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支癸06 中华文库

　　秀州广平桥尹大郎将仕，其家本微，致力治生，虽无田庄，而浮财颇裕，唯每以无子为不足。已而妻得男，怜育备至。迨长成，下劣不肖，破荡钱帛。父母爱锺于心，亦不复较。俄以病没，尹悲悼之切，不如无生。或教斋戒择日祷于福山岳(吕本多一“神”字。)祠。遂具舟楫，与妻偕往。及抵岸，尹谓妻：“我先诣庙下排比牲醪，明日清(吕本作“侵”。)晓，共焚香供献。”既去，移时不反。妻自步行咨讯，至憩亭，则见亡子用两手执其父。骇而问之，答云：“不干娘事。我前生为某县尉，雇船渡江，尹大作梢工，利我财物，挤我溺于中流，今当索报。”母泣曰：“爷娘养年二十年，竭尽心力。家计任汝费耗，岂不念此。”曰：“负财已了，只是欠命。”母度不可解，又泣曰：“既宿世冤债，所不容免，但乞放还舟中。”坚不从，斯须而毙。

　　襄阳南关寺僧宝枢，姓野氏，本泰州人，来驻锡时方二十岁。能谈诵《孔雀经》，声音清亮，人家多邀请。富有衣钵，俗呼为野和尚。淳熙甲午，赴近村经课饮酒回，耳畔闻婴儿啼声，如是不一，甚异之。左右前后，并无人家，寺中又无寄寓者，不敢与人说。寺前临江，其北有人烟市井。僧尝渡北岸，憩于张氏客邸，从其妻谈未了，一优伶携女子入邸，僦室以居。僧见之心颇动。未几，厥优病，僧每日必到彼为治粥药，因与女接杯酒之欢。既而优死，又捐钱殡瘗。女感其德，遂陪之款昵。僧犹未快意，育发出外，取之为妻，连岁产三男，生计益进。凡十馀年，妻病亡，复用故度牒披剃，三子以次继为僧。徙居南漳双池寺，而弹(按：“弹”字似“谈”字之误。)《孔雀经》如初。绍熙甲寅，季祖忠训作邑宰尉，犹识之。

　　青州谯氏，大家也。其所居堂后有大柿树，围三丈许，盖百馀年之物。崇宁二年冬，雪寒太甚，木冻裂至根。中有奇石，长袤丈，纹理莹然，碧色可爱。闻者争来观，郡僚亦至，莫能测其兆应，多以为吉祥。然自此家道凌替，售宅于它人，居之复不宁。洎宜和末，不及三十年，屡易主矣。

　　张守中者，本会稽人。隶役高门，得右列一职。买田扬州江都，称为七省干。淳熙二年，诣临安，摄内诸司冗局。其母与议宗室女为妻，言定矣。张过市，觇银楼秦氏女美色，遽凭媒礼娶，秘不告母。后两岁，母方知之，自越来，见秦妇元不甚美，然已生产二子，不可逐还母家。厚饷卑词，谢绝赵氏。赵女以结约既久，无故遭斥，羞愧悒怏而死。张之子继夭折，生事亦退。酷嗜酒，田园荡为饮费。一日，登酒楼，遇道人，清眉秀目，先踞坐独饮，引袖长揖而笑曰：“君不是张持正名守中者乎？”张曰：“是已，但与先生素无一面，何以知守中详悉如此？”道人曰：“君合有三子二女，官职随分粗得。近见姓氏，乃注在死籍，不知作何隐恶，以致于是？其事亦不久，吁！可惜哉。”张大骇，不能措辞，道人趋下楼，迹之不见。归为秦氏说，亟修设醮席祈哀，逾岁而卒。(右四事德卿说。)

　　湖北转运司在鄂州，其干官厅事常有鬼物出没，道人多昼见之。宜黄刘岩叟满罢，代者胡承议已入宅，以初到，遍谒诸使及郡守，率用五更三点出。一子未娶，每其父夙兴，必起侍汤粥，送之升轿，乃复寝。尝值美女子，相顾而笑。方注目，又不见，自是屡有所睹。自言：“只是邻近铺籍小民女，瞻慕丰采，乘间窃来。”胡子浸有惑志，但念官舍严密，岂外间妇女可得到？以扣小吏，吏曰：“此决非人，俟其再至，试执而视之，当验其实。”明早，承议出谒。女径造子室，子以言诱之曰：“汝既云慕我，当少图从容，快满平生志愿。今倏来倏去，甚无谓也。”女跃喜，即有相就意。胡子直前拥之，复奔迸求脱。把持愈急，觉怀抱间渐缩小，呼灯至，则木板一片在手，盖旧屋翼剥风板也。取斧析而焚之，怪遂绝迹。是时淳熙中秉义郎贾伯洪驻恶，(吕本作“此”。按：似当作“鄂”。)见其异。

　　楚州淮阴民为保正，遣其子赴县轮租，子不肖，尽以供饮博费。徒手不敢归，信步野外，彷徨无所之。忽有两人从山中出，为怜抚之状，招使随行。至彼处，大屋深广如富室，而寂无馀人。子告馁，持炙鱼烧肉各一楪与之，曰：“饭适已尽，未暇别炊。”子啖鱼肉讫，殊不饱。两人率之，暮入农家，窃庖厨馀饭，并饮馔分食。当昼则捕禽鸟，漉生鱼，炰煮饫餐，间盗酒共酌。此子冥迷，不复知朝暮日(吕本多一“数”字。)山下诸家，积以夜失物，知必鬼魅变怪，邀巫治之。巫罡步布网，戒居者伏伺灶侧。夜半，三黑物仿佛人形，越窗隙而入，翻盆揽甑，睢盱寻索。于是突起呼噪，相与逐之。苍忙奔遁，其捷如矢。众秉炬追赶，仅执其一，束缚以归，谓为魈怪，听其辞，乃此子也。走告厥父。父至，问：“同行者为谁？”不能言。尚记窟穴所在，引众偕往。空无屋庐，惟乱石崭岩，堕薪残莜，煤灺堆积，鳞羽毛血，狼藉满地。共验为出山鬼，不复穷觅。父挟子而去。(右二事皆贾伯洪说。)

　　鄱阳民黄一，受庸于盐商，为操舟往淮南，还至大孤山，乘顺风张帆，健疾如飞。当白昼，与同辈十许人坐立舷外，中一人反顾，见空舟甚大，亦有十许人，主持衔舳而进。虑其或相撞触，呼众视之。同声叫后使引避，唯黄一杳无所睹。方与众争辨，且诋其妄。转盼间盐舟平沉，旋即覆翻，所载悉沦洪涛，人尽溺死。舟忽跃起，黄随而腾出，遂独免。乃知向之值过，盖鬼神之作祟者云。庆元三年三月也。(赵希诜说。)

　　严州大浪滩，在州北十五里，介于两山之间，深不过八尺，而湍流峻驶，潆回曲折，稍遭风色，则激为巨浪，由是得名。往来者多苦濡滞。绍熙四年，鄱阳周贵章赴省试，与乡人罗正臣、李显祖、康师尹相值于常山，买舟同下。逮至彼滩，见它郡贡士船三十馀艘，鳞次岸浒，皆阻东风，久者几七八日。更相愁叹，不敢解缆。或强驱童奴，尽力挽纤。才少进，复猛退。有忿郁而束担陆行者。且虑失试期，晓夕陨获。馀干董经负胆略，出语众曰：“闻坡上一庙，乃威惠王行祠，盍往致祷。脱蒙垂祐，便可去矣。”皆合词曰：“然。”时已昏暮，即笼炬造谒，焚香列拜，董拱而启曰：“神王聪明正直，受国爵封，又享血食于此。今朝廷三年大比，网罗贤俊，公卿将相，悉由此涂。礼闱较艺，程限迫促。顾留泊此地，欲往不能。愿一施威灵，诃禁山川，(吕本作“风伯”。)使滩上诸舟，前进旡壅。岂惟寒士蒙赖，亦所以报国也。”祷罢，焚献纸钱，稽首径出。到夜狂风尚厉，渐以帖息。天将旦，波平如席，三十艘顺流相衔，略无碍滞。始悔乞灵之不早云。(周少陆说。）

　　鄱阳安国寺在城内，有田去城昌(“昌”字疑误。)百里，名全保庄。始时主僧惟直，苦志戒行，为道俗崇仰。尝诣庄检校，梦童子报言：“彭居士求见。”延之入坐。戴短檐帽，着青道服，后一虎自随。既坐，视直曰：“吾久隐兹山，未尝轻与世接，慕师名德之重，是以一来。顾室庐摧敝已甚，冀蒙师力一新之。”直许诺。觉而思之曰：“此地实名彭冈，客所称姓与合契，得非山之神乎？”明日询访，则父老皆云：“不闻有彭居士者，独古松下一小庙，相传为彭大郎，必其人也。”即访之。茅茨萧然，上漏下湿，香火亦缺不讲。直为之慨然，命工整葺，立成华宇。绘画像貌，仪卫俨赫，由是彭冈神祠，远近供事。它夕，梦来谢曰：“百年寥落，一旦顿获新居，沾受血食，老稚安堵，皆禅师慈悲所致。恨无以报德，(吕本多一“辄”字。)有所献。”乃邀至高坡上，指示其下曰：“此可以辟良田百亩，愿置力焉。”是夜闻彼处履声杂沓，如数万兵经营锄治。旦起视之，乃向荆榛沙砾，坦平如掌。自系虎原西，尽为膏腴。至今常住，实赖神力。庙中有黑漆连椅一座，初拟更塑神像，未暇致功。行者法坚以为徒设弗用，且障蔽画壁，取置长生库中，掩为己有。遽梦神詈责，亟负以还之。寺僧图其形，并画虎于坐右。每出化供，必奉之以行。将谒某家，未至，必闻猛兽哮吼声。相谓曰：“安国化主来矣。”已而果然，故无不乐施。若次旅店，则商贾增集，皆徯其来。距庄三十里，有小墟市，通江西路，多富居民，颇苦寇攘之患，惟全保晏然。盖尝有至者，皆值虎遮道，不敢进。其为盗者皆黥卒，间有败获，自言如是。此寺曾感五神显迹，已载之丙志。彭冈祠室正与之同，予旧传其事，不详审。周少陆得此于了祥长老，故备记之。

　　饶州城隍庙，每岁春夏之交，多有雀巢于屋翼内孕育雏卵。黥卒锦先、杨成、魏赟皆从他郡配隶，已三十馀年，一为宪台司阍，一为泉府库典，一为军头，所居与庙近。庆元三年四月，三家之子各十五六岁，相率入其中，欲探取乳雀，而高不可升。乃踏神像夫人之肩，攀缘而上，得十数枚。像泥遭践踏剥落地。至晚，三子同感疾，昏热如炙，(原作“炙”，据周本改。)不能出语。夜半剧，其母固莫知其事。有他儿戏时亦在彼见之者，为言所致。明日，携香楮诣庙祷谢，不获命。既而三黥以次病卧，证状全相似，医疗弗愈。才五日，皆不起。其子浸浸困笃，未必可生。触犯大神，诚可谴，乃祸延厥父，岂其偶然邪？义方之训，非所以责之也。

　　鄱阳每岁迎神之会，习俗已成，有加而无减，逐庙各一兵或一民主之。至于酒浆沃犒其徒，又自随人致力，谓之心愿。大抵心识不正，以是为祸谴惊动者，间有之焉。绍熙三年春，县前居民舒七者，开酒肆，其家与县城隍祠相近，预欲以酒饮轿卒及一行诸人。既而负约，众愤怨，往往出言诅之。至七月晦日暮，从外还舍，少顷就睡。逮三更，醒寤转侧，觉卧处甚冷，伸手摸索，一物大如臂，粗湿且滑。骇而呼妻，妻熟睡弗应。拟下床，为物缠身，紧痛不能作声。猛奋掷大呼，母在邻壁云：“待我来。”持灯往照，乃一蛇，呀然张口，似欲吞噬。家人尽起，无敢造前。母忖知其故，急诣庙，招祝史买黄钱置箱内，扶请蛇去。舒遂疾悸不食，以八月四日死。是夜见梦于母，言已入幽境。目今受罪，告速追偿前愿，庶得脱免。母如所嘱。越数日，又梦云：“幸得从轻，母勿过悲。”拜诀而退。舒之过不至死地，受罚亦酷矣。

　　饶民以八月十五日为威惠广祐王生辰，致供三昼夜。及罢散之际，每处各备酒果饮福，伺人静则集会。庆元元年，第三日事毕将就坐，而排列果食多不见，是时无闲杂小儿，皆疑其何以失。明日，再往收拾，闻殿上酒香，且有遗下殽核之属。方怪之，见泥塑献花童子倒地如睡，酒气自其口出。共扶起，立于元处。自后遇夜，巫祝或逢其游戏相驱逐，久而乃定。(庙祝洪兴祖说。)

　　乐平广冲人许光仲之仆，畜一牝豕。凡历岁，每生豚必以十数，满三月则出鬻，累积二百不啻，获利已多。庆元初，忽产数异：一为马头，一为人首，一羊首，一鸡首四足，各有他状。仆绝以为惧。既而曰：“是必造业年深，还债了足，欲就屠宰以托化，故现此怪耳！”尽击杀之，投于溪流，而货其母于屠肆。自后不复豢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