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支癸08 中华文库

　　淳熙十三年，福州科举进士黄德昭，经营就牒赴两浙转运司试。行次建宁，骤得疾，四体发热，昏昏不知人。于醒梦间见一长人，介胄当前，叱起之曰：“汝当服事唐太宗，安得在此？宜速归。”言之至再，遂不见。德昭私念：“今距唐朝五六百年，吾为生人，如何能服事古帝？且业已至此，名为避亲，(二字黄校疑误。)讵可却回，将何词以告朋旧？”会薄晚小间，复登涂，宿于前店，疾益甚。又睹长人立于侧，骂曰：“汝不信吾言，必死此地。”始大惧。明日，遽南辕，才行二三里，神思顿清。又明日，洒然如平常。既抵乡里，旋投纳试卷。向者以《毛氏诗》应举，虑取人数窄，而素于词赋留意，乃用赋求售。试日，出“太宗功被九歌”为题，不胜踊跃，以为神告者此也。他人多只敷叙功业，惟德昭乙太宗比大禹为说。主司读之激赏，谓为冠场之作，列于高等。然次年下第，竟终于布衣。

　　福州城西居民游氏，家素贫，仅能启小茶肆，食常不足，夫妇每相与愁叹。淳熙甲辰岁，一道人行乞到门，就坐啜茶，适闻其语，笑而谓之曰：“不须过忧，已有好儿子，尚何足虑！只一件事理会不得，既做秀才，发解过省，及第了，便着紫公服，系金腰带，却手中不把牙笏，此何理也哉？”俄见柱间倚一黑圆杖，指之曰：“此是其所执也。”游翁以所谈无根蒂，不之答。只一子伯虎，能读书作文，且习弓矢骑射。词场荐不利，遂应武举。庆元三年，中绝伦第三人。例赐涂金束带，除沿海制置水军计议官，正持杖以谒制帅，尽符前说，相去正一纪。初，伯虎入都待试，梦已化为虎，与他虎鬬不胜，遭压焉。及是榜唱名，永嘉周虎为魁首，又与梦协。

　　雪峰长老宗一，以淳熙九年来住持。驻锡两岁，于寺建毗庐阁，安贮藏经，规范雄伟，它所营立皆称是。而机缘行解，为衲子依投，席下屡满，屡欲谢退，辄不谐。绍熙五年，忽命击鼓集众，升座演法。既而言曰：“四方名山大刹，如雪峰者能几处？老僧作主五六院，多不过三两载，今乃滥居此地，不觉十三年。无德无能，虽以久占禅席，便当引去，以避贤路。”迨反室，其徒意为打包潜窜，有欲束装从行者。已乃奄然坐亡，时俗寿七十八矣。福府迎致长芦元聪代之。至方丈数月，梦一公来谓曰：“兹我所处，汝那得擅据？”聪曰：“和尚何为出此言也？世缘既竟，归于大空，故吾得承乏。正是吾曹平生着意处，焉用问？”曰：“吾非常常恋着者，比知弟诱掖后辈，振扬宗风，故特来助喜。然弟于此山缘薄，行且之它。”遂告别。聪寤，携香诣其塔祝谢。二年后，兹果膺敕命，徙径山。(右二事偃孙说。)

　　永宁寺罗汉院，萃众童行本钱，启质库，储其息以买度牒，谓之长生库。鄱阳并诸邑，无问禅律悉为之，院僧行政择其徒智禧主掌出入。庆元三年四月二十九日，将结月簿，点检架物，失去一金钗。遍索厨柜，不可得。禧窘甚，闻寺外徐谦山人者，占术颇验，往卜之。卦成，曰：“物已传出外，而盗身不动。元非他人，乃常所使小奴耳。急向北方察访，尚可得。苟或稽缓，将化为乌有。”禧因用其说，散行采缉。然无策能致败露，坐不安席。再扣之，徐再消详，曰：“此去五日，定有信。”所谓小奴者，每至邻家与民妇狎，指头上银钗曰：“何不买金来打造？”妇笑曰：“汝真是不晓事，我如何有钱办此？”奴曰：“我拾有一只，若用得时，减价售与汝。”傍有彭氏子窃聆其语，明日戏之曰：“如果欲货金钗，我酬汝直。”奴讳曰：“已分付(吕本作“与”。)吾兄了。”既涉历两三处，事遂大彰。僧即加执缚，且杖之十数，犹隐不言。鞭打益急，始服罪。立取钗至，于是痛挞而逐之。(行政说。)

　　饶州黥卒杨道珍，本系建康兵籍，以罪配隶，因徙家定居，且称道人。素善医，而尤工针灸。市民余百三，苦鼻衄沉笃，更十数医弗效，最后招杨视之。知其家启肆贩缯帛，近年以来，资力颇赡，杨深有所邀需。余妻上官氏，许以三十千，方为领略。令病者卧于门扇上，按两肩井间，齐插两针，才一呼吸罢，衄立止，举体顿轻。余氏不胜喜，如所约以酬，又别致谢。王温州季先，于丁已之春亦感此疾，绵延岁月。亲朋竞致善方，莫能愈。或导杨往治，随针即差。一官人宠妾，怀妊八阅月，朝夕恹恹，困卧乏力，饮食不下咽，自不能言其痛挠处。杨为诊脉，而曰：“此非好孕，正恐是鬼胎耳。”其家皆哗怒不平，出语呵责。杨曰：“何必尔，他日当知之。吾今不敢用药，但且如常时服安胎药，壮脾圆散可也。”自此稍能餐粥，后两月就蓐。其腹自受孕即皤然与常异，及是乃产一物，小如拳，状类水蛙。始信为鬼胎不疑。(少陆说。)

　　唐宋令文有神力，以一手挟太学讲堂柱，持同房生衣压于下，须其重设，乃出之。又或梦吞水牯不尽四足者，此事今亦时有。东武赵恬季和之子十七总干，壮岁梦吞一牛，自是膂力过人百倍。居福州城中，与一僧善。每从唤索酒馔，所啖肉非数斤、酒非斗许，不能醉饱。僧虽勉为供设，久而颇厌。赵戏怀其袈裟，置于廊庑间大柱下，已而舍去。僧窘愧，经日无由可揭取，亟治具延谢。乃谈笑举柱，就还之。尝暂寓泊西禅寺，出外夜归，阍仆拒不纳。呼叫稍久，怒击其扉者再，且排撞门颊。少焉双扉及□楔悉堕地，其声如雷，寺人皆惊起。又赴调入都，自衢僦小舟，携两仆俱。舟人偶非良善，妄意箧中之藏，辄萌戕害计，到一村步，四无居人，谓赵曰：“少住片时，当买酒来。”盖欲饮之至醉。赵觉其诈，思所以待之。望其去稍远，见一席倚仓板上，缠绊甚紧。解视之，正贮一尖刀，锋芒铦利。其人有一子，赵戒仆曰：“听我高声叫，则投之水中。”俄而提酒至，赵升岸迎就之。乃示以刃曰：“汝欲用此杀我乎？”奋拳痛殴之数十。攀大竹一根，执缚于杪，而纵竹使起，去地已数尺。恶子既溺，赵乃令仆舍舟陆行。予与季和为朋旧，识诸子于丱角时。未闻梦异，亦不记其姓名也。(其弟谦说。)

　　饶州天庆观后居民李小一，以制造通草花朵为业。庆元三年三月十七日病亡，经夕即埋瘗。至二十三日，术士徐谦盘卜于市，过土井巷西间十数步外，有人相呼，审听，乃李也。既作揖，跣而奔趋。谦素与相善，虽瞽目冥行，认其已死，骇曰：“李大哥，汝下世多日了，何故在此？且又匆遽。”应曰：“我今虽非世人，偶有一事，急要干当，不得已出来，鞋子也着不及。”辄问何事？曰：“第二个女儿得疾甚困，须着多方救之，不容少迟。”且行且语，遂不见。又四日，谦专诣李氏，告其长女曰：“尔父寿终之后，我却曾撞着他，说道家有病者，果否？”女曰：“妹子实然，当二十二日正危之次，仿佛见父在床前拊之曰：‘二姐你莫烦恼，我与你催促医人下药，管取安好。’妹久昏眩不醒，是夜顿苏，今十成无事，但未敢出风耳。”其言与谦之说同，于是一家皆悲哭。幽明异路，犹拳拳于儿女间如此。(徐谦说。)

　　饶州市贩细民鲁四公，煮猪羊血为羹售人，以养妻子。日所得不能过二百钱，然安贫守分，未尝与邻里有一语致争。庆元元年二月，正负担于德化桥上，买者颇集。一村獠如师巫之状，从其求金。鲁曰：“方分羹冗坌，少须当与汝。”巫嘻笑舍去。俄顷，釜中热汁皆冷如坚冰，买者置箸不食而散。鲁盖素能作法，且又精至，深悟其所以然。对众微叹，即灭火而归。旋抟泥十块，置于灶口，解衣就睡。巫它处丐索满志，还旅邸。忽腹内若炽炭，跳掷忍痛，固知早来之非，以实告主人。主人曰：“鲁公尊法，一城推重，安得轻犯之？”巫惧，倩小儿引往其门，设拜十数，自通姓第为周三，鲁不答。周痛益甚。观者悉云：“且恕它得否？”鲁颔首，反室，尽去灶下物，周立愈，沽酒谢罪。明日，复携只鸡斗酒来，愿为弟子，传其学，鲁不许。至今本业如故。

　　饶民朱三者，市井恶少辈也，能庖治素脏，亦仅自给。臂股胸背皆刺文绣，每岁郡人迎诸神，必攘袂于七圣祆队中为上首。淳熙己酉岁，将往阁山籴油麻，其妻曰：“我闻彼处不清洁，况汝所习此般伎俩，如何去得？”朱曰：“我以法护身，自有措置，无奈我何。”所善多劝止之。又询于卜者，其兆亦然。皆不听，持千钱以行。过一淫祠，叱其像曰：“俟我回来，与汝理会。”及事毕，欲还城，复至祠前，便觉黑气缴绕，急施法解战，略无验白。他人闻暗中怒声言：“与汝非冤，何故骂我？”交鬬近暮，仆于棒下而死。明日，父母方知之。虑为同辈讥笑，就行火尸。其夕，托梦诉其死本末，且又告母曰：“可多买草鞋焚化，今已拘充排军了，自此无复敢归。”呜咽而诀，时方二十六岁。

　　鄱阳丽池村，无田畴，诸聂累世居之。采木于山，捕鱼于湖，以为生业。邑境多有淫巫，每游历人门，谒觅钱谷酒肉，须随其所丐，斟酌应之，不可但已，否则能为害祟。其当得陂池利(吕本多一“入”字。)者，处秋冬之交，水浅源涸，必遍施栈箔，遮阑界内。俟岁杪则四环网罟，率竭泽取之。绍熙二年，聂氏子弟百三郎者主其柄，不甚待外巫。巫乃密至陂所，步诀咒禁。迨举网，空无一鱼。聂子访知所以然，屡邀它巫解释，殊勿效，惋叹莫测。一夕，月下闻巨鱼跳掷，急视之，乃一只头小鲤，随波舞涌。绝以为怪。方拟击之，俄复跃入。或言此盖彼所投木符幻变相戏弄，非真鱼也。后数日，岸上人咸见异物，状如蛟螭冲栈箔尽破，径望彭蠡而去。鱼以万计，接续从之出。虽渔者并肩而立，付之无可奈何而退。

　　李耆俊子寿，淳熙二年为两浙转运使主管官。其弟耆硕子大，自嵊县解官来，馆于公宇。送还小吏刘广立于司前桥上，遇一官人坐轿中，轿之制作极草草。两卒负笼箧，先牌题云“李从事”，问广曰：“那处是李主管厅？”广指示之，且奔告子大。从事者，又其弟耆寿也。喜而出迎，乃略无所睹。寻常诸李族人入都，多泊舟于河下沈氏客邸及吴山上扁鹊堂。散遣访审，皆不见。子大甚骇，率子寿诸郎，步往沙河塘，试加物色。俄一家仆从会稽连夜疾行喘汗而至，报言：“小五官人因醉饱而得病，昨日已殂。”所谓从事者也。广盖见其遗魂云。(吕德卿说。)

　　太史局令吴师颜，在京师时，已世为日官。及渡江，掌其职者犹二十年，居于临安众安桥下。绍兴壬戌秋，以旬休不入局。或诣其家邀之长，就相近茶肆款话，若素所厚善者。从容久之，客先起，吴忽仆于地，衣裳有血污湿。主人视之，死矣。一匕首插于腹间。走报其子泽，奔趋而至。遭伤处洞贯肠胃，莫识刺客为谁。但执主人，告官坐狱。数月，鞫不成。府尹以为不应白昼于都市中敢行杀害，怜其无辜久系，犹受杖乃得释。泽继代父任，令(当为“今”字。)为春官大夫，判太史局。予尝质以此事，云殆是宿生冤业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