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三志己03 中华文库

　　睢佑卿，海州巨平人，父祖以农桑为业。至佑卿独亲于学，作文赋诗，为乡里称道。年甫二十，娶同里房秀才女，甚美而慧。绍兴辛未，染时役而卒，葬郁州东山之阿。睢素所怜爱，殊不能堪，月夕花朝，未尝不兴念。是岁冬，与一仆往苍山省亲。逼暮疲困，到道傍庄舍，遣仆僦宿，即解鞍而入。门扉半掩，寂无人声，进抵中堂，不闻烟火气，惟小童汲水于井。坐久馁甚，无由可办食，从童求之。童入报。俄酒殽毕集，一少妇装饰华美，敛容前拜，与对席。睢愕然，细视之，乃故妻也，然不敢发问。酒数行，妇曰：“与吾夫相别累月，痛念不曾忘。”睢方栖遑客间，喜于延纳，恍如醉梦中，弗记其死，欢媟如平生。饮讫就寝，缱绻情通，当昼亦迷恋，遂一住十日不言去。妇忽然惨颜言：“我已别嫁良人了，君不宜处此。”睢始大悟。犹与之惓惓共被熟睡。既觉，则身与仆皆卧于嵌岩之中，槲樕之下。嗟惋还乡，为之修设水陆斋以资冥路，竟悒怏成疾以死。

　　葛万者，淮阳宿预人，后徙楚州。绍兴辛已岁，胡尘不靖，倡率乡人子弟，立忠义军，自称统领。时魏胜据海州，楚守遣万往游说，语言不相投，遂为怨偶，欲致之死地。万窘而南窜，独行于野，遇一大人骑马来，皂靴青袍，从者且十辈。魏已移檄远近，称万谋叛，揭赏求之。万疑为捕己，匍匐草莽不敢喘。青袍呼曰：“葛万可出。”万虽甚恐，不得已出应，拜于道左。青袍曰：“魏胜捕汝急乎？”曰：“然。”曰：“然则从吾行。”乃徒步随数十里，赖马行不骋，容其追逐，但饥渴交攻。其人指地，则饭茹陈列，食之至饱，乃告之曰：“吾为大伊山神，汝三年之后，当建功于国家矣。”使闭目勿开。葛如所教，觉若有人扶掖登舟，耳畔风水之声汹汹。移时足履地，方敢开目，已达淮北岸久矣。(吕本作“之”。)复南归。又三年，因获反者萧荣，补阁门祗候，充沿淮都巡检，死于官。妻子今犹居山阳之高师。

　　池州青阳贾人倪彦忠，性好饮。绍熙五年六月，与数客痛饮于所居三里间酒垆，遂大醉。客皆先去，倪以天时急热，觉心膈烦躁，见水辄喜。其外有池甚清泚，走向池畔，欲取水漱口。因岸滑失脚，坠于深处，昏醉不能上。旁又无人，所畜一马在厩中，奔驰而至，径赴水滨，垂缰而下。倪挽之自救，马尽力拽出之，倪得不溺死。归告其妻曰：“我今日乃得马活性命。”妻未及问，马亦还向前，吐一骨，作人语云：“倪廿二郎是我前世之父，我顽狠不孝，多毁骂父母，作畜生，故受罚为异类，且只在尔家。恰因垂缰救父，已偿宿债。用此一善，当复居人间矣。”言终，立仆地而死。倪为掩葬，而修斋供以报之。

　　涟水军医者刘师道，家在金城，徙居邑市。再世业医，至其身声价始振，起为军助教，醇谨修饬。绍兴十八年冬，(吕本多一“大”字。)非浦人王彦礼病，遣仆马邀迎，回次中途逢妇人跨驴，一仆从后。妇先举鞭招揖，呼其字曰：“显道，别来安乐。”刘思向来不曾与接识，驻马问之。答曰：“我是魏师诚之妻，相与为姻戚。缘丈夫久伏枕，遣我诣君，欲扳屈至敝庐诊视。适尔值遇，真非偶然也。”刘意不愿行，妇强之甚力，不得已而随往。并驰三十里，膂力疲倦，而妇无怠色。渡独木桥，经烟村院落，到一宅。请下马升堂，啜茗会食。遂入宅，见魏元无半面之雅。伸手求脉，觉骨节硬如木石，全无暖气，心怪之。投以汤剂，且施针。妇在傍，忽鼓掌笑曰：“刘郎中细审此病，不可医也。”刘曰：“娘子拉我来，何得却如此？”妇曰：“郎中试看。”转盼间，俄化为狐狸，奔而出。刘与仆怖叫，室宇俱不见，正坐古冢上，所针者一朽骸耳。即疾驱而归。及家，则妇已在门内，曰：“说道医不得，郎中不信，奈何？”刘大怒取长矛将刺之，复化为狐，跃出户，登屋鸣嗥。刘唤集弓矢，丛射之，遽失所向。刘由是得心疾，累岁始愈。

　　东平府东阿关山钟离修，仕伪齐，为莱芜丞，单车到官。岁馀，闻父在乡里病笃，欲归未遂。一夕，梦父告之曰：“我于某日亡。”及寤而痛切泣下。时家人报讣犹未至，因忧念成疾，昏不知人。伏枕冥冥，殆类已死者。其家卜日将菆厝父柩，修忽奔驰而来，哭踊哀极。妻问之曰：“尔作一邑宰，何得无仆马，及一吏卒使令？”曰：“吾告假不得，又不许奔丧，不免托疾潜归，县人皆不知也。”及葬日，披麻徒跣至窆所。事毕，迎魂舆还舍。修行于前，步武轻驶，他人莫能追蹑。迨到家，倏失所在。举族罔测，急走健仆，兼程审讯，正困卧绵劣，久乃渐愈。盖向者愁思之剧，离魂会丧，孝心精诚纯至所格耳。后归家持服，方叙前事，一一无所遗忘，与其身亲至无异也。

　　宗立本，登州黄县人，世世为行商。年长，未有子。绍兴戊寅盛夏，与妻贩缣帛抵潍州，将往昌乐。遇夜，驾车于外，就宿一古庙，数仆击柝持仗守卫。明旦，蓐食讫，登途，值小儿，可六七岁，遮拜上(吕本作“于”。)前语言狷利可喜。问其谁家人，自那处来，对曰：“我昌邑县公吏之子也。亡父姓名是王忠彦，与母氏俱化去。鞠养于它人，将带到此，潜舍我而去，兹无所归，必死于虎狼魑魅矣。”立本拊之曰：“肯从我乎？”又再拜感泣。遂收而育之。命名曰：“神授”。儿性质警敏，每览读文书，一过辄忆。又能把巨笔作一丈阔字，篆隶草不学而成。见名贤书帖墨迹，稍加摹临，必曲尽其妙。立本盖市井之小民耳，遽弃旧业，而携此儿行游，使习路歧贱态，藉以自给。后二年之春，至济南章丘，逢一胡僧，神貌伟杰，指儿谓立本曰：“尔在何处拾得来？”立本乃曰：“吾妻实生之，奚乃轻妄发问？”僧笑曰：“是吾五台山五百小龙之一也，失之三岁矣。方寻访见之，尔久留他，定招大祸。吾已密施法禁，彼亦无所复肆其虐。”于是索水喷噀，立化为小朱蛇，盘旋于地。僧执净瓶呼神授名，蛇即跃入其中，僧顶笠不告而去。立本夫妇思念久而不忘。淮东钤辖王易之亲睹厥异。

　　涟水民支氏，启客邸于沙家堰侧，夫妇自主之。遇商贾持货物来，则使其子友璋作牙侩。璋性慧口辩，诡谲百出，左弥右缝，人多堕其狡计。且好尚怪奇，乾道八年春，士人共议建立东岳行宫，未有任责者，求索颇久。璋忽发语狂易，全如丧心，每逢人则直指姓名，道心腹秘隐，及其意间所营画，无纤微不呈露。众畏之如鬼。或赍钱帛密贻(吕本作“路”。)之，辄受不却，而悉以付祠下。收市木石瓦甓，募倩工匠，一邑无不如敬，尊为翁。人有疾病久弗愈者，诣之请圣药，或掬灰一二盈撮，或倾泻瓶水，俾服之，一切效验。至于牛马不食水草，群立道上，人往祷祈，璋到其处一叱，随即复常。已而数十处同日同时皆见之者。郡县知为怪神，亦不能禁。经岁馀，欻然若有所失。搏膺大笑，陨仆于野，越夕乃苏。向之恍惚冥冥，略不记省，殆如鬼孽附丽以然。

　　解忠者，沂州人，本名沂。上世耕农为业，忠独好武事。绍兴辛巳，从山东开赵归化得一官，驯致殿前司副将。天资贪狠，暴戾不仁。因登御舟盗物，事发当诛，朝廷念其效顺，但编置湖湘。后窜身淮上，与不逞子陈二劫临泽布商，捕送高邮狱，祈(按：“祈”字疑误。)狱吏言：“我积金五百两，埋于州西之土山，若能出我，当取而中分之。”吏不虞其诱，道之越狱。仍逾城至土山，掘地三尺为坎，阳若访金者，即杀吏，投尸于中。成闰镇京口，往谒。使隶麾下，始改今名，而居察逻之职，纠说兵籍八健卒，行劫八角楼居民害(按：“害”字疑误。)货，推他人为首，分其物而密告官，八人皆受戮。又约结王展世、宋国宝、司泽、曲端，皆蜀将者之徒，起忠义军。以书尺往复，裒集不根之语，告于都帅李川，川悉加锻链，诬伏流诸岭外。遂以功补右列，历婺、苏两州指挥使。庆元元年，每日暮之时，辄见诸冤魂环绕左右，出没憧憧。二年之春，正昼在寝，为鬼祟鞭挞，痛苦无量。正(按：“正”字疑误。)年夏，有壮士十辈，类行伍中人，直诣其舍，诘之曰：“汝残酷好利过豺狼，我曹并以无辜死于汝手。使我厄滞泉下，而汝服衣冠，享爵禄于心安乎？今已上诉九天，下诉九地，必要汝去，不得稽留。汝之子孙，后日将无噍类。”一家尽睢(按：“睢”字疑误。)其言。遂同施棰楚，七窍流血，声如牛吼，累日乃亡。及葬之中野，丧柩破裂，暴体不掩。猪狗啮食肉尽，衔骨弃之。虽三子尚存，当不得永远承祭祀也。

　　绍兴十年春，有野豕入海州，居人共刺杀之。是时州陷虏地。其夏，镇江军帅魏胜攻取之。明年，南北讲和，以地与虏，悉空其民渡江。三十年，一巨虎昼入城，伏于西市纪三家后稻囷之侧。纪妻呼其女曰：“谁家黄牛在此？速将棒打去。”女曰：“恐是知州拽车者，不可打。”乃止。俄闻路人大叫曰：“尔舍内有虎！”妻急挈儿女走出。郡守王添章骠骑率兵围捕，虎奔至市，登人屋，众射之而毙。添章因与僚佐出郊蒐猎有捺合主簿者，女真人。先夕梦为白兔啮足损心，疑有他事，独托故不赴。日将暮，或言师姑寺前有虎。捺合素胆勇，顿忘昨梦，遽驰骑赴之，射中其额，虎怒，举爪搦其鞍，攀搏左足，骨肉皆碎。明年，魏胜举州归国，竟亦徙民如曩时。乃知野兽辄入郛，非吉利也。

　　焦务本，陈州人(原无“人”字，据周本补。)名田足谷，而于闾里间，放博取利，积之滋多，渔夺人子女，或遭苦胁至死，皆怨之刻骨。乾道初，帅仆隶货金帛于颍昌，道由万寿。日将暮，欲访佳邸店寓止，得一新旅舍，问其人曰：“我屡经，未有此店，今是谁家产业？”曰：“颍昌赵参政府所建，方月馀尔。”焦喜而就宿，主人置馔，又置酒，为礼勤笃。至秉烛，复出男女婢仆数十人，列于前。焦举目顾盼，大抵相识。俄合词噪骂曰：“汝寻常在乡里赊贷，以米粟麻麦，重纽价钱。用势凌逼，使我辈挤陷死地，冤痛莫伸，投诉泉下，聚集于斯以伺汝。缘汝寿限尚有一年，直俟命终，追赴阴府，今日聊纾愤怀。”于是群行殴击，手足伤折不能起。诸仆亦遭棰打，所载之物，荡无孑遗。向之屋室俱不见，但丘墟莽莽而已。呻吟彻晓，路人为雇牛车载以归，明岁果卒。

　　张充者，宿豫角城人。徙居山阳北神堰，大启酒肆，家亦赡足。而其为人轻率，不知拘忌。或谈鬼神之事，必诋为无有而蔑视之。绍兴辛已之秋，淮海受兵，人情物态，所在俶扰。充只一子曰询，得病危殆。白昼鬼游其室，器皿几案，悉凭虚而行，互相值遇，则铿然作声。猫犬鸡豕，举皆是怪。屡招天心术士据正法以治之，愈甚无益。充始知悔咎。方议访邀山林高道，悉力驱禳，未睹其效。忽一伟人自外至，掀解简倨，乃谓充曰：“令郎病不可，(按：此下似有脱误。)盖为众妖扇党，将肆其虐。今沴气蟠结，充塞不解。吾与君虽无雅素，但区区寸心，每欲代天行化，为人致祥。足下其广备科仪，无靳资费，当相为止绝。”充喜不自胜，清肃庭除，铺陈汎埽。及初，(按：此句似有脱误。)其人按剑禹步，斥群鬼之名，即有使者拥一鬼来，立命斩之，则鼠也。如是者源源不已。或鸡、或鹅、或鸟、或枭，其类不一。充家窃以为贺。其人遽掷剑奋怒，化为白狼，突户而出，内外观者骇散。稍定复桀，(按：“桀”字似“集”字之误。)殊无所睹，变怪俨如前时。讫于询死，乃息。(此卷皆得之朱从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