说。)

　　泉州商客七人：曰陈、曰刘、曰吴、曰张、曰李、曰余、曰蔡，绍熙元年六月，同乘一舟浮海。余客者，常时持诵救苦观音菩萨，饮食坐卧，声不绝口，人称为余观音。然是行也，才离岸三日而得疾，旋即困忌。(按：“忌”字疑误。)海舶中最忌有病死者。众就山岸缚茅舍一间，置米菜灯烛并药饵，扶余入处，相与诀别曰：“苟得平安，船回至此，不妨同载。”余悲泣无奈，遥望普陀山，连声念菩萨不已。众尽闻菩萨于空中说法，渐觉在近。见一僧左手持锡杖，右手执净瓶，径到茅舍，以瓶内水付余饮之。病豁然脱体，遂复还舟。

　　僧法信，福州人。方在胎时，父母皆梦西隐寺长老寿正来云：“欲托化。”已而法信生，孩抱即不嗅荤味，十五岁出家落发，每岁必一往明州阿育山寺礼塔。至绍熙五年十月，诣泉州海岸体观世音，正瞻拜次，忽收足坐逝，时年四十七矣。三日茶毗，五色舍利飞布，四远大至。顷间众僧见白光从中起，穿入云霞，俨成一僧，望西方而去。

　　鄱阳主吏周世亨，谢役之后，奉事观世音甚谨。庆元初，发愿手写经二百卷，施于人持诵。因循过期，遂感疾，乃祷菩萨祈救护。既小安，即以钱二千、米一石，付造纸江匠，使抄经纸。江用所得，别作纸入肆贩鬻，周见而责之。江以贫告，复增畀其直。及售纸于肆，每幅皆断为六七。惧而急还家，悉力缉制，纳于周，周请一僧折成册，斋戒缮写。方及三十卷，正昼握笔，群鸦数千，鸣噪屋上，逐之不退。起祷于像前，迨出视，盖一鸦中箭流血，众鸦为拔之不能得，故至悲哄。周连诵宝胜如来救苦观世音二佛，以笔指之，箭脱然自拔，鸦飞入空中。周赞叹之际，箭从天井内掷落于佛龛侧，灵感如此。

　　庆元四年二月十六日，饶州天庆观设黄箓大醮，募人荐亡，每一位为钱千二百，预会者千人。将毕事，市侩傅三，见近所亡母，著生前衣服，上下皆湿，自远而来，入供筵中。傅瞻视悲痛不堪处，垂泣遽还。母冉冉随至家，语话问讯，一如常时。且云：“荷汝追修之力。”声音全与生前不异。傅欲审叩其所以然，奄忽而没。眼医魏生之女，嫁周四，以正月产乳而殂，亦预斯席。及法众摄召之际，周睹其在茫味中，通身白衣，跣行水内，闻戽水声。迨至前，两足犹湿。周惕然起怖念，急舍归。妻亦疾步相逐。周登厕，妻入厨。周视其颜貌如生，益惧。奔赴房，趣解衣寝。妻卧于其侧，比晓始去。(此卷皆徐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