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支癸05 中华文库

　　抚州民陈泰，以贩布起家。每岁辄出捐本钱，货崇仁、乐安、全溪诸债户，达于吉之属邑，各有驵主其事。至六月，自往敛索，率暮秋乃归，如是久矣。淳熙五年，独迟迟而来，尽十月不反。妻颇以为念，夜梦其披发流血告曰：“我此行不幸，到乐安曾家，为所戕杀，盍亟为我雪此冤！”旦与人言，皆曰：“心疑生妄，勿信也。”次夕，梦如初，遂诉于郡太守王晓浚明。谓事干刑名，怪其凭梦申理，扶之出。还家啜泣，夜闻户外剥剥弹指声。祝之曰：“吾夫有灵，此声当入室。”俄顷，撼床枕不已，妻悲怖。翌日，再诣公庭哀祈，(吕本作“诉”。)且拜且泣，守恻然，为下其事县宰张公(吕本作“松”。)茂老，悉集诸驵验究。有曾小六者在数中，白宰言：“举室受陈氏恩，未可报，(吕本作“未知所报”。)那敢作此大恶？既以某日离某家去矣。”张无以诘。后五日，里正报：“严陁村道侧有卧尸。”牒尉检视，曾以甲首往会，曰：“非也。”又五日，或与曾素仇，告其实杀陈泰，埋于舍后竹林中。于是捕送狱，才鞫问，即承伏云：“初用渠钱五百千，为作屋停货，今积布至数千匹。因其独来，妄起不义之心，醉以酒，随行只一仆，诈主人之命，使先归语妻云：‘掊索未就，尚须小淹。’仆去少时，遂毙之于山下。前所验道侧之尸是也。续乃缢陈而埋之。不敢复隐。”狱成，坐诛死。

　　饶州安仁书生连少连，其父仲举下世，独与母居，年甫冠，就馆于近村富家。馆相距半里，诸生暮归，唯一童作伴。当春夜月明，灯下诵读，忽闻檐间欬声，举目视之，见紫衣老媪，丰颐皤腹，已在侧。出语通殷勤，问为谁？曰：“媒人也。东里萧家有小娘子，姿色绝艳，如神仙中人。慕秀才容仪，请于父母，愿为夫妇，使我来达意。其家快性，才说便要成，幸勿迟缓。”生曰：“无乃太急乎？我谈笑得一好妻，岂不大愿？然要俟归白母，虽正贫悴，须略备采问名之礼，始为允当。”媪曰：“秀才终岁辛苦，所获几何！今萧女奁具万计，及早成婚，即日可化穷薄为豪富。但一诺，立谐矣。”生沉吟良久，许之。才顷刻，去而复来，携两小鬟先至，便有数黄衫卒，施供张，敷茵几，金玉绮绣，杂然盈前。尚疑信未决，聆笙箫之音，锵洋渐近，翠幢宝盖，画扇围列，女子下花舆，席地步入，真国色也。生目眙心荡，默自计曰：“姑与之结好，则奁中物皆吾有耳。”媒已知之，咄曰：“秀才何得遽起薄幸之念？”生讳谢曰：“无之。”就席，酒半，始合卺。觉女唇间有牛吻气，乃托以地迥招盗，熟收敛器皿金帛置箧中，加扃锁焉。一牛头人自外持梃入，喝曰：“不得无礼。”俄冷风灭烛，众一切奔散。月色依然，阒无所睹。隐约闻乐声赴主人家祠堂内。小童熟睡，促之起，吹灯发笼，枵枵然并己之衣衾书策亦羽化。生惶惑，待早走告主翁，翁惊叹不已，云：“是吾家所事萧家木下三神也。”生亟辞馆而去。

　　鄱阳吴溱伯秦，淳熙庚子岁，偕二三友结举课于乐平西禅寺北塔院。童行姓詹者处邻室，夜闻其与人饮酒语笑，穴壁窥之，见一红衣女子，殊秀艾。意其挟外倡入，又念邑市无此人。每夕皆然，或梦魇呼叫。尝诘其故，不敢讳，乃言：“此女夜夜携酒浆殽蔌来共享，醉则留宿。只著乾红衫，未尝换，亦俨然无垢污。捧一水精合在手，会罢必藏于袖，就求之不肯，曰：‘有父母在，脱或见问，何辞以对？不可。’”历数月，詹尪羸骨立。度不能支梧，舍之而遁，竟死。其前一僧亦然。续有吴五戒者至，不久亦女，急徙居。人指以为凶室，莫敢至，遂摧仆为丘墟。后二年，有应寺丞之子到邑，颇闻其事。始言：“十馀岁前寓彼，一筓女暴亡，菆于庑下。吾随牒入岭表，兹方北还，正谋火化其遗骸耳。”启棺之次，得水精合，红衫尚存。乃证昔为鬼而害平人也。

　　恭州报恩寺有罗汉洞，塑为岩壑五百所，任务散处，其长大与生身等。唯瑞应尊者一像，乃天生石所成。其颜状衣服，襞折文缕悉具，了无斲削痕迹，莫知起于何代。绍兴就，或失其首。寺僧告于州，申达制置司，遍下属部寻访弗获。乾道中，一蜀商泊舟江陵沙头，夜梦异僧来谒曰：“贫僧受业于渝川之报恩寺，今行脚西归，拟附于舟尾。如辱赐许，当先奉候于白羊口。缘寄苞(按：“苞”字似“包”字之误。)笠在彼，趁便道取之。”商曰：“诺。”寤而恍然。蜀客率能于乱石中识别璞玉码碯，及至白羊，沙碛间得一圆石，高尺许，宛如人头，眉目全备，而圆顶无发。众方聚观，商认为梦中所遇，浴而收之。将至恭州作供，行次洞前，见一石像，方袍无首，默与心会。白方丈，办香花，迎于江滨，置之项上，吻合无龃龉，遂复成全躯。是时朱师古少卿赴召造朝，挈家游洞。子妇求嗣者窃其只履而去，诸僧不觉也。十年后，朱还乡过渝，梦僧称在报恩寺挂搭久，乞施履舄。明日，为人语，讶其异。妇始自陈曩事，敬以归之。

　　忠州酆都县五里外有酆都观，其山曰盘龙山，之趾即道家所称北极地狱之所。旧传王阴二真君自彼仙去，未尝为兵戈践暴，故多古迹。晋唐五代乾竺殿犹在，吴道子画壁，丹青如新。丹井上二柏，状如龙角，人言东汉时物。老子丹灶后柏，亦数百年，枯槁摧裂，而直干坚如石。皇甫先生赴召，过之曰：“吾能使此柏再荣。”即布气呵手，拊摩盘根错节处，自是数十枝复苍翠如初生者。政和以来，有旨禁采捕，群鹿至与人杂糅，养茸引子，卧廊庑，食厨蔬，居然相忘。淳熙十二年中元日，方作斋醮，鹿从丹井来，数百成群。骧首霄汉间。五色气自井出，散而成云，中有笙笛鸾鹤之声。至暮，知观白道士无疾而逝，咸以为尸解云。

　　绍兴中，馀干宗子赵邦材造第宅，饰台榭，恃其属籍，凡所需林木，不复谁何，肆意芟伐。自僧字(吕本作“社庙”。)神祠，民间墓树，无得免焉。屋毕工而怪出，白昼昏暮，人不奠居。落成未几，县尉黄子强往致庆，传觞行酒，皆臭不可近。赵知其所由来，叱骂罔两而罢。次日，庖婢以昨夕笼饼供朝食，至前，满盘化为秽物。遣视甑釜亦然。遂卧病。平生治仆妾辄以发系柱，棰楚无算。怒犹不释，则沃以粪溺。至是苦肺热，命家人取圊中汁以解之。其妻不忍，绐用地浆进。嫌弗快，必须此汁饮，竟瞑目而殂。黄尉传其事于善类，使广之，以警为恶者，俾知所惧云。

　　淳熙三年夏，吴伯秦如安仁，未至三十里，投宿道上白云寺，泊一室中。喜竹榻凉洁，方匹马登顿颇倦，不解衣曲肱而卧。朦胧间见小行童，垂茁发，着短褐衣，拱手侧立，情态恭甚。云：“主僧遣邀饮茗。”语之曰：“容我睡少时便去见。”童不答，亦不退。俄然而隐，吴殊未以为疑。再合眼，复在侧。又与之语，不答不退如初。乃急起访僧。笑曰：“比有士大夫暂憩此榻，所睹亦然。盖昔时行童某者，性好雅净，自买此受用，而去年已亡。小儿(原无“儿”字，据周本补。)痴迷，故尚尔恋着，亦可念矣。”吴劝付诸火以绝之，其怪遂息。

　　乐平新进乡农民陈五，为翟氏田仆。每以暇时受他人庸雇，负担远适。绍兴四年春，在家病疫死，胸臆尚暖，家未忍瘗。越三昼夜，奋而起，说：“初死时，觉魂魄从脑门出，见本身卧床上，妻儿叫哭。作声相呼，更无应者。有一神人称将军，领去过别病家，歆享酒食。既醉，唤我前曰：‘我闻得杭州西湖景致极好，常恨平生不曾到。今欲因巡历，游玩一遭，倩尔引导。候看了当放尔。’即命监守者捉我置布袋中，携以先行。沿路遇人家供献，则挂袋于檐下，丁宁莫要喘气。尽将食物收拾挈去，匆忙不少停，又诣一家。一日须十馀处。昏暮入庙宇，将酒肉分给人从，亦自就位饱食。如此五日，到临安游(吕本作“西”。)湖。天竺灵隐，市肆园林，逐一行遍，只不敢入道观。复从海岸抵福建，回建昌抚州，至白干查家歇。憩坐未稳，一急脚走报曰：‘速去速去。’俄霹雳电闪，震动天地。一道士戴星冠，仗剑，捧水诵咒，念到火发烧屋处，众扶拥将军以下奔出，更相踏践。我依前在布袋内，不觉攧落地。元来却只卧此间。”自是遂活。是日，洛阳康义(“义”，《永乐大典》卷二二六三作“羲”。)仲来翟氏庄，目击其事。及秋末，康与翟同往疏山，经白干，专谒查家访动静，云：“今春举室染时疾，得道士行五雷雨法祛之而愈。”正合陈五所言。

　　庆元元年冬，石头镇胡大夫家修设水陆斋。会市民龚三者，日持蒸芋来鬻。至判斛之夜，归差晚，行到灯火尽处，若为人所排，仆地闷绝，妻子讶其不至，秉荻炬迎照得之，舁以还舍，举体冰冷。燃薪温其手足，稍有苏意。渐那言曰：“恰逢着郑十五与孙山东幼儿，问其去何处，答云：‘胡知府宅水陆斋会，故往趁赴。我寻年多时不曾见，今且得值遇于此。’便搦倒我，恣意拳踢殴打。须要牵捽去，我尽力捍拒不肯行。他怕天晓，方始相舍。”是时郑十五已死十三四年，孙氏儿亡未久，莫知何冤。龚言讫。涎涌于喉间，饮之以汤，亦不能纳。奄然长往。

　　乐平南原人刘居晦，庆元三年春就家设醮。既讫事，其小子明哥忽发狂言，如物凭附，云：“玉皇敕北方真武神君降我家谕旨，今日醮筵章奏，全不虔诚，更须择日举家斋洁，别建一百二十分，多献金钱，谢过祈福。有如不然，定贻大祸。”刘氏惧，以为黄冠亵慢所致，痛谯责之。众相谓曰：“吾曹安敢不尽诚敬？但上天高明，岂肯用祸福吓诱下民，需索供享？是必木石怪魅，假托为之。”推其徒王师行正法考召。童子见光中摄到土地社令，诘之，对曰：“非祀典之神三人，诈伪为此。”即逐之境外，仍刈伐近处林木，一大木根下窍穴通透，举烈火薰灼之，三巨蟒迸出而死。刘以其木与兴福寺僧。是日有崇仙观道士谢时亨在醮坛，而出外买食犬肉。明哥又言：“帝知谢时亨辄啖厌物，来日午时必殛之。”语竟，狂子即安。及期，时亨殂。刘益惧，遂更置醮席。而才至四月上旬，以微疾亡。盖大数且尽，故鬼得而侮之耳。

　　临江军新喻县屠者张氏，居于僧寺之旁，每宰猪，必以晓钟时起。绍兴某年，寺主僧于半夜后，梦男子妇人凡五辈，皆著乌衣，罗拜于前，同声恳言：“告和尚，乞慈旨，说与道者，免来撞早钟。”觉而又梦，且云：“性命所系，危在须臾，只得一语便可活，愿慈悲哀救。”僧寤而异，急呼直钟道者谕之。道者已摄衣将往，闻僧所戒，犹云：“此所以警旦，寺院法律当然，岂宜废不讲？”僧曰：“一段因缘，续当说年，勉听吾语。”乃止。天明，道者出，过屠没，张问不击钟之故，以僧语告。张曰：“赚我失晓，误一日经纪。然当死之母猪，遂生五豚，亦为吾利。”道者还白方丈。僧特造张店，开以因果之理，曰：“人生百技，何必造业如此？傥肯谋别生，吾当衣钵所馀助尔。”张即奉命。僧与之钱百千，使改市它货。张素无子，已而得男，读书擢高科，致位华显，不欲书其名。(此卷皆吴溱伯秦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