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支乙05 中华文库

　　秀州外科张生，本郡中虞候。其妻遇神人，自称皮场大王，授以《痈疽异方》一册，且诲以手法大概，遂用医著名，俗呼为张小娘子。又转以教厥夫。吴人章县丞祖母，章子厚侍妾也，年七十，疽发于背，邀治之。张先溃其疮，而以盏贮所泄脓秽澄滓而视之，其凝处红如丹砂，出谓丞曰：“此服丹药毒发所致，势难疗也。”丞怒曰：“老人平生尚不吃一服暖药，况于丹乎！何妄言如是。”母在房闻之，亟呼曰：“其说是已。我少在汝家时，每相公饵伏大丹，必使我辈伴服一粒，积久数多，故储蓄毒根，今不可悔矣。”张谢去。章母旋以此终。娄夏卿之妾，项生一疮甚恶，村医为灼艾，俄努肉隆起如卷，颇类卷成花萼，或误为物触，则痛彻心膂。张曰：“此名翻花脑痔，人世患者绝少。吾方书亦不载治法。”即舍之而去。村医复涂药线系扎，半日许，卷随线堕，然转手再结，至于四五，讫不痊。凡数旬，妾竟死。

　　建炎、绍兴之交，江湖多盗，张花项、戚方尤凶虐。张破池州，驻军于教场，所掠妇女无数，为官兵所逐，不忍弃之，乃料简其不能行者得八百人，谕其徒曰：“各纳脚子。”须臾间则八百女双足剁叠于庭，然后去。刖者未即死，则叫呼号泣，经日乃绝。戚在宣城广徳，尽戕官吏不遗馀。张循王与之苦战，二盗力不敌，始就擒。循王数其罪，戚曰：“主此众者，张统制也。方系副将，奉其指挥耳。”循王置之。继问花项，花项笑而对曰：“命运使得如此，今当以不倒献相公。”循王怒其不屈，叱斩之，首断而尸不仆。戚既获免，窃位至节度使。暮年抱疾，困顿中唯与花项应答，花项所言，亦只出于戚口，大要愤其卖己，戚曰：“自是统制一时对得错了，以致陨命，方何预焉！”纷纷终日，竟不起。此事张几仲为景裴说。

　　秀州之东三四十里，聚落曰泗泾。其傍有大圣寺，长以佛殿灯油付一行者，率月给若干斤。久之，辄不及期而告罄。主僧责其干没，屡遭鞭棰，殊以为苦。盖初未尝为欺也，然无由自明，但寅夜伺之惟谨。一夕，闻启扉，遽入视，逢一伟人，脱所著金甲，正取油遍涂四体。惊问其故，答曰：“汝勿怨我，我乃近村顾六耆家方隅禁神，所谓金神七杀者。为此老恃富无义，广营舍宇，穿掘井地，无时暂宁，触我忌步甚多，使我举身成疮痏，非藉膏油滋润，则痛楚不可言。亦知汝无辜受罚，今幸向愈，自此不复来，当阴佑汝，俾数数为人脩供得财，用以相报。”行者谢曰：“顾者既有犯于明神，(叶本作“神明”。)胡不加诸祸谴？”曰：“彼方享顽福，未可问也。”遂隐不见，其后果无失油之患。顾老为人犷悍，豪于里闾，且御诸子严甚，尝呼语之曰：“吾闻人死之后，祭祀多不克享，盍及吾未暝目时，借行丧礼。汝辈各衰麻如仪，排比灵席，为吾朝晡哭拜设奠，竟百日而止。”其子不忍豫凶事，泣而谏请，叱怒弗听，卒如其戒。又十馀年始死。

　　宣州南陵县旧有蜂王祠，莫知所起，巫祝因以鼓众，谓为至灵，里俗奉事甚谨。既立庙，又崇饰龛堂贮之，遇时节嬉游，必迎以出。绍兴初，临安钱谠为县宰，到官未久，因闵雨有祈，吏民启曰：“此神可恃赖。”乃为具仪导入县治，才升厅，钱焚香致敬，望其中无他像设，独一蜂，大如拳，飞走自若。钱素习行天心正法，知为怪妄，于是大声语之曰：“尔为蠢蠢小虫，当安窟穴，那得凭托妖祟，受人血！食吾今与汝约，此日之事，理无两全，尔实有灵，宜即出螫我，虽死不惮。茍为不然，当焚尔作灰，以洗愚俗。”语毕，蜂如不闻。钱固已蓄干荻，命积于庭下，紧闭龛户，舁出加爇，蜂在内喧咆撞突，声音哀怨，顷之煨烬无馀，遂并火其庙，邑人自是不敢复言。谠字允直，女嫁方子张。裴弟，方婿也，谈其事。

　　杨戬贵盛时，尝往郑州上冢，挈家而西，其姬妾留京师者犹数十辈，中门大门，悉加扄锁，但壁隙装轮盘传致食物，监护牢甚。有馆客在外舍，一妾慕其风标，置梯逾屋取以入，恣其欢昵。将晓，送之去。次夕，复施前计。同列浸闻之，遂展转延纳，迨七八昼夜，赂监院奴，使勿言。客不胜困惫，而报戬且致，亟升至(叶本无“至”字。)屋，两股无力，不能复下。戬还宅望见，讶其非所处，殆为物所凭祟，遣扶下招道士噀治。因妄云：“为鬼迷惑，了不自觉。”经旬良愈。戬固深照其奸，故(叶本作“姑”。)置酒叙庆，极口慰抚，客谓已秘其事弗泄矣。一日，召与共食(叶本作“饮”。)竟，令憩密室，则有数壮士挽执缚于卧榻上，持刃剖其阴，剥出双肾，痛极晕绝。戬命以常法灌傅药，此数士者，盖素所用阉工也。后十馀日，仅能起坐，唤汤沃面，但见堕须在盆无数，日以益多，已而俨然成一宦者。自是主人待之益厚，常延入内(吕本作“寝”。)阁，与妻女(叶本作“妾”。)同宴饮，盖知其不必防闲，且以为玩具也。客素与方务徳相善，每休沐，辄出访寻。是时半岁无声迹，皆传已死。偶出游相国寺，遇之于大悲阁下，视形模容色，疑为鬼。客呼曰：“务徳，何恝然无故人意？”乃前揖之。客握手流涕，道遭变本末，深自咎悔，云：“何颜复与士友接，待贪恋馀生，未忍死耳。”后不知所终。

　　衡州道士赵祖坚，初行天心法，时与乡人治祟，既止复作，不胜怒，摄附体者责问之，对曰：“非敢擅来，乃法院神将受某赂，是故敢然。今去矣。”赵默自念：“吾所以生持正法降伏魑魅者，赖神为用也。兹乃公受贿托，吾将何所倚仗哉！”欲状其罪申东岳。是夜梦一介胄武士，威容甚猛，拱手立于前曰：“弟子即法师部下神将也，生时为兵，有膂力，众呼曰陈铁鞭。死得为神，得隶坛席，不能自谨，致纳鬼赂，闻法师欲告岱岳，则当堕北酆无间狱，永无脱期，愿垂哀恕，请得洗心自新。”赵曰：“吾不忍言汝罪，只云不愿行此法，使汝自回耳。”其人拜谢而退，赵竟上章反术，议改习五雷，而无其师，但焚香于谭真人像前，冀获警悟。越数年，复为人考召，方使童子照视，忽跃然而起，被髪跣足，仗剑厉声曰：“吾即谭真人也，怜汝精勤，故教汝法。汝曽有所得否？”对曰：“止得四符，乃真武传于世者。”神曰：“吾五雷符当有七十二道，此才十八分之一，如何可以摄服邪妖！宜取百幅纸置几上，当为汝传。”即插剑于地曰：“仰五雷判官速传七十二符，限只今毕。”初不见有所作为，仅一食顷，曰：“符已足。”命赵取之，揭示其纸，凡六十八幅，每幅画一符，天篆粲然，非世间书也。赵惊喜，捧用拜起，童子亦悟，自是符验通灵。《癸志》所书治衡庙一王者，即此也。赵秘其事，不为外人说。其徒游淳濮道人者备言之。

　　傅选为江西副总管时，邀临川王侍晨来豫章，从学雷法。王甚恶其人，然念凶徳可畏，不敢不与，但教以大略，在朋辈中已为髙妙。选艺成，将有所试，望僧刹一塔，崭然髙出四邻，即焚符治之。少焉火从中起，爇为烟烬，而塔无所损。既而愤王傅术不尽，欲募刺客加害，王已先知之，怒曰：“彼为我弟子，而谋射羿，岂宜使滋蔓得志哉！”于是以法飞檄，悉追其所部灵官将吏，选所行法从此不复神。

　　赵不易为江阴军佥判，其妻得奇疾，烟火食不向口，惟啖生肉，服饰(明钞本吕本均作“食”。)起居与平日无异，而与夫别室寝处。赵秩满，调知桂阳监。妻疾愈甚，一婢供其使令，便觉瘦瘁短气，面如蜡色，不半年辄死。又换一人往，亦然。凡死于彼者三。(叶本多一“人”字。)每老兵持肉来，或从戟门入，必怒曰：“何得经鼔角楼下过！”弃而不纳。若自后圃入，则受之。其后赵君待知封州阙，寓居衡州常宁。洎到官，妻白昼化为虎，腾吼而出。钱允直与赵为江阴交代，闻其事甚详，及守桂阳，吏辈尚能言。判官侯孝友者，亦居于常宁，云赵妻乃中官家女，不知本何人，容貌姝美，未尝妊娠，性好洁，夫每至其室，坐于椅上，才去即命洗涤。三婢之亡，皆遭其乘夜吮血，故浸淫绝命。

　　鄱阳东湖，莲藕菱芡甚盛，荐福寺赖以赡其徒。淳熙中，忽蔫然如悴，所产花实才得十之三。景裴弟游浮洲，与院僧法聪纳凉柳下，扣其故，曰：“为一村巫所焚，是以若此。”裴怪其语不经，颇出言蚩责。聪曰：“向者某村有行法巫，术已成，而弟子从之学者必欲观之，乃置一生鱼，持祭所事神。启白未竟，鱼正拨剌，遽翻白以死。巫愠见于色曰：‘溪之北有枯木，为精所凭，吾未暇祛逐，为徳已厚，而不顾正法之临，故呈此悔。讵容不加诛！’即写符飞掷，俄顷间，遥望火起木中，从巅至末，悉焚烬，鱼复活。弟子又求再诣他所，于是为此来寺中，人但觉微烟蓬勃，缭绕湖面，旋即烟止。明日往视，荷菱一切萎(黄校：“菱”字疑误，按似当作“萎”。)倒，更不可救。其为人祸，亦云烈矣。天地神祇，照布在上，山川之灵固见之，了不致诛，何也？”

　　吉州人家邀紫姑，正作诗，适有美女子在其(明钞本作“箕”。)傍，因请咏手，即书曰：“笑折夭(黄本作“樱”，《宾退录》同。)桃力不禁，时攀杨柳弄春阴。管弦曲里传(吕本作“歌”。)声慢，星月楼前敛(吕本作“礼”。)拜深。绣幕偷回双舞袖，绿衣(《宾退录》作“窗”，叶本同。)闲整小眉心。秋来几度挑罗袜，为忆相思放却针。”(叶本作“却放针”。)信笔而成，殊不思索，颇有雅致也。

　　秀州兜率寺僧师豫，能医术，而酷嗜奕棋，与人赌赛，品格甚低，然好之，穷日夕不厌。乾道九年染疫疾，死而复生，言：“被追至官府，立庭下，有大井当前，王者曰：‘误追汝。汝既是僧，能诵功徳经否？’对曰：‘受性愚懵，不知有此经。’曰：‘乃世间所谓《金刚经》者是矣。’对曰：‘此则固能之。’主者顾左右取经，即于井中汲出以相付。诵至数分，王者及一府人皆稽首作礼。既毕，命一吏送还，过廊下，吏语之云：‘此亦有可观览处，宜相从一行。’遂到一室，案上列棋局，两奁贮黒白子，而大小极不等。吏曰：‘师能此乎？’应之曰：‘甚爱之，正以太低为苦。’吏曰：‘吾为尔作计，但吞一子，则进乎技矣。’吾欲取白而大者，吏不可，探一黒而小者，使吞焉，随即惊悟。”明日病愈，常时对奕者来视之，索局较艺，果顿増数等。

　　柳州宜章县黄沙峒，山势崄恶，盘纡百馀里，为溪峒十八所，皆刚夷恶獠根株窟穴之处。出峒口，地稍平，山上有黄巢庙，不知何时何人所立，其前一杉木合抱。山下人每闻庙内声喏，若有数百人受令唯喏者，则峒民必啸聚而叛。淳熙中，王宣子尚书为湖南帅，留意治冦。适有作乱者，命统制官杨钦领兵讨平之，因发火箭焚其庙，且伐其树。临欲仆，有大黒蛇长丈许，顶上披髪，呀然跃出，为抟噬之状，众环以弓矢射杀之。(吕本多一“平”字。)治其地为寨，以屯戍卒，金鼓之音，朝暮响震，自是一方获宁。将军张某预是役，备说其异。(以上皆景裴说。)

　　吴中士大夫园圃多种橙橘者，好采东坡诗“一年好处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之语，名之曰好处。惟陈彦存损魏塘所居之前一圃，独标曰“一年好处”，颇为新奇。时彦存自中书检正官丏外为江东转运副使，到任恰满岁而卒，殆成谶云。然韩退之诗曰：“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则“好处”二字，难専以归橙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