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支甲09 中华文库

　　豫章杨秀才，家稍丰赡，有丹灶黄白之癖，凡以此术至，必行接纳，(此句叶本作“必款纳”。)久而无所成，则听自去，由是方士辐凑。一日，小童报有客，称曰：“烧金宋道人欲入谒。”杨喜，束带迎之。其人清瘦长黑，微有髭，两耳引前如帽，着黄练单袍，(上七字叶本作“方帽黄单袍”。)容仪洒落。即延款(叶本作“入”。)书室，朝夕供处，(上二字叶本作“款待”。)稍稍试小方辄验，然未尝暂出嬉游。杨乘间叩以要法，历旬始肯传，(叶本作“言”。)当用药三十馀品，悉传(叶本作“条”。)疏所阙，买之于市。杨请与偕行，不可，曰：“吾习静恶嚣，岂应却投闹处？君宜独往。”杨且行，又曰：“君出后，小儿曹必来恼人，幸为扃户，使得憩息。”杨如其言。访数药肆买诸物，最后到一肆，望其中有默坐者，衣制(叶本作“冠”。)颜状全与宋生等，颇惊。(叶本多一“讶”字。)正拟问讯，坐者揺手止之。杨遽归，室户扃𫔎不动，(上二字叶本作“如故”。)启而视之，则宋瞑目燕坐，凝然如初。(上二字叶本作“不动”。)杨几欲(上二字叶本作“即”。)下拜，以为虽蓟子训、左元放分身隐现，神游变幻，不能过也。自是益加礼遇，随所需即应。未几，不告而去。取所贸药以治铅汞，不能就分(叶本分“锱”。)铢，计供亿馈谢及药值不啻千缗，自谓亲逢神(上三字叶本作“遇”。)仙，不少悔。又徽州婺源武口王生者，富甲乡里，为人颉恨可憎，众目为王蜇齿，俗语指恼害邑落之称也。性吝啬，尤恶僧辈，行化至，必骂斥，不与一钱。有头陀茁发狞丑，伺其居内，直造门，鸣铙唱佛，厥声震响。王闻之怒，持杖击走之。甫自外还，前头陀故在廊下，鸣唱如昨。王愧怖，敬为罗汉圣僧，搏颊悔过，立取白金二十两与之，犹悚然尽日。两州人说，宋生与头陀皆兄弟双生甚相似，故各售其诈，以欺杨、王二人耳。

　　益都屠儿满义，赋性狞烈，力能扛鼎，绝不畏鬼神，醉经丛祠，辄指画嫚骂，习以为常。巫祝袁彦隆者，诈人也，密与其党最厚者谋曰：“清元真君庙摧敝岁久，吾主其香火，将一新之，而邑人莫肯相应和。满屠凶猛不信向，众耳目所共知，倘因之以假灵，必可成也。”于是邀义饮于家，酒酣，谓之曰：“我欲择某日致礼于清元庙下，至期当有观者，子能乘酒力呼噪而来，挥斥众人，登堂正坐，以神自居，空(吕本作“饮”。)其酒，食其肉，且大詈其神，使万目倾骇，可乎？”义曰：“此正我所愿为者，又何难哉！”袁遂以其日收合数百少年，幡旗旌幢，夹列道上，馔具牲币，种种丰腆，鼓震乐作。义直趋祠所，毅然踞坐，自言：“吾神也。”取牢醴悉啖之，而詈神。梗口良久，义忽狂作，口鼻耳目皆流血，仆地而死。皆谓义触神之怒而致祸，怖畏灵威，争捐金钱入庙，祠宇大兴。数岁而后，袁之徒因分贿不平，诣府县告其事，尽捕鞫而刑之。

　　符离人从四，居濉上，家素肥饶，好事口腹，多酿酒沽卖，炰鳖脍鲤，朝暮饫食。妻袁氏，解逢迎其意，每亲执刀刃，所戕物命，不复可殚记。袁因产死，从四念之不忘。里人春月朝岱岳，从欲荐拔厥妻，持供具往献。既至泰安，三日未登庙，纵步市中，白昼与袁遇，数人随之，恍惚问且悲且喜，交叙睽阔。袁哽咽而言：“我以脔割鱼鳖之故，积业极深，日受楚毒，尔倘见怜，宜思所以救拔之。”从泣下曰：“吾所为不善，致汝如此，吾生亦不如死耳。至于道佛修严，虽罄荡家赀，固所不惜。”袁曰：“无用多言，明日申酉之际，可独至庙中，诣西廊之北一处看我，当可信也。”从遂还寓舍，斋戒。如期而往，见袁荷械加桎梏，带帘(按：“帘”字疑误。)曳索，群鬼驱以前，脱械去衣，束以荐，用镰刀锉截如缕，流血涂地。须臾，一鬼持杯水，呼其名而噀之，即还故形。俄又复然，凡六七反，然后施械拥去。从悲怖出门，昼夜不寐。又明日再遇，袁曰：“信乎？”曰：“信矣。”曰：“所祷勿负约也。”大恸而别。从归后极力营善果，终其身不复杀生。

　　史省斡者，本山东人，后寓居广徳军兴教寺。寺侧有空宅，颇寛广，而前后居者率为鬼物恼乱，不能安处。宅主欲售于人，亦无敢辄议。史贪其价贱，独买焉，姻友交劝之，不听。乃择日命匠缉葺，自往监视。方坐堂上，一叟乌帻白衣，揖于庭。史素不之识，趋下谢之曰：“翁为何人？何事至此？”对曰：“予乃住宅土地神也。今闻足下治第舍，愿贡诚言。”史曰：“敢问何谓也？”曰：“此屋实为怪魅所据，其类甚繁，然岂亦能与人竞，但向来处者皆非正直有徳之士，故不能胜邪。君既正人，居之何害，特当徙房于东南隅，而以故房为庖厨，必可奠枕。”语毕不见。史悉从其戒，且一新土地庙宇，其后帖然。

　　潼州关云长庙，在州治西北隅，土人事之甚谨。偶像数十躯，其一黄衣急足，面怒而多髯，执令旗，容状可畏。成都驶卒王云至府，巫祝喻天祐见之，以为与庙中黄衣绝相似，乃招至其家，饮之酒，赂以银，行(吕本作“杯”。)且付钱五千，并大幞头范様，语之曰：“市上耿迁开此铺，倩尔为我与钱，使制造一顶，须寛与数日期，冀得精巧。”云不解其意，以意外有获，即从其戒，至耿氏之肆。耿默念安得有人头围如是之大者，亦利五千之入，约为施工。而云持公家符帖，不得久驻，舍之而归，竟不以喻生所嘱告。耿候其来取而杳不至，后数月，因出郊，入关王祠，见黄衣塑像，大骇曰：“此盖是去年以钱五千令造大幞头者也。”阴以小索量其首广长，还家校视，不差分寸，悚然谓为神，立捧献之。事寖淫传，一府争先瞻敬。天祐正为庙史，借此鼓唱，抄注民俗钱帛以新室宇，富人皆乐施，凡得万缗，天祐隐没几半。历十年，云复来潼，人见者多指点笑语，怪而问其故，或以告之。云曰：“此喻祝设计造诈，借我以欺神人。吾往谒之，当得厚谢。”于是走诣之。天祐恐昔谋彰败，了不接识。云恨怒，诉于官。天祐坐黥窜，尽籍其赀。朱从龙以为潼州乃北方致(按：“致”字疑误。)同州所立名者，恐无因可通成都使，(按：“使”字似“便”字之误。)当质之蜀客。

　　楚州山阳县渔者尹二，家于北神堰新河之东，累世网捕，稍能足衣食。有室庐，一旦遭火焚荡，又营之，复罹煨烬，频年至于三，无力可为，但结揽芦苇束缚，以泥补葺，徒蔽风雨而已。每至中夜，闻外闲行人窸间之声，虑为寇害，出视之，见十馀辈着白衣，皆执火炬。尹大呼奔逐，閴然而散，略无影响。良久复然，尹氏惧，暂投驻亲旧之室，祸至如初。尝正寝在户，望六七人往来空际，以线系红炭置屋上，亟行扑救，俄相继起焰于侧。如是半年，尹生业尽废，妻子愁悴染病，怪犹弗已。邑人畏回禄移灾，就其地作福禳谢。后虽帖息，而其家人十死其八矣。

　　陈州人蔡乙者，家素贫，父母俱亡，受雇于狱级陈三之门，遂习其业。禀性既凶忍，而目之所见又皆不善事也，久而为恶徒所推，凡囚入其手，虽负罪至微，亦遭毒虐。容貌绝可憎，郡中目为取命鬼。年至四十馀，一夕，守囚于狱，夜过半，众闻若有呼蔡乙声甚振，起视之，已倒挂于壁问，俦侣多疾其为人，方快之，佯睡弗问。明旦，则见四体九窍，浥浥流血，始掖以归。是夜复然，呻吟悲哀，如受鞭笞，或阔步撑挂，全类缉缚。祈死不能，痛苦经岁。临命作牛鸣，呕血数斗，然后大叫而绝。

　　楚州东渐民张卨，家巨富，好施与，务济民贫，不责人之报。年方壮，遭乱流离，骨肉散落，独与一仆羇栖于射阳湖中，乞食以活。为贼所掠，求货不得，缚于大木之下，将生啖之。已刲股数脔，仆窜既脱矣，见之，恸哭而出，举身遮护而拜贼曰：“此是我主，虽本富豪，今赤身逃难，尚无饭吃，岂得更挟财货。如欲饱其肉，则又瘦瘠，愿脍我以代之。”贼虽嗜杀人，亦为义所激，闻言叹异，亟解卨缚，并仆释去，且遗以钱帛。迨绍兴中，淮上安定，卨归里，事(吕本作“故”。)业赀产尚赢百万。仆亦存，卨以弟待之，张氏子弟皆事之如诸父。

　　解州安仪(叶本作“邑”。)池西乡民梁小二，家世微贱，然皆耕农朴实，至梁独狠戾，其母寡居，事之尤悖。妻王氏，性恬静，所以奉姑至谨。北虏皇统之中，河东荒饥，疫疠荐臻，(上二字叶本作“尤甚”。)流徙满道路。梁挟母(叶本多一“与”字，吕本同。)妻并稚子四人，偕行至孤山之东陵，就野人乞食以哺其子。王氏念姑久不食，减半以(叶本无“以”字。)与之。梁见之怒甚，诈使妻抱子前行，自与母在后，相望百步许，即仆母在地，(叶本作“即推母仆地”。)曳入道侧，掬泥沙塞其喉，然后去。稍进遇妻，妻问姑安在，曰：“老人举足迟，但先到大家丐餐以须其到可也。”久而杳然，妻疑为夫所害，还访之，(上二句叶本作“妻疑夫害之，乃还访”。)见尸已僵，拊膺悲泣，急取水扶灌，气竟绝不苏。乃奔告里保，执梁送于县。才及中途，风雨暴作，霾曀不辨人，迅雷震耀，鬼神飞焰，杂遝出没。众惧散，亦不暇顾梁所之。少还澄霁，梁乃(上二字叶本作“见梁”。)卧土窟，头目皆为天火烧烂，惟脑骨仅全，俨成髑髅，肢体如故，目睛暗淡无光而不死，能别识人物，(上十四字叶本作“眼目无光，不能视别人物”。)饮食语言皆无妨，常谓人云：“有三鬼守我，每得食，必先祭之而后敢食。”官愍其妻子，给粟养之。染经数年尚存。

　　徐人朱彪赴官宿迁之崔镇，到任累月，有客鲁晋卿来见，丰姿洒落可爱，因留止外馆，异待之。每逢人辄出小戏剧资欢笑，而略无所求，见之者无不悦喜。彪会族友饮于后圃，酒方行，晋卿至。彪曰：“今日无以为乐，先生能效古人化鲜鲤作脍与众享之，可乎？”笑曰：“此甚易事，但虽得鱼鳞一片为媒则可。”彪命仆取数片授之。乃索巨瓮，满贮水，投鳞于中，幕以青巾，时时一揭视。良久举巾，数鳞腾出，一座大惊。庖人受鱼治脍，鲜腴非买于市者可比。犹以为幻术所致，不深信也。会郡治一新，移文镇吏，令制铁钩钮珓具之属，合数百斤，期限峻迫，仓卒未能办。彪意绪窘挠，晋卿问故，彪诉之，笑曰：“何不早告我，是何足言：且饮我酒。”酒至，连酌六七觥，遣人辇黄土汲水，拌和为泥，捏诸物成坯，暴日中，预炽炭以待。稍干，悉置炉中，呼锻工扇以鞲。经时钳出之，皆如精铁所就，不假磨错，无一不坚好。工相顾骇叹，彪始敬服，乘醉丐其法，晋卿无言。翌旦，失所在。

　　董小七，临川人，因避荒流落淮右，为海陵陈氏操舟。尝独宿其中，天气盛寒，董糊窒鏬隙，置煴火，饮村醪一杯而就寝。热盛，气不宣泄，遂闷绝，傍无知者，乃见梦于陈曰：“将闷死于船仓，急救尚可活。”陈觉以语妻，妻曰：“彼既云未死，如何解托梦，不足信也。”于是复睡，梦如前而加苦切曰：“主人若来迟，定应不救。如肯来，乞勿张皇，仍勿用灯烛照见，魂魄遇之，必逝去不还，更须先屏灯火，俟某少醒，徐扶起则可。”陈惊寤，亟出，唤仆与之。俱登舟，(上五字吕本作“与之俱登舟”。)董如魇死之状，口鼻气息仅如线不断，乃依其说，果复生。董以生人能入梦以脱性命，亦异矣。世言夜呼被魇者不得执灯，若误用之必死，其说诚然。

　　乐平北村人夏义成，生计给足，一意好善，不与闾校短长，未尝以争讼到官府。有四子，作两宅分处之。优游就养，至八十八岁，康宁无疾。饮啖仅取适口，唯日饮酒三二升，悠然独酌，有自得之趣。绍熙四年盛夏，微有不惬，语家人具殽馔，尽集子孙甥侄共席。酒三行，赴浴，令一子揩背，甚以舒畅为乐。浴罢更衣，踞胡床，拱手端坐遂亡。时正隆热，未敛前二日，手足皆柔软，随人屈伸，口鼻气虽绝，无一点腐秽。道俗来观，以为大善知识所不能然，盖吉徳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