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支戊02 中华文库

　　广州海山楼下客商舶船，养一猴甚驯，育之既久，与人无间。商妇生婴儿，已三四岁。猴每抱持之，习以为常。家人亦视之不问。一日，商登岸，妇在寝。猴辄挟儿直升桅樯之颠，其高数丈。满船人皆惊慑，而猝不可取，但铺设帆席帷幕，四环于下，以防坠水。遣篙师扳援而上，将至矣，猴遽放手，儿遂坠板上，碎首死。商杀猴，沉诸海中，然痛恨无及矣。相州人张正叔，时避地在彼，亲见之。予亦记小说中有猴效人浴儿而举置汤镬内者。既云异类，自不应狎之如人也。

　　胡仲徽以绍兴中两请乡解，毛山人之相，鳌头先生之卜，皆已书于庚志，而犹有遗者。癸酉之秋，将入试，寓馆于城隍庙巷人家。楼上有富家翁，送其子应举，欲胡为助，许以钱三百千。胡谢之曰：“吾固甚贫，然学业有限，所谓自照一身犹未光者，何暇推馀波及他人乎？”翁去，胡念厚饵可恋，贮怀抱间未决。夜梦黄衣卒登楼称报榜，胡问己得失，曰：“正为姓名在榜，所以来报。”胡甚喜。卒既下，复还，白曰：“秀才解名虽定，更须莫要管闲事乃可。”胡矍然而寤。思昼日富翁之嘱，力却之，果预荐。已卯之秋，以兼经就试郡学。士子或梦人云：“今年垂字赋作都魁。”觉以告亲朋，莫晓所谓。是岁，赋题出《天子与日月并明》，以天子无私明并日月为韵，满场第一韵押明字者十人而九，胡独押私字，前两句曰：“圣徳髙拱，天光下垂。”考官击节嘉叹，遂置首选。乃知片言只字，罔不素定，又岂可复容私意哉！

　　绍兴癸亥，梁企道侍郎寓居鄱阳妙果寺。随行王彦谟提辖者，携妻子处僧堂后，以典质取息自给。生四子，曰晋卿、舜卿、楚卿、月卿。妻极狠悍，有两婢，役使甚酷，昼夜不得少休。每见其困睡，必挼皂角滓蜇其目，至经日不能视。或劝之曰：“婢妾有过，当棰之；不可恕，则逐之。不应损其眸子，坏他终世。”殊不为止。后彦谟死，浮财积逾万缗，四子分往娼家，荒费无度。久之，晋、楚、月三卿相继亡。悍妻因病目，遂双瞽，宛转床席间，呻吟怨悔，饮膳不能以时得。凡十年，乃绝命。其为报应章显如此。(右三事，张子温说。)

　　丹阳县外十里间，土人孙知县，娶同邑某氏女。女兄弟三人，孙妻居少。其颜色绝艳，性好梅妆，不分寒暑(按此句似有脱误。)著素衣衫，红直系，(黄校：上三字疑误。)容仪意态，全如图画中人。但每澡浴时，必施重帏蔽障，不许婢妾辄至，虽揩背亦不假手。孙数扣其故，笑而不答。历十年，年且三十矣，孙一日因微醉，伺其入浴，戏钻隙窥之。正见大白蛇堆盘于盆内，转盼可怖。急奔诣书室中，别设床睡，自是与之异处。妻盖已知觉，才出浴，即往就之，谓曰：“我固不是，汝亦错了。切勿生他疑。今夜归房共寝，无伤也。”孙虽甚惧，而无辞可却，竟复与同衾，绸缪燕昵如初。然中心疑惮，若负芒刺，展转不能安席。怏怏成疾，未逾岁而亡，时淳熙丁未岁也。张思顺监镇江江口镇，府命摄邑事，实闻之。此妇至庆元二年，年恰四十，犹存。

　　章茂宪颖，临江新喻人。淳熙乙未岁，赴省试毕归郷，因过近郊一僧寺，意中小不适，头目昏困，遂托宿。初(原本此下阙，据吕本补。)更时，梦为人迎入官府，堂上设几案，胥吏满前，各抱文牍，白章书判。既而曰：“更须候有雨乃可。”遂引立廷中。少顷，雨大作，每一著点(“著点”当乙转。)身，变如血色，随觉清凉，头涔涔然如生角之状，复导升堂。群吏以次进：或持狱讼公案，使之决遣，凡数百项。有脑上戴树枝及草叶者，各随所掌咨禀，又以树叶一二百片请花押。或列竹筹如算元，其多无数，亦一一押字，不胜倦苦。迨五更乃醒。明日报榜人至，奏名为第一。邑子丁居易从章游学，后登科，为赣县主簿。张思顺作丞，闻其说。

　　莆田郑景寔(□)，淳熙庚子年从乡相陈魏公于建康。其子爚，始六岁，已崭然见头角。公招入府，观其人果俊爽，解读书，识非凡器，谓乃父曰：“他日当为吾门婿。”郑巽谢而已。至戊申年，郑官襄帅幕府，子侍行，忽告人言：“我夜梦到陈相公府，供帐华赫。妇妾引一女出，簪珥盛服，傧者掖我使拜。须臾而寤。此乃何祥也？”女兄笑之曰：“莫要闲思量，汝但専精学业，若及第得官，便可做他家女婿矣。”又三年，郑干办行在审计司，魏公少子语郑云：“欲从先公治命，以一妹一侄庚甲来合婚。访诸卜者，而侄女吉。正媒妁拟议未竟。”癸丑，爚一举登科，方十九岁，调建安主簿，遂谐所志。女(原本此上阙，据吕本补。)之父，工部郎中守也。

　　叶子昻丞相祖宅在兴化仙游县。叶氏族派百馀家，皆居一村。此宅据其要会，群山环峙，如屏如障。绍兴中，术士罗正甫者，因行地至焉，谓宅人曰：“论此冈形势，当出宰相。但常经发洪之害，须生气积久复故，始合相法。以是迟了百年。”发洪者，俗指言洪水从山逆(吕本作“迸”。)出冲破成窍也。是时子昻为上虞宰，后十五年，拜左仆射，盖距发洪时恰百年。正甫以所言验效，士大夫闻者争延致之，然无复甚应也。

　　陈魏公父墓在莆田境中南寺之侧，本一富民葬处也。葬后二十年间，若子若孙，皆病目，甚者至于盲障。有术人语之曰：“此害由墓而起，当急徙之。以其地售与他人则可，不然，日甚一日，岁甚一岁，祸将益深，殆不可救矣。”富子大惧，即别卜改窆，而故穴为魏公家所得。富民病者愈，而魏公正位宰相，官至少师。然则宅兆之吉，盖有所系，无徳以承之，不惟不得福，乃受其殃，不容妄侥冀也。

　　兴化郑秀才棠赴浙漕试，寓客邸。其弟景实在学中，每夕谒告从之宿。兄尝呼之曰：“适梦数报榜人，憧憧走趋，云寻一个郑大成不知去处。此何为者？”明日，临安解试揭榜，果有大成在焉。数夜后，又梦到一处，见揭巨牌，其上皆人姓名但记有李楠者以金填之。是夜漕榜出，楠为第一人，郑君乃不中选。此二梦于身了无所预，冥冥之中，何所系而先告若此。

　　莆田方翥次云，绍兴丁巳秋，将赴乡举。常日能邀致紫姑神，于是以题目为问。神不肯告，曰：“天机不可泄。”又炷香酌酒，祷请数四，乃书“中和”二字。翥时方十八岁，习词赋，遂遍行捜索，如“天子建中和之极”、“致中和天地位”、“以礼乐教中和”、“中和在哲民情”，如此之类，凡可作题者，悉预为之。是岁以举子多，分为两场。其赋前题曰《中兴日月可冀》，后题曰《和戎国之福》，始悟所告。翥试前赋，中魁选。予少时犹传诵之，其警联曰：“八纮地辟，符一马之渡江；六合天开，光五龙之夹日。伫观僚属，复光司隶之仪；忍死须臾，咸泣山东之泪。”翥次年登科，然蹭蹬三十年，才为秘书省正字而止。

　　莆田士人王育卿，尝预乡荐。梦若入冥司，三人冠服坐于上，其一呼王临阶问之曰：“颇相忆否？向曾与君同笔砚。”王不能识也。又云：“君大期殊不远，故欲奉告耳。”俄皆起入屏后。王望几案上有文书一册，就视之，皆细书人姓名，而详具所为善恶功过。其一曰：“阮某不合赖人酒钱，减寿半纪。”未暇它阅，三人出，谓王曰：“过三年当再相见。”出行廊下，见里巷张生，枷繋受讯，欲往问劳之，送吏不许。觉而不乐。试遣子诣张氏，则昨夕中风疾矣。经二年，自料不久于人世，乃扣谒阮秀才，从容言曰：“吾子常日曾与人有讼事否？”曰：“素不好讼。”固问之，乃言：“但昔常开酒肆，有负我钱十五千而游贩他乡不归者，因诬为其兄所欠，诉于县，逮治之，遂如数相偿。”王愀然曰：“如是则冥司有证，吾必不免。”徐告阮以所见，阮亦悔之。王至期果死。(右六事皆郑景实说。)

　　吴兴孙提举，家居临安，既没之后，其妻与二子五女，孤弱同处。女皆美色，长者先亡，第四女为同宗养女，第五女流落于永阳郡王后院。乾道元年，浙西大疫，孙二子并妇及第二第三女死焉。妻虑祸未艾，以为长女墓不吉所致，遣所亲少年魏二官人往新市，举焚其柩。魏既至，以告守庵老尼姑，尼劝止曰：“今年天行炽毒，谁家不坏人口？大小娘子入王(“王”当作“土”。)数载，幸自宁帖，岂忍无故残暴其朽骨，以起泉下之冤愤哉？”魏曰：“吾亦何心！但奉宜人命为此，讵容空回！”尼闭拒再三，不能遏，乃曰：“待与它说，明旦来可也。”魏莫能晓所言，姑应曰：“诺。”遂去。此女盖自葬之后，常夜出至尼房，问讯酬答，听其诵经，迨三四更始退。是夜亦至。尼告之曰：“有一因缘不厮当，颇知(吕本多一“之”字。)否？”女曰：“吾固知之。烦师说与魏二，吾门灾咎无(吕本作“于”。)数当然，非我丘墓所作。望令归白吾母，为罢此役。如不动瘗穴，却自保护两妹，教他安宁。”尼许之。明日，具以语魏。魏笑而不信，曰：“乌有此事，汝妄撰造吓我耳。”立唤工仆，将致力，尼又请申一夕之期。才入夜，女已至，曰：“魏二不听我语，但任渠所为。”魏竟诣彼处掘冢，斧其棺，手掲盖板。女奋身起坐，颜貌如生，注目视魏，发声大笑。魏骇栗而仆，良久稍苏，急焚香谢罪，复掩之。孙氏之病者亦愈。饶池州巡辖递铺官元善与，所居正与孙邻，故得本末详实如此。犹恨老尼与女周旋历岁，略不扣其所以然及幽冥间见闻，自此后曾再出与否也。

　　朝请大夫黄民瞻，赣州信丰人也。登第之后，多从官岭南，历潮阳宰、循州通判、知髙州，以母忧去，复知惠州。绍熙元年闰二月，正与妻在堂上，忽发怒叱庭下曰：“去！”妻惊问之，曰：“一个黄衣承局，径敢入宅堂，手中持文字一纸欲呈我，故喝使去，犹恨不曾教人捉下。尔如何不见？”妻不敢言，然绝以为忧。是月二十九日也，抵暮得疾。三月旦稍愈，能起行索食。后数日，呼老兵云：“厅下官钱好好排垛，我今自出监收。”闻者愕然，宻相与语：“知府在假，原无人将钱物来。”又不敢辨，但云：“钱不多，库官已自纳了。”由是疾复作。至九日，忽又顾外大喝，起身怒立，若有所搏执之状。人问之，则曰：“前次承局又来，依旧把文书，且催我早去，直是尀耐！”妻知其所见不祥，召医巫疗拯，证候益变。历两月竟死。初，黄自高州护母柩还乡，过赣州，江舟触石拆裂，柩没于水。黄只一子，奔投急流救之，亦遭溺。其尸与亡者柩皆寻索不得。祸酷骇人至于是，孤孙才六岁云。

　　元善与尝监惠州淡水盐场。场在海濵，左近居民数百户，皆渔人也。见其捕取海物至艰苦，云鳆鱼只有一边壳以自蔽，渔者孥舟至其所产处，以麻绳繋腰，缚一头于舵尾，然后没水。或至深入五六十丈，如出其不觉，皆可拾取。或知人且至，则黏着石上，牢不可拔；虽椎撃至碎亦然。按《后汉书‧伏隆传》：“张步献鳆鱼。”郭璞注《三苍》曰：“鳆似蛤，偏著石。”《广志》曰：“鳆有壳，一面附石，细孔杂杂，或七或九。”与此说同。若江瑶淡菜之属，取之甚易，迨欲出水，则循绳扳缘，足蹑以升。或久而不出，而有泡沫堆突起于水面者。妻子在舟中见其状，皆抚胸恸哭，盖已为大鱼衔去矣。遭此者常常有之。(右三事皆元善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