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支癸09 中华文库

　　朝请沈大夫，用年劳诣铨曹求转朝议，为吏所扼。有弟官中都，呼其小吏，与之钱十千，使访此吏端的姓名及居止处。吏喜甚，他日告曰：“已得之。”即导往官巷，伺于客邸。顷其人自省归，吏持刺迎白曰：“沈大夫拜谒。”逡巡不领略，曰：“吾身为胥吏，岂得与官员亢礼？”谦揖往反，始延坐。须臾，沈启言：“某当磨勘，而以忧制岁月小不同受沮。正当限转一阶，视它秩不同，利害甚切，愿垂护念。”袖出银一笏授之曰：“聊以奉笔札费。”愕然曰：“此为何名？而非理贿我。”沈曰：“吾欲赈(吕本作“整”。)济名官。(此句疑有脱误。)银出我怀，而入君手，定无漏泄之虑。苟为不纳微诚，是君有心败吾事耳。”吏沉吟若不得已，乃受之。揖使少待，自造左畔一室，良久，持一纸示沈曰：“依此书写，诉诸尚书。”读之，大抵指考功主事陈仲夷吹毛求疵，拟邀厚赂。且引某人某人例，乞送棘寺或临安鞫治而置于理，庶为奸胥舞文之戒。沈谢曰：“词意详尽，皆吾心所欲剖露而不能者。敢问陈主事安在？”笑曰：“即我也。”沈曰：“既受教于君，何容相诉？”曰：“无伤也。”明日，尚书朝退入部，沈持状自言。陈生在傍，切反目而视，尚书责问颇峻。陈诋沈以为不可行，词色颇悖。尚书叱使去曰：“今日不书钞，当送狱。”陈羞愤咄咄而退。至晚，文书遂成。沈后屡语人，以为省部事无巨细，尽出此曹手，若挟贵临之，愈生节目。吾所费至微，然能撼之者，盖寻常士大夫行赇，经涉非一，及真入主吏家，不能十二。兹乃悉得之，故其应如响，予亲闻之于沈云。

　　庆元三年四月，鄱阳小民循故例竞渡于鄱江，率皆亡赖恶子。又无衣装结束，唯袒裼布裈。终日鸣金，喧噪下上。又有持酒赏犒，或以六七拨棹者，往往酣醉，才东西值遇，各叫呼相高。稍近，则抛石互击。甚者至射弩放弹，虽遭伤疾，亦不告官。五月二日，东湖一船与南岸一船鬬，薄暮不解。湖船遂沉，所载五十人尽溺。叫呼乞救，时已曛黑，莫能审其存亡。明日检勘，独不见吴六。同舟之人遍处寻觅，得其尸于二十里之外双港津头，左股已碎于鱼腹矣。州学士人言：“吴生本阳步村民，长过五尺，满身雕青，狠愎不逊。淳熙间，弃其父母而来城下，寄食于学前菜园家，受庸作。雅善操舟，专捕鱼取给。且复健走。尝为斋仆，凡科举及堂补试揭榜，必为报捷先锋。遍饫酒炙，仍分钱居多，众不敢校，所积渐滋，因取妇。初，永年监兵方五死，孀妻独居，营私酿酒。每用中夜雇渔艇运致，传入街市酒店，隔数日始取其直，常使吴六辅行。前三年，方妻挟八岁儿俱出，掠十数千，还置舟内。到新桥，暴风起，儿惊惧，立不能安，遂堕水，母遽引手援得之，吴利其赀，翻挤陨于中流。夜深人静，更无见者。吴但以两千付方氏，云：“皆倾覆湖心，仅揽得此。”方只一子，既并命，邻里共为捞尸殓之，子母尚相持不舍。它园丁见吴乍有钱，稍知其故，以利害不关，亦弗问。今年春，吴与等辈张网，闻水中呼曰：“吴六，尔却元来这里！”如是者三，馀人怪之。吴瞿然怖汗，强自激昂，磨刀向之曰：“落水鬼敢尔，才出来，便一刀两段！”叱之至再，声乃息。然自后眠食不自安。是日正挥梃勃跳，顿足高视，傲睨之气，旁若无人。俄而及于祸。吴最能泅，急湍中有若平地，岂料竟死于拍浮。方氏冤厉之报彰灼也。(周少陆说。)

　　衡州某司户之妻，盛年有姿色。与同官家往来，和柔待下，皆得其欢心。但每睡时，常开口伸舌，而舌表两歧。夫积以惊异，密言于曹掾，掾云：“吾闻蛇舌如是，今贤室亦然，何也？”因昼寝，乃使视之。妻似觉为人所窥，至暮，泣语夫曰：“与君缘分止此，行当永诀。”明日而病，顷刻而(吕本作即。)沉笃。遗言：“我死后，殡殓了切莫开棺。方当暑天，恐形容易败，空招僧恶耳！”再三申约，遂亡。翌日就木，其家近在旁郡，走介报。越三日，父母来。云：“初不闻有疾，何为遽尔？”必欲观其尸。夫以所戒告，母疑非善终，固启之。则一蛇蟠曲于中，衣裳冠履如蜕。悲骇恸绝，亟舁出野寺焚之。赵彦迁儒林时在衡，实所亲见。

　　鄱阳城下东塔寺，与城北芝山禅院，皆有田在崇德乡。畴壤相接，耕农散居。庆元三年五月一日，农人男女尽诣田插稻秧，惟数岁小儿乃陪老疾者守舍。当昼雨作，惊雷振天，东塔四仆家皆遭狂风之暴。先卷屋上茅，翔舞狼藉。已则椽栈梁楹，窗户床榻，一切掀荡。若有人拆拽抛掷，其声汹汹，不可复辨。老弱呼叫奔走，半日方定。凡筑室处，坦为平地，人幸而得免，鸡犬不一存。近处桑木，连根拔起，投于数丈之外。四家生生之具扫空，被祸之酷，盖去死无几。后两日，芝山甲首备其事，告主僧，自庆其独脱大厄。或谓此四仆者好屠牛，以故获谴。

　　东湖荐福长老了奭住持，且凶岁，(按：此句似有误。)俄病背疽，才小愈，复结肾痈，终以破腹而亡。绍熙三年五月，郡士邹侃梦其捧琼珠一颗，圆莹可鉴，以畀之。侃引手承接，误坠地，碎矣。惊而觉，时奭亡已数年。明日，侃妻诞一男子，乃具所梦告于兄仁曰：“妇得雄固慰人意，但碎珠之兆，恐不能佳。”仁解之曰：“琼珠碎却圆，以圆老名之可也。”儿在襁褓中，无病恼。及能食，啖以肉辄吐，与饼饵蔬笋则喜。稍能移步，望僧过则笑，呼捉其襟，追随弗舍。母拊之曰：“送汝去寺院做行者，服事和尚。”即欢跃。问往妙果寺如何，摇头不应。遍举诸刹皆然。至言东湖，便请行。乃从奭乞名，俾出家。而制小直掇与着，每日使仆抱诣方丈。所居在槐花巷里，才还，又索去。庆元二年，甫五岁矣，忽苦淋疾，旋疮发肾下。顾母曰：“奭兄唤我归来，将酸馅糖糕与我。”母深忧之。既而亦以暴下而夭，略与奭同，盖十一月下旬之二日也。晋之侄与之最善，方其病时，戏之曰：“和尚异世肯来吾家乎？”曰：“官门缠绕人，未必许我出家耳！”其后梦如平生，招之入，不顾而去。然竟托身邹氏，得非宿缘乎。

　　淳熙中，明州士人往临安赴省试。舟过曹娥江，渔叟持巨鲤，重七八斤来售。买以钱五百，鱼拨刺不止。士人爱其腴鲜，拟明日斫脍延客。适天色微暖，虑其馁腐，使仆作鲊。既剖腹，于中得小玉印，温润洁白，刻两篆字，不能识。士人朴野，元不料为奇物，漫收藏于笥。至都城旅舍，留颇久，资用不继。值常买小商过门，出以夸示，然但须价五千。商酬五之三，士喜所获数倍，即付与。此商亦非博雅者，只挂于担上。经德寿宫门，提举张去为下直，车中觇望，取而玩视，命随诣其宅，问所得处，且扣其价，亦仅求五千。如数与之，而佩于腰间。它日，光尧太上见之曰：“汝何处得此？”具以奏。圣情怃然曰：“此我故物，京师玉册官镌德基字甚工。建炎己酉，避狄于海上，误坠水中，今四五十年矣，不谓复落吾目。”诏赐去为钱二千贯。而别以千贯，令访授士人云。(李大东说。)

　　鄱阳焦德一吉甫之母邹氏，平昔向善，寡言语，不谈人是非，唯笃志奉佛。只生一子，使肄习儒业。师友往来，家虽单贫，而供亿不倦。绍兴二十三年春，正在堂上，一物从空中坠于坐隅，踯躅不已。俯拾而观之，乃崇宁当三大钱也。自喜曰：“吾昔日闻张氏获飞鸠所衔铜钩，即佩之，其后为福累世。安知今日无是事乎！”遽缚于衣带，串绊甚紧，未尝须臾去身。淳熙十年冬，忽透出，跃几下。扪摸腰间，全类为人解结取去，殊以疑骇。休咎之应，皆莫能测知。越一日，太上皇后庆寿赦书到郡，命官未升朝而母年七十者得加封，士人曾乡贡者亦然。邹氏时年八十有二矣，德一以庚子岁预荐，遂沾此恩，受纶诰为孺人。始验钱之跃出，似相报也。后二年中冬，不觉失之。穷人力搜索弗获，极为之不乐。是夕情思顿不佳。迟明，命子妇速具汤沐，盥手濯足，合掌瞻敬四方。儿孙在傍，戒使勤学，趺坐湛然而逝。初，邹氏壮岁常苦气疾，遇发时颇剧。自佩钱至老，三十三年，故恙如洗。耳目聪明，步履强健，至于灯下穿针缝纫，或半夜乃就枕，后生所不能及。

　　芜湖江公忠，以特恩入官，淳熙末为鄱阳西尉。言其姻家项国华，以绍兴丁巳年生，八九岁时，恶疮生于臂肘，更外科医十辈，疗之弗效。父母怜爱备至，尝挟之出门，嬉玩徙倚，遇一道人，阔口多须，身长七尺。父讶其异，迎揖之。道人驻立，凝目视病子曰：“何不教服四物汤？”前执儿手，嘘呵按熨。父将邀入饮之酒，固辞，翻然而去。父用所戒，即治此药服之。逾三年，疮如初，然药不辍于口。方春日，户外杨柳枝方新成行，一鸟鸣于其上。儿望之甚喜，锐欲取之，而高不可升。此念才起，遽觉身轻乎羽，已在柳梢。自是益以趫捷，意之所如，无远近立到。常腾超太空，其高无际。鸾鹤之飞，亦在其下。恐太高则入杳冥，将不能反，又虑贻亲忧，不敢放肆。而父母未知之也。会上元之夕，所亲戏之曰：“我闻汝能飞空行游，今夜宁国府极好灯，何不去一看？”儿笑曰：“此固不难！”超然蹑虚，疾如鸟翼。三鼓后还家！备说所见某事某事，它日验之而信。疮亦良愈。至十六岁娶妻，始不能飞。江尉之子，项婿也，故得其详。今江为江州司法，其母寿满百，而步履若少年。尝赴郡守王叔明宴集，坐终席不倦。石门镇士人陈六奇，与江有雅契，庆年元年冬赴省试，枉道访之。因见国华颀然而长，仪格近道，久当不凡也。(右二事焦吉甫说，此段闻之于六奇者。)

　　池州东流县村墟，尝有少年数辈，相聚于酒店赌博，各赍钱二三千，被酒战酣。一道人颜状犷武，策铁柱杖，傲睨其傍，(叶本多“既而”二字。)曰：“添我一分同戏得乎？”众相视，杂言不可。(上四字叶本作“欲不许”。)姑(叶本作“漫”。)应之曰：“乡民小小作剧，不只烦先生。”其人必欲预席，众不得已曰：“如此便请(上五字叶本作“容之”。)入社。”既盘跚围坐，乃笑曰：“忘记带钱来，且剧赌，俟了后结算。若我输，却当一一奉还。”满坐同词(叶本无“词”字。)言：“焉有是理！不将一钱随身，如何赌得？”道人怒目曰：“汝曹任意喝五喝六，偏不着我！”勃然变色，揎腕索鬬。少年中两人最不堪，且又恃众，交口肆骂，至云：“定是个配军贼。”道人奋起，殴两人背各一拳。登时气绝，摇撼不醒。或走报邻甲，(叶本作“里”。)或只遥望，惧其佚去。则必牵连入狱，稍近前为拘执之势。道人提杖示之曰：“来则(叶本作“者”。)就死。”洋洋而行。(叶本多“旁若无人”四字。)旁若无人。店人以竹沓(叶本作“箪”。)遮两尸，候里正及县检验。至夜，尸忽作声蹶起，守者大叫有鬼，奔而出。两人曰：“我何曾死？且来听说子细。”稍稍还就之，云：“日午正赌之次，被一道人邀我去吃酒，痛饮二十盏，不觉大醉，所以(叶本无“所以”二字。)困卧于此，今已豁然。”众犹疑不信，共坐到天明，果不死。(上三字叶本作“而归”。)道人莫知所之。

　　绍兴初，江湖群盗不靖。鄱阳城内虽不罹兵厄，人烟亦萧疏。淮客申先生者，售药于市。东平雍友文，阴察其有道术，往拜之，愿为弟子。见其每出赍一小釜，随所至为灶。满贮水烧热，而布青绿黄朱杂色于上，徐用牙篦拨开，便成长林绝岛，鸟鸟翔集。或作群山夹江，渔艇烟雨；或士女春游；或诗人缓辔；日日不同，颇类所谓沙书者。友文乘间咨扣一二，笑云：“只爬剔头垢，投一豆许，众色自然凝结不散，乃信手指画耳！无它奇也。”将退，则尽举而弃之。留半年而去，友文竟不得其要领，于是学医。(右二事皆雍友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