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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治道

天生民而立之君,若不马民用,君何为?故孟子一言道尽,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窥见此意,便觉得汤、武革命,应乎天,顺乎人,方有把鼻。

汉书》以之治天下,可以为汉文帝、唐太宗矣。用程朱之书治天下,可以为殷高宗、周宣王矣。周子之书,声希色淡,道理已尽,即用以治天下,无能出其范围,盖亚圣也。

古人有粗迹处,是他做事规模,定要守着。不然日日讲精微处,反滑过了。

圣人为政惠而不费,不要百姓感恩。其实恩往那里去?其感人也更深。故明国变时,有以乞丐殉义者。自己践土食毛,或因祖父曾经出仕,此岂能强人施恩乎?不报之地,成功于不言之中,受之者再不欲忘的。如吾辈或那人穷急时,有一饭一金之惠,吾辈那裹记得?几年之久,忽然见面,他致谢殷勤,吾辈茫然。渠身受者不能忘也。但有望报之心,便不好,就有限了。岂惟不望报,心裹记得有此,就害事。治天下者定要知此。

洪武毕竟身亲见元末之官贪民困,不胜忿怒,以为我得志,须当痛改。故即位后,以残胜残,以杀去杀,其诚心切至,遂成三百年国脉。

人生日用修为,大约精勤便是兴旺之气,怠惰便是衰废之气。明季士大夫,白昼安眠,夜中饮宴。而本朝太祖、太宗,忍劳习勤,惰怯者便杀之,其气之精锐,焉能不有发泄时?即庶人家,上承祖父付讬之重,亦非小事。若怠废,则日就衰飒矣。

总是讲求用人要紧,不任人而任法,讲求一万年亦无用处。

自当年魏环溪欲分别流品,高阳相公便与为敌,说人都是一耳目口鼻,有何好歹?心包在肚裹,谁是好?谁是不好?至今数十年,士大夫间还持此论。此真可忧者。祇说都是身家性命,功名何必坏人的?不知既做了人,又做了官,如何与放生鱼虾一样看?皇上举错,皆欲其贤愚混为一区,便嬉嬉然各得其所。稍加澄别,众便深忧骤骇,若无所错者。如何是好?

朝廷一免江南银米即二百万,自古无如此之多者。祇是天地间却不见有宽裕润泽之气,是何缘故?总是无好官。前朝虽不能官尽清廉,十人中有一二狠贪者,尚有七人好者。无人共理,虽朝廷之力,一人独办也做不得。又民于平居无灾害时,休养生息,如人保养,不致病来。至有灾衤┪始谋赈救,却是有了病去医治一般,医治得好也才得平常。毕竟教他平常壮实方好。

甲申二月,予南归,安溪师遣健丁陈得功护送。途间,为予言马见伯一事,有器度。征噶尔丹时,抚标有千兵随征,游击葛永芳领之。时马见伯为于成龙效用,葛有家丁刘忠者,见马见伯偶系马于其主寓屋之门廊,怒碍其出入也,拔佩刀割其畺,鞭其马而逸之。葛为将主,马固无如之何。师旋,葛升滇副将,刘忠远不能随,遂留为抚标卒。于成陇调河道,安溪抵任,藨马于上,上器重之,即以守备为中军游击。而刘忠恰隶其下,马谕之曰:“尔无以我为宿嫌畜怨也,但汝骑射好,才藨拔汝,汝勿疑惧。”寻攉以为队长,藨之安溪,为健丁。真可法也。其为中军时,即欲尽汰老赢者,日事操练,兵亦苦之。其整顿太急,故有山西之事。

戊子三月廿三日,台湾有应升游击于化龙引见。上问曰:“汝总兵好磨?”曰:“好。”又问:“怎么好?”曰:“兵民相安,管兵狠好。”上怒骂曰: “汝总督有密折来参他反,汝还说他好,著兵部看守。”先生曰:“予当初进《平海策》,已再三奏明此处难守,即目下无此,终必有事。《书经》有云:‘有熊虎之士’,即接云‘有不贰心之臣’,到底以忠孝、义气为主。《中庸》云:‘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以诚实自处。以此印子去印人,方是此种人来。若是自己权术,即要以诚信取人,亦不能得。气味不合,如何相招呼?而况取人即以权术为招牌乎?此辈人但知有身家爵禄,胫间有疮移之于股,不在己所管辖内,足以借口塞责便了。若吾儒做事,却在根本上讲。王姚江学术虽偏,然为朝廷办事却识大体,其平蛮所至,即立郡县,便清其根。回兵所到,即顺势平其所未奉诏者,而台谏乃纷然哗噪,治其擅兵之罪。可厌之极!大抵以权术为先,最不可。曹操以此自负,到底赏监一个司马懿与他一般,终是自己吃亏。”

如今最苦,是朝廷用一清洁自好不要钱人,便群起而谤议之,造为蜚语。闻其善则疑,闻上意不然之则喜。如赵申乔到湖南,果将数十年积弊剔除,而京师人预言赵某一到,楚中必竟逼反。今幸而一年,楚中尚帖然。文志鲸为浙提学,传言考秀才,六等每至二三十名。今其书来,杭、嘉、湖三府,六等共四五人而已。杨名时为直隶提学,谤其满洲皆徇情面。都是无影话,可恨#斨恨!

上问:“吴隆元选在汝所属地方,闻此人学问好,果何如?”奏云:“不知道他,闻说好。皇上放他为有司,试验也,此法极善。即使学问好,会做得一首好诗,皇上裹边如此等人正不少,正不如验之以百里之任。百里之任称职未易,若果才守好,即可大用。不特有司马降黜之阶级,就是皇上考中的,转出试之以民社,亦是使他有体有用。皇上用人原不限以资格。”上亦然之。大抵此辈聚一大堆在那襄,忍饿钻刺,夤缘无所不至。且使他有路转动,诱之于功名之途,或可造就出一二人材来。

姚熙之总督闽、浙时,其前面罪过通天,其赠送贿赂,挥手便是数千满万,帑藏为虚,剥虐无厌。海上平后,一日对予云:“少年颇有图王定霸之想,今发如此种种矣。”捋其须云:“此人如此,位极人臣足矣。但如此安身立命不好,丈夫当寻一去路。”予问其故,曰:“某做官不好,军兴时,本处钱粮何尝不够用,浙饷来,都是吾与吴伯城、藩臬诸官瓜分耳。予做人也无他不好,总是光棍气,如此何以自立?虽然,仁义亦何?常蹈之则君子。从前种种譬如今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老先生从今日起,将地方利弊尽情向某说,某有过恶亦尽情说,如有一毫虚诳,便落万劫地狱。”予等平昔为言谷役大当之害,每一轮及,万金之家产立尽,甚至卖及妻子,掘祖宗之骸骨,而卖其坟地者。欲除百年之弊,若不猛厉,或阳奉阴违。自此,姚公果夜闻善事,张灯而行之。来衙蠹,立毙杖下者十馀人;即刻露章参者十馀官。故号令所到,风行草偃,不敢有丝毫依违。半年之间,积弊尽除,至大当之害,竟为除尽。施将军将发兵时,予入城见姚公,谓之云:“老公祖里长去其实是矣,奈何并去其名?然则官长到任,扫地铺席,询问地方事,亦须有一人答应也。此谓之矫枉过直。”然如此留一点根,他便会复。去疾莫如尽,今断其根,他时纵复些,人还可受。今果有里长之名,而其实害去其十之九矣。百姓欢声如雷,其感之也沦肌浃髓。不一年而姚公死,今敝乡立大庙祀之,香火之盛无比。有地方不平事,青衿群哭姚庙,雨阳必祷。倒是别处人还有知姚公之豪荡而非醇正者,福建群然称之,竟忘前半之贪虐矣。予入补官过省,闻知其庙,入拜之,其容宛然如生,真一姚胡子也。先时,予教习师姓董名兴国者,在巡抚任,尝愤激云:“吾安能与此人共事!上靡帑藏如粪土,下视民命如草芥。渠又在予上事事掣肘,予将发其恶,而渠之党援颇盛。不尔,予亦将气死,如何可久?不如去官。”遂告病归。董到任后,亦参数个坏官,出几张好告示,民心向之。姚公由此心动,以为渠所做好事几何,予岂不能耶?因发奋至此。敝乡为之谣曰:“古董不如窑变。”人谓:“天生姚熙之,所以平海也。”以为海上之平,虽施将军之兵力,而实姚公多财,买其左右,亲密离散,故能一鼓而下也。此却是外人揣度之辞,却未必然。然革去大当之害,其功则倍于平海矣。海贼当日虽不平,今观其子孙、君臣、人物,亦何能久自存?而姚之功则拔去百馀年牢不可破之害,其庙祀百代也宜哉!

士大夫倒是行事有限,说话要紧。贪脏坏法,祇是等那一件事过去便了,有那句不好的话入在人心里,急忙去不了,流害无穷。当日,内有明、索,外有高、徐,皆创为鄙俗小巧,破坏道理之说,至今为梗。目下乾纲独揽,凶诡持权,卖官黩货之人,亦无矣。而其论隐隐流布,所以可畏。如云:“官俸原不必给,谓既与他官做,岂有不赚钱之理?其所赚之钱盈千累万,其视百十金之俸,真泰山之于鸿毛,岂稀罕此物?真是无益之费,故可裁。”宛平相公不过看戏、要钱,阴毒害人如高、徐之类,尚无之。但有凑趣几句鄙俚语,如云:“这都是几个道学人的说话,由他去,祇是不采他便了。”此等亦为祸不少。李高阳云:“魏环溪好分别好不好人,我看世上都是个人罢了,谁脸上挂著好人、不好人牌子不成?我不知谁好,与我好的便是好人;我不知谁不好,与我不好的便是不好人。”都是妖言。

州县官与民亲切,若尽心做好,真实惠及人,中无闲阂,欲立功名于世,尽足以不朽。汉时将相无数,至今炬赫者,文翁以教化治蜀;召信臣行水田于南阳耳;黄霸反以为相,减治郡之声。作官在自立,昆必逢哉?

朝廷设官,本取德,故云:“三德”、“六德”;又云:“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又云:“以德诏爵,以功诏禄”;又云:“德懋懋官,功懋懋赏。”若庶人在官之有劳绩者,止禄之、赏之而已,不官之也。后世动言才能谙练,则古者府史胥徒之具也,今之六部书吏,皆可为正卿矣。

如今六部堂官,信书办“成例”二字,如圣旨、大训一般,也不是无威。有人问朱子做官用威,朱子云:“或不必说,祇是要明白。若不明白,汝好用威,书吏即以术用吾之威,而为弊更甚。”所以圣人“威”字加一“德”字“明”字亦加一“德”字,最妙。威不本之于德,便是作威;明不本之于德,便是作聪明。

如今做官人,都说汉人无权,阁部事汉人何曾有一点权。我尝平心说,也不必如此说问。但即尽归政柄于汉人,不知尽从公道为之耶?或不免与满洲一样行私耶?如做学道、学院,何尝有人一押着你做来?却也卖秀才,无所不至,却是为何?如今但当自己做得无私弊,令满洲人自服,便是正经道理,与之相争相倾,则祸烈矣。还有皇上力在这裹持平,不尔,久已大水火决裂矣。所以朱子说:“如今把责备皇帝该做的事,先自己省察克治,做得来,便是道理。”唐时,卢藏用声名不好,今日偶检《旧唐书》,见其所以上疏却好的狠,心窃疑之。因看完,乃知其劝上正心节俭,而自己骄淫贪黩,在营权贵,所不至,自然狼狈。

居官者动言体统,以为规矩如此。此规矩谁为者?料理自己便是规矩,一身整齐,便不恶而严。近世居上官者,武夫前呼,群骑后拥,吏民欲言者,止之于百步之外。深居简出,人有万里之嗟。吾思此皆后世奸胥、蠹役设为此,蔽塞官之视听,使耳无闻,目无见,上下、内外隔绝不通,遂乘权舞文,颠倒玩弄之于股掌之上。二世问山东贼盗猖獗,赵高以为此等细事,安所得入至尊之耳?夫所谓皇帝者,称朕不闻声。二世深然之。夫亡秦之绪而后世不废者,总以好自尊大,人之积习固然,而小人因其势而簸弄之耳。

冀州知州崔懋,始予莅任时,问其治盗方,渠云:“自某承乏八年,无一盗案。”予讶云:“盗不入境耶?何至此?”后察其所为,乃遍结其渠魁,约为兄弟,只不至冀,保全我功名。他处有关提汝者,吾亦能庇汝。以此,故盗皆他侵,成一大逋逃主,更可恨。凡事善否总分于诚伪,仁义礼智悉本于信,一伪便无可言。父子兄弟皆以术驭,何处得好?

陕供应西巡,复竞胜于晋。闻上终日怒对督抚云:“山、陕百姓极不好,孝弟廉耻全无,朕果知尔者。虽汝等赴阙请行,亦必不至也。”前上出都时,晋抚噶礼母叩阍,求杀其次子、次女,子又与礼不协。上此言不徒为民发也。噶进四美女,上却之曰:“用美女计耶?视肤为如此等人乎!”又密侦得左右皆受此饵,悉加之罪,海青亦逐回。盐商来接驾,上传问云:“去年差户部侍郎王绅祭告禹陵,曾将浙商诈骗得多金、汝辈皆声气相通,颇闻此否?”众商答云:“果有彼处信来,皇上圣明如此,但不知其数若干?”

孝感去在丙辰,复召在戊辰。

某初到保定时,相期将来去任时,不求百姓攀辕卧辙,但求无持瓦砾相击者足矣。及予入都,果然士民熟视如平常。意中以为公之去留,不足为重轻有无也。此便是王道宜然。大官有好处,何由使民知?地方官好朝发而夕见矣。若大吏行,百姓挽留哭踊不近情,必非无故也。若天地然,人但知衣食之物皆资于地,知感天者便少。其实地之功,皆天之功也。婴儿在怀抱,但知恋母,若父之出入往来,儿如无睹。其实母之德,皆父之德也。骥虞之弊,至于行诈,可恶甚矣!

山西抚噶礼迎驾,出至庆都,并率百姓百馀人来邀请圣驾。百姓皆夜间露立,问之,云:“票押不敢不来。”轿顶及钩琐皆真金,每一站皆作行宫,顽童、妓女,皆隔岁聘南方名师教习,班列其中。渠向予辈云:“行宫已费十八万,今一切供馈还得十五万。”

壬辰七月初四日云:“皇上复问:‘纳捐亦非好利也,一免钱粮便至三千馀万,若爱惜银钱,何如少免?’大概以为免钱粮是大事,足以救百姓,开捐纳是小事,原与百姓不相干。算来免钱粮却是小事,开捐纳却是大事,此事须细讲方明。于今科甲,果然个个要钱,且举人、进士用银子买,也是暗地里的捐纳。也未必一止了捐纳,天下便治。祇是且止了捐纳,存了国家一点大体,再商量官俸。添起来,再添得二百万作俸禄,也就复明朝之旧,就过得了。如今通共文武官俸止六十万,如何过日子?添得二百万,翰林官一年有二百金,中堂一年有二千金,便可支撑,连士子也要加些恩养。大约一年添得三百万,便绰绰然有馀矣。官俸既足,然后教他廉,奖廉惩贪,也要一番猛厉,方得肃清振作。皇上问,亦云:‘武官比不得文官,自然也要占几名兵粮,不然吃用何从来?’是明知文官俸禄而外,多有掊克,而不必禁。武官侵扣兵粮,而不必问,但只不可多耳。开其端而欲其有节,能乎?徐干学、高士奇却说:‘就与俸足,而彼之所应得者,岂能使之不得?不若省俸之为寇际也。’此以便其私,而害中于根本,可恨!”

士大夫有见得钱财轻,至子孙科名相继,以为好事。因缘假藉,使之发达,将来不受人欺。这便大不明白。泽州因言火仓奸利事,曰:“惜此事不追求向前十二年,若向前追来,则某之行事可以稍见。某为户部、吏部总宪,彼时诸陋规多存,至有属官持千金至,以为旧例而强委之者。以为尚多委曲,开慰辞之,卒忿忿而去。当时,亦非见得道理不可,还有要做名土的见解在胸中,以为做个人也须略有体面,他门来的银子,我如何知道他的来头?万一事发,便是脏,如何可受?当年有一老友向某云:‘做官交际都不妨,交以道,接以礼,原无罪。惟衙门裹的钱不得’。某问:‘如何是衙门钱!’曰:‘如库帑的钱是朝廷的,因事得钱,是作弊的,求是脏,如何得!’某谨守此言,凡遇钱粮,便记得此语,以故在仕途略知自好。”予因与论子弟为之营求爵禄之不可,渠问曰:“这想是天资澹泊者方能如是。”予曰:“非也。要算计得到,凡人若算计得到有大害处,明知而明甘犯之,便无此人情。如今说我的子孙不得些功名势利,便怕人欺,不想必无百千万年都教我的子孙欺别人,不受别人欺的事。况我们起自艰难,还知道怕惧,子弟席宠藉势,不知稼穑之艰难,只有欺人的,再无被人欺的。周公营洛邑曰,使后世子孙有德易以王,无德易以亡,若留在那裹害人,而祖父且为之地,是为虎添翼,如何使得?况子孙到不肖的田地,他便知作恶也,并不知有祖父,何尝是我的子孙?周公此言,岂惟有天下者应知此意,连我们庶士人家都凭,应存此意。所以萧何他们去古不远,尚知比意,不肖免为势家所夺,是确不可过的话。我们发达过,子孙自己修德读书,能接续去岂不好?若不能,即时贫困乐却之后,降为皂隶,都做穷教书苟延去,未尝不好。何必使其有财势可仗,作害乡里,罪大恶极也?间或受人的气,全要忍,忍过此时,便有无限好处。如疾风暴雨,且须躲过,少不得到白日青天时。因此忿不顾身,便走别路,后来苦不可言,万事瓦裂,收拾不来。故君子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患也。”泽州问予:“抚直隶时,无钱送要人,如何免得凌辱?”曰:“也受马五有一二年的气,后来就好了。当其时,当面折辱自然闷气,想到我们原是为守库帑,惜民力,受侮有何妨,是荣也。只得将孟子‘与禽兽又何难焉’几句话头来抵当过。若那时便受不过,即想动库项与交结,到后来亏空索补,溃败不可支矣。” 问:“后来如何又好些了?”曰:“他奈何?他看见皇上待的好些,他也没法。某再教地方官见时,礼貌恭敬他,他也就好些了。”我们乡风不好,自明季来,乡绅家相吞相夺,结讼不休,至于操兵相杀。自我与富名鸿基老先生相约,始革此风。大凡士大夫虽在京,不亲为恶,而子弟僮仆在家,无所不至,亦由士大夫信其言。他争不过人,便写信来,说我们被某家欺压得如何,又说被某光棍凌辱得如何,其父兄便从京中发符去。再不胜,更怒,益发使力量,与自己作恶何异?如今我一概不听,大凡与人啕气,我一概说自己不是,非过矫枉过直也。我们现在京里做官,那无势利人必无故向有名位的人作仇之理?毕竟是我们子弟欺人,把这一边压倒到十二分。其实以情理论之,才刚得其平而已,若与之平,已不平矣。

守道高必宏交代,应参迟延。因接驾、随驾两番,新守道无暇,若据实启奏,必无宽理。予在行宫启奏:“高必宏已升江苏按察,宜于限内交代,但部限是两月,与州县官同一扣限。守道所司钱谷颇多,限迫故不能交清。今两月限满应参,臣自照例题参,但迟延却不是有亏空,故此奏明。”上即傅旨云:“汝即傅旨到九卿,将此例重议。”皇上莅事多年,于下事亦尽明白,又说得有理,不惜改以随人,无奈左右未能以正道语上闻。上何尝不刻刻与廷官商议,何尝不事事令廷议,无如谀从者多。去年九卿议州县亏空仓粮,以为年久浥烂,势所必有亏空,应限一年补完,如后有一年不完,革职留任,再限一年,如再不完,革职,变产追赔。又御史徐宾言:“各处仓粮,以年久收贮,州县借此亏阙,追催纷扰。不如一总变银交藩库,年饥现买赈济,官民两便。”春间,自南巡回时,迎驾,上即问此事,予启奏云:“此二条,臣意俱不以为然。”上问:“如何?”曰:“皇上宽恩,念仓谷贮久,浥烂不免,怜其无辜,非纵其侵蚀也。究之州县亏空,多因侵渔,即浥烂,亦是州县官无调度。前南皮县知县有黄光会,升任时,接署官要盘仓,他即听其盘量。署官每盘一仓,皆多二三十石不等,至七仓,署官废然自止。臣见之问云:‘汝不亏欠已足,何缘多出?’他实说:‘不敢瞒,非有他法,祇是知一县之事,如此等事,开仓发晒,原守令之事。必须一开报上达部,皆自己要侵那,好借作名色。卑职于应晒时即晒,既开仓,便何所不可通融。看粮将有壤意,或罗,或借,或发作衙役工食,即通变补足。如有馀息,亦即入仓。卑职刻刻作离任计,恐接手官簸扬及雀鼠之耗,甯可有馀,省得临时周章。又卑职不肯多放,纵一旦降革离任,所放原粟不能收补,不过二三百金,尚可挪赔。’臣思假如州县各如此,仓粟只有多,焉有少?如今皆是自己用去,一经审讯,都托言借给百姓。再问欠户,便云俱是穷民流亡,无可踪迹。臣愚以为,即有浥烂,大约一万石不过几百石,便多不过千石。今再广皇仁,宁宽勿苛,尽量至三千石以内,仍照九卿议限年补完,如二年不完,即革职审追。如三千石以上,仍照旧例,即革职提问。又变银之说亦不妥,如今变银之时,州县官乘以利,卖一两只报五钱,说谷米霉烂不堪。驳来驳去,所增不过几分。至买粮时,五钱价值便报一两,说彼处粮价昂贵,不同他处。驳来驳去,所减不过几分。如今已是如此,好岁不须赈济,赈济必年荒谷贵。变价时,只得十分之五六,到买粟时,价又高昂数倍。又买贵谷时,有司又复捏报多增,是每石栗实不过得一二斗矣,岂是备荒本意?”此番皇上见时,还记得前言,云:“汝言今日已验。若仓谷俱变价,如今米价这样腾贵,吃亏多矣。”大凡公卿,不徒不欺也,要胸中明白,自己虽忠心无二,无一点经画,用之事,言无可采,也不中用。

子矛、漳河分司朝琦,除晋藩司,辞。上召至密室,屏左右,问:“直抚果不要钱乎?”曰:“论他待奴才,将许多劳苦事不直陈于上,却是不应如此。若说他操守,实是不要钱。守、巡供米、食物及零星用度,是有的。若要此外送银子及金银器皿不收,衣服或收件许,珠宝不收。”上问:“汝何从而知之?”云: “奴才自己送过,看他手头不足,送些银子。渠云:‘且去,我用着再来,此时不用。’各属所送吃食,收些也不全收,他物概不收。”上云:“我亦知道,但渠辈皆轻看满洲,如华显一流,他们还看着罢了。如巴锡、贝和诺辈,他们皆轻贱他不堪。汝应好好做,为满洲吐吐气。”

我辈遇一件事,咨问人如何处分言论,名位高下,不可少此一段意思。天下事理不讲不明,国家免钱粮动数百万,而民不感,民不受惠,想是官不好。上有法蠲,他有法征。州县敛之以贡府道,府道敛之以贡两司,两司敛之以贡督抚,督抚又有交际及辨差诸事,宛转归上,民穷日甚。今日泽州言其苦,几至泪下。此是国家元气,大臣愁饿死,殊非美事。今之官虽非贤,而其地位则贤也。“大烹养圣贤”,删《诗》录《北门》。官盛任使,尊其位,重其禄。土者,四民之首,官者,万夫之望,盖蚩蚩之民本无意见。几个大官说,小官传之;小官说,绅衿传之;绅衿说,百姓传之,愚民以士大夫为耳目。若执定“得乎邱民而为天子”,以为民心不可归于官,而一出于朝廷,其弊不可胜言。官好,丘民方能得也,好名之弊,与好利同。今人祈晴雨,以为此神道之力,不知感天地,天地若与百神争功,疑百神市恩,不成其为天地。其实百神亦天地之百神也。廓然大公,贱货贵德,意向归一,崇俭朴,立法度,举贤才,不过几十个好人布列在天下,而天下治。至易至简,比之杂霸,省事多矣。今日不要行,就是知得此意便好。所以学要讲,此处一暗,后处说起,但得此等话可以出口,便是好消息也。

官俸不足,士大夫实不能自给。我做京官时,就自己身试过。家有二十日粮,看书便有精神,对客亦欢笑自如。假如只有三日粮,虽然看书对客如常,心便时常伫在此件,时时有着忙意。其所以盘算经营者,率皆非本分内所应得矣。久之,岂有品行乎?如今官民皆无恒产,人所自给者,皆本分所不应得者,如何是好?

今日皇上临朝不喜,想是孝感昨日辞,又有甚么不相投语。

上说:“北直秋审不好。”有一人,年十七八,将一人推下井,又将砖石打下死之。予审时,渠云:“曾被他鸡奸过,如今大了,他还要如此,予羞不肯。渠拉我同跳井,过井边,因推之下。他骂的很,我因用砖石打他。”予问之云:“无论鸡奸处无见证,就是你已推他下井,水灌饱了,如何会辱骂人?且既下井,你得脱身,就罢了。还在那里听他骂,又下砖石,何也?”大约如此事,只好缓决,不须矜疑。

又一妇人在旁,而奸夫杀其本夫,妇不曾动手,便作矜疑。上云:“奸夫力不胜本夫,而妇人始同加功。奸夫已死其本夫,妇人何须动手?此等亦可入矜疑乎?”此二条惧驳得是。天下刑名、钱谷,上无一条不看过,真是精勤。

今公卿中,求其胸中有条理,可以做得事者,甚少。惟张连青律例稍明,大主意不错,还可料理得事,祇是不能展拓得开。京江相公虽纂修律例,颇熟于科条,而议论之谬到至处。渠谓:“如盗贼已杀人,何苦又杀他,多杀一人。即不能放他十年、五年,毙于监足矣。何必加之刃乎?”不知十年、五年不决狱,则牵连无辜者,亦十年、五年不得宁处矣。其论类皆保护稂莠以残田禾,至田禾若以为人人知爱,反不消加意也,其可为训乎?合肥号称长者,全不知官如何做。汉军中,居大僚,才名赫奕,功业彪炳者,其胸中全愤溃。

如今礼乐,且不须论其好歹,仅礼乐不出于正阳门,太庙之外,民间全无闻见。但得制一礼,颁一疑文,令民间冠昏、丧祭、闰门、乡党许用之,使民有所禀命,然后再讨论其当否耳。

《正蒙》谓,祖考精神既散,必须三日斋,七日戒,求诸阳,求诸阴,方得他聚。到得祷祠既毕,诚敬既散,则又忽然而散。朱子然之。古人惟不忍其忽然而散也,故祭之明日有绎。令人祭甫毕,而诚意怠散,不知此理故也。自记。

子祭封君墓,某从曰:“薄于土神,非礼也。即视祖先稍杀焉,不应如今人之菲也。”某曰:“墓祭,非,古也。”曰:“今已随俗面行矣,先魄之所依以为安也。如逆旅然,一夕之系命,犹与其主者周旋不怠,子盍酌而行之。孙襄。

锺伦曰:“远则疏,所以香烛荧荧。”曰:“散者使之聚,有所依则常存。老子云,子孙祭祀不辍。”孙襄。

锺伦言程子祭始祖,曰:“始祖,今亦何人不祭?三代之礼,不可行于今。诸侯废,大夫无世禄世官,有身为元辅,子孙降为皂隶矣。所谓‘葬以大夫,祭以士’;‘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皆空言耳。有志复古之土,则亦推行于其家。以长房长当宗子,人情不服。如我《族谱序》中所言‘尊王、尊祖’,‘尊王’则贵贵,‘尊祖’则宗子、老者。以此三者相为权衡,介子进士,宗子举人,老者秀才,则推宗子、介子。翰林宗子,老者进士,知县介子,虽与行礼列名,亦先宗子。若介子中堂尚书,宗子翰林,必以最贵者主鬯。禄赐愈厚,则先祖更藉其荣。不富则不能备物,不贵则不能备礼。将来采辑一书,与同志放而行之,然亦依稀发而已。欲悉合于古,则必如周公之礼。朱子礼书不为不多,偶质所疑,或无可考。”孙襄。

父为子报服三年者,礼为小宗,子于长子、长孙也。于众子即不尔,众子于己子亦不尔。今吾泉人,凡父皆为子孙报服,殊无稽。

立嗣以弟为子,却不妨。僖、闵之跻非也。以兄为子亦可,况弟乎?盖以祖宗临之,大宗、小宗所系,虽叔亦可为嗣,不独兄弟也。

圣人行事决,绝妻不好,便出之。如今平常人行之,便许多不妥。须知孔子时,犹有出妻之礼,犯可出之条,即得据礼行之,人不得而议。而今无此礼,若行之,便起非议。曾子固言:“后代人事业掀天,家庭间许多不调治处,皆内治无法。”果是如此。凡事经圣人行过,便是法则。

建储大事,须讲究,慎重为是。一立后,起居服物一同帝制,到底不妥。故连仪注也要斟酌。

上问隔八相生之义,命取天坛二十五弦之瑟,指之曰:“莫非以一弦至第七弦,至第八弦则又以宫起么?”某因赞之曰:“此却能指出隔八相生源头,古未有及此者。”盖若以五六之数生之,却不能。

恽逊庵云:“《吕览》黄钅童之管三寸九分者,谓黄锺管长八寸一分极短,至应锺管四寸二分,自四寸二分至八寸一分,为三寸九分,诸管上下损益相生而得之。”此说为前人所未发。

律吕中,候气之法最不是。《朱子语类》所记论乐数十条,无及候气者,可见朱子不信此说。《新书》因蔡氏所论著,《礼书》亦仍之而未革耳。自记。

候气之说决不可信。占八风之气,和不和亦燮理。阴阳之事,但因律以验气,非绿气以知律也。孙襄。

六十调、八十四声,随时犹存。盖中华虽失其传,而裔夷犹有知者。自牛弘、何妥耻受于苏祇婆,而遂亡矣。今所存者,只黄锺一器之调。孙襄。

耜卿曰:“李文利言黄锺三寸九分大谬。”曰:“魏徵作《隋书》已有是说。”世得曰:“九寸以汉斛求之。”曰:“以汉斛量周釜,周釜量黄锺之宫,知是九寸。”孙襄。

言兵之经,尽之于《易》、《诗》、《书》;言兵之权,尽之于《春秋内传》。《六经》兵法之祖也。“上帝临汝,无贰尔心”,乃“陈于商郊,俟天体命。”大哉!言乎斯,其至矣!孙襄。

朱子尝云:“兵甲,诡名不可免。善兵者,有一人可用,便令兼数人之料。军中若无此,便不足以传人。故朝廷祇是择将,责其成功,不宜层层计较。”极是。岳少保曾以此被论,然此言亦只用之多事时耳,却非常法。如《周礼》征发部署,都有定数。自记。

后世用兵,不过于勇敢之士,推食解衣,吮痈调药,号令刑赏严明而已。虽唐太宗辈亦只如此。惟诸葛武侯不然,总不见其用私恩小惠显示威福,但见将士用命,所过之地,秋毫无患,兵民相辑,而井灶、藩溷皆有成式,虽一宿不苟。蜀人全用步军,能敌魏人兵马而制其命,三代以后,称仁义之师、节制之师者,惟武侯一人而已。后世蛮战,苟决一胜败,则覆没杀伤无算,所谓“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孔子云:“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真是至语。孟子推衍其说,如发政施仁;“深耕易耨,修其孝弟忠信”;重其家室,信爱君上,真如子弟之卫父兄,手足之捍头目;邻国陷溺其民,岂有不归我者?武侯却用此法,故魏人响应,街亭败回,拔三千户以归,则可见矣。

有天下者以马上得之,未可以马上治之。后世人君,勤勤练武,又加以恩,直曰可以御乱焉。治乱不由彼,自当以兴教化、善风俗为本。当时耿逆作祟,时大帅、小帅谁不从风而靡,予却与之闹,祇是一家居编修耳。汉高祖定天下,戡乱者皆猛士,如黥、彭、韩、陈皆然。《大风歌》思守四方,尚曰“猛土”,不门曰 “忠贤”,此予之所以不绿也。先主《遗诏》一字不及兵事,但教后主为善读书。大哉王言!此真识卓矣。陕西李自成、张献忠后,所出入尚多凶暴,此可虑。天地之心曰仁,地方兴,必人多宽慈忠厚之意。刚悍疾急,便是死气。

三代不可复。观朱子所论治天下之事,惟法汉马近古。官制,外官自太守上便无官,太守得自专诛杀,其僚佐得自辟,由内铨者寥寥。疏节阔目,祇要太守得其人,而天下治矣。极好。又兵民不分,天下有事,用虎符调发,事平则复为民。无所谓兵也。分兵民为二,使其坐而食之者众,为之者寡,竭百姓之力,挪百官之俸,以养之,比大弊也。议者以为坏于宋,今观韩文公条奏,官召募之不善,可见自唐已分为二。既名之为府兵,是有兵矣。宋时俸虽不薄,然朝廷空乏,至废郊祀,其时中国之弱,即由于此。盖兵民不分,则人人习骑射技勇,无定兵也。有一兵执其事,则民不习矣。天下兵少而民多,天下有不罢软无为者乎?故三代以后,富强莫如汉。省此养兵之费,又非积之府库。散之百官,丰其廪饩,养其廉耻,贪墨则严刑处之,官知廉耻,则不骏削民,民有不富者乎?然后兴礼乐、教化,育贤才,美风俗,则三代可几矣。大约弊端有一人开之,承其后者便不能变。如今焉能去兵?但得轻得一半,便去一半之费,亦是好事。明朝用屯卫,是寓农于兵也。然久之则兵亦化为农,此自弱之道,不为良法。

古者农隙讲武,守望相助,民间各有军器,各自备,不须另设兵。祇是边防宿卫,存些兵甲。省饷以增官俸,养官之廉,养士待用,天下庶几可为。今各直属共养兵费一千三百馀万,而满兵尚不在此数,计复倍此。计俸银自王以至典史、驿丞,才一百廿八万零。此弊自秦始皇不许民间蓄军器,销锋镝,堕名城,后世因分兵民为二。自宋以来,流弊至今,深是大蠢。当日此事曾发九卿班上议遇,当日孝感云:“不消得如此。禁军器者,为其能反也,反亦不须军器,用手作势云,便可揭竿而起。”渠自大笑,众亦哄然。兴水利,复民兵,此二事,皇上亦极口称善,但云:“且慢,恐做不成,为人笑也。”予云:“要得人。不得好官,行且无成,而有害。上所言是。”师曰:“正是。”

洪武皇帝立心要整顿纲常好,祇是也有许多不好,不任相臣,官俸薄,皆自洪武始。问:“洪武如何减官俸?”曰:“养兵费重。汉时兵皆属太守,兵民不分,故官俸极厚,一博士便五百石。博士官小,如有五百石,还少甚么?”子问:“彼时兵如何练?”曰:“太守自有贼时,贼即是练兵。兵皆为民,是以爱护乡里,且贼之所出,再瞒不得本乡人,兵有缉贼之责,岂容贼在本乡?又兵皆有田赋,以之出战,必无土崩之患。何也?太守所管,逃将安之?妻室、父兄、田土俱在,岂不顾惜?故汉武动以百万之众,穷塞屡出,而不见有逃散之兵,以太守为将也。兵自为兵,纵练得人人骁勇,一可当百,而一溃不可复稽,精亦何用?今日只操得兵会射几枝箭,有何用处?如今不能复三代,只复得汉也就大好。兵民不分,文武不分,官俸厚而设官少,大官权重而小吏多。天下之大,如臂之使指,是一片的,岂不大好?如今也不算全无条理,祇是根本大纲领说不起。”

本朝费扬古领兵真好。汉武帝时,卫青有何能处?非韩信辈果有机谋可比,祇是办得忍饥受寒。三军不得水,大将军渴亦不饮;三军不得饭,大将军饿亦不食,便能得士心。小人不知大计,如此便欢呼感激矣。此亦最要紧。施将军可惜于此处稍不足,到急难,渠亦用此法,平时却不能。

安卿云:“施靖海于丁丑年死,施平常与武官不肯谈,惟向秀才读书人说其生平。予问:‘将军韬略临时自足乎?抑平时学问乎?’曰:‘自有临时相几调度,然君辈谓今日出山,明日临戎便不败,亦无此事。要经练久,予十七岁便作贼,故能晓其形势也。’”

京江问先生曰:“顷闻闽、广海寇为患江、浙,倘上问,策将安出?”先生曰:‘以鄙意度之,江南、浙江、广东俱有提督,福建有陆路提督,又有水师提督,各处有一提督足矣。金门、厦门一镇,一副将足矣。水师不必耑管福建,可易为横海将军,四省海寇交付之。盖提督,各处率以本管一省之寇为所发之毒,而以别省为内症,或通同结约,或虚声恫喝,但得不在本境,即以邻国为壑而不顾。有一耑管海寇将军,南风发则巡上游,北风起则巡下哨,一年两处游巡。访渠魁之姓名、住址,颁赏格,明告谕,募黠者结之以恩,以知其情势。就抚者,择其有用者而官之,不驯者擒而杀之,又安插其无赖者。如此不惟海寇可靖,而台湾可保。不尔,渠辈太多,必求得一块土而居之。今台降名为万兵,其实天下兵名万而实五千者已难,况台湾镇标去几千,副将以下各分为营,其势甚散。倘海寇盈万登岸,则台湾必不能支。台湾,内地逋逃者无数焉,往而不得其为百姓乎?彼何恶于贼之为其君耶?今日不议所以处之,则台湾可忧。但是,横海将军须先得一不要钱人,甚难,教我荐人却不敢,都无可信者。若刘国轩在,便可用,刘颇清正,不要钱。”

马见伯整顿山西营伍,而兵皆哗然站队,噶抚遣太原守赵凤诏慰谕之。马儿伯,予以为有将才也,而何以如此其无序?凡到那处要有兴革,要使他不觉,以渐而来。第一要有同心的人,如为将官,到彼择其中才干技力有用者,已得其心,使属头目,头目皆我之人,则其下势已分,安能动乎?此所谓机也。凡兵变害及大将者,皆自己成一独夫,众叛亲离,即无仇怨者,亦袖手旁观,而事乃不可解。蓝理其语言之不检无比,临时又全无谋,其军中有以自见者,惟是轻财重气,结交与之共死生者,有三百人。以此三百人为耳目,兵虽欲变,顷刻发觉矣,如何至于不测?由此观之,有人问:“韩信何以能多多益善?”先儒曰:“无他,分数明耳。”尚未尽然。或“陛下善将将”之言,姑以比归美高帝。其贪心之作用亦在此句。此事有似吾辈读书,书但得有一部熟者,以此贯穿运用,他书皆为我用。人见其博,不知虽强识人,亦安得种种皆熟?祇是有熟者,便能运用不熟者。朱子云:“天地间不可相无者,即其不可相有者。如有君无臣,有父无子,有夫无妻,使不得。然有臣便多欺其君,有子便多耗其父,有妻便多累其夫。然君臣一德,父子继美,夫妇倡随,不可相有者,又即其不可相无者也。”《参同契》中极说此理。凡奸邪成党时,切莫与争。彼既成党,衅将自作,吾急之,彼反合势,缓之,则自相攻击必矣。乘其敝而去之,则事半而功倍。如会拳棒人,看以手势来者有漏处,吾亦借他来势以朴之,不必气力相等也。将帅于盗贼,中国于夷狄,君子于小人,皆当如此,俟他自坏而为之、取之,便是。

北方人不喜作稻田,嫌其费力,亦地势自古为然。三代井田亦不全是稻田,高黍下稻,黍稷、二麦、菽粱为多,祇是沟渠断不可不开。

古者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如今一里止得五百卅亩。又古尺小,今尺大。

前年特奏借帑金二十万开沟渠,因上踌躇云:“是极好事,但祇是万一做不成却如何?”忽止。然不可开的地方,谁要他开?可开者便可一成。祇是北方人好懒,即可开者亦说不可开。如教穿井,他说土松不可穿,不知就是好土井,也要修理,隔几年不修,好土亦坏。就是土井,亦著苇芦竿障泥方好。即如房屋,人所不能不住,然数年不修理,独不倒塌乎?可谓房易倒塌,便可不盖乎?

古人成法断不可易。井田、沟洫,无所不利。即道路难行,如安肃、涿州、良乡之类,一遇雨泞,行者艰难万状。定兴依吾言治路,两旁开沟,昨部使来,问其路泞之状,渠言:“惟定兴路好,馀俱难行。”其效已见。路旁有沟,岁取沟之土以益路,沟日深而路日高,雨水即泄沟中,路自易干。不尔,年久路深,旁俱民田,田不可行,路中积水无所归,行者如何不苦?予云:“于振甲欲赶响马贼,两边打墙,更可笑。其实沟之截贼更妙,墙成聚水而路废,又易倒缺,贼终不可截也。”曰:“正是如此·”

静海广福楼河,如今开四五年,静海人初死不肯,今已大收成几年。扌弃不得废地,并高阜处同淹,固所甘心,真愚民也。今安肃史家洼,地亦有二三千亩,未知容庵所说利少害多之语果确否。当日广福,自非亲勘,何由知也?委官不中用,能不以私受请讬,不为浮言所动,而认真为这件事权利害者,狠少。当日岳文肃正乃此处淳阝县人,以大学士出为福建兴化太守。有涵头村无数膏腴之地,而无水,旱常十之七八。文肃云:“闽中水泉多,何苦旱耶?”民间言:“泉水不经走此地,奈何?”文肃因便行山间,打水平曰:“菜溪水源高,何不可引灌耶?”绅矜曰:“凿断地脉,坏人风水,不便。”文肃不听,曰:“地脉如何断得,水来更利于阴地,何不便?”当日无督抚,上面止有布政,况渠系大学士降官,便独断行之,用民力凿之二十里,士大夫及民俱哗。文肃曰:“百年后当思予,怨曷恤焉!”渠成,恐淤浅,又制小舡,秋收后,南方不冰,佃用扒捞河底泥。满舡撑依岸,以人力抬舡,将泥覆田中,田不粪而肥,河不挑而深。公自为教之,二三年,人皆师之。今二百馀年,人受其利。乡试时,若肩舆热燥,望至涵头,如望岁然。至则坐小舟,两岸皆岳公植榕树,浓阴覆幕二十里,如登仙也。天顺复辟,历数旧相,欲用之,皆不当意。至文肃,曰:“岳正倒好,但忒大胆。”因其奏事,至牵帝衣,而胡多唾沫星,间及帝面,帝谓之“熬精胡子”。有传其语至兴化者,文肃自题其画像曰:“岳正倒好,但忒大胆。维帝念之,其心有感。如或用汝,再敢不敢。臣当学圣贤之学,盖至死而靡憾。”

开沟洫是一件大好事,使旱可灌田,涝可泄水,响马不得纵横,菱芡鱼虾多利。禹治水后,大约功夫全在此。故孔子称之,不曰“尽力堤岸”,而曰“尽力沟洫”,不曰“尽力江、淮、河、汉”,而曰“尽力沟洫”。盖尽力堤岸,洪水之所以湮,鲧之事也。尽力沟洫,四隩之所以宅,禹之事也。于振甲向为直抚时,竟行令民筑墙于路两旁,以断马贼。真可笑。皇上那时亦以此劳民,往陵上去,在通州驳问他,尚驳不得尽。云:“汝能保得柳都裁得活么?”渠云:“柳如何不活?”上云:“终是病民。”令止。其实墙不修,才筑即倒,若修,不胜其烦。又北边路率洼于平地,平时雨多,便积潦难干。何况用两墙一束,雨水无归,是治路成河,行旅大困,势必别走他处。贼不可治,而路废民劳,真可笑。与他要开捐废科甲,是一样经济。前年曾密折奏借帑二十万,欲北方开沟洫。上将此折交朝分司琦云:“你与巡抚说,这极好事,但千馀年古人不曾做得。事要斟酌,看准了再做,莫要做不成惹人笑。”其实此事可以做得成,实皇上于此尚未思透。若不借朝廷力量,此事如何做得?

河抚徐青来潮言,亦在彼兴开沟洫,渠言:“彼处沟洫止可备涝,不足备旱,水易干涸,今岁已得沟洫之益。”予云:“上于此明白到根原,便可行事,不尔,虽欲举行,有阻之者,即可以不利于我之戎马为辞。”师云:“正是。如甲子科,高澹人、徐健庵见上欲认真廓清科场,便言:‘此事穷究不得,章皇帝治丁酉科,便敌有海寇抵南京之祸’。上欲定服制,满洲言:‘壬子定服制,便有吴三桂叛乱之祸’。谮言何所不至!”予云:“不透晓得根源,闻此等议论,虽不全信,亦有姑存此一说的见解在胸中,便决不能举行矣。”师云:“正是。如今要晓得海贼至南京,就是科场不清之故;吴逆叛乱,就是服制不定之故方好。”

圣人治天下,只行所无事。如治水,再莫要与水争。鲧“堙洪水”,五行之所以汩陈也;禹“浚畎浍,距川”,九畴之所以锡也。惟“九泽既陂”,用堤者,仅可施之湖荡耳。如今费几百万金钱,满天下做起堤岸,总是效鲧,河道如何不决溃?如今我做直抚,只须交我三十万金,不要户部稽查,不要朝命牵拽,遍察地势,开浚沟渠,水患便可去十之七八,而田亦可增无数。我细思,元朝不要此地兴沟洫,或是不利戎兵;明朝亦鼾睡三百年不一理论,可恨。其中百馀年太平,以我观之,亦天厌乱开太平耳,何与人事哉?即贤相修名节,然腹中经理天下之具一些没有,做得甚磨事来?如吾乡李文节,是祥麟威凤,做些甚么?直隶田无阡陌,买卖无契券,一遇田地争讼,问官立穷。故孟子云:“仁政必自经界始。”如今《四书》、《五经》道理略熟些,阅历事务渐多,觉得不依周、孔治天下,总是乱做,愈纷愈扰。觉所读《五经》、《四书》,一字不可违悖。自幼读书,至今又开一生面。

北直兴水利是极好事,但不可经部议,一举行,便催升科,终索不了,人谁敢兴?非三十年后升气不可行也。道声曰:“极好事,朝廷行之便坏,总以无治人也。朱子社仓何尝不好?通行便坏。”曰:“朱子为主,岂有不好的?王介甫青苗法,初行之乡党,何尝不善?推而行之天下,弊便不可胜言。故周公《周礼》亦是欲王畿行之,不过千里,周公可履亩考稽也。他国君相,能行者行之,不能行者亦听之。其法太密,恐他人亦难行也。”

贾让三策,以“增卑倍薄”为下,最妙。盖水无遏止之法,鲧之罪以湮,禹之功以成,曰浚,曰导,曰决,曰疏,曰洛,曰排,曰行所无事,曰水之道。近日靳辅等力辟让说,此皆惑世诬民之甚者,然以决知其说之不能行世也。贾让策,语语着寔,学者皆当熟读。盘庚迁殷以避河,此能得禹之意者。

治河不用堤,用堤而坏,鲧已试之矣,潘印川《河防一览》,不知而作也。潘印川乃一不偷钱粮的靳辅耳,其实何所知?凡人穷经,要知得自人事连于天道,施之于用。古圣人所行,有一成式,不可违背他,又要精思其所以然之故。不得其所以然之故,恐人主执他一说以相难,无以应之,则已易摇,而听之者易惑。盘庚岂不能用民夫筑堤障以暂御?而顾至于迁都,宁弃其地与之,其所见甚精。当时臣民浮言,未必非堤障之说。“八索”有壅,有防,田闲无不可用,大水万万不可。贾让无他文字,只三策一篇。贾捐之只《罢珠厓疏》一篇,已足千古,正不必多。贾氏自贾长沙后,家学固是不同。

励觐公以书来,属筑堤障水。不独但求静海免患,以霸、保、文、大四五州县为壑,为不仁,即静海何尝受其赐?渠向尝启奏,上命郭昌伯为筑堤。郭不度利害,即为筑之。而于广祸楼开一坝以泄水,使大城诸处不致为鱼鳖,而静海土民及励老晓晓不已,以为此处贻害。不知静邑地势,当众水下流归海之处,岂能使水不行?此地土民率言,向未筑堤时,还可收麦,及堤后,广福楼之害更甚于往时。渠不知此乃堤之害,而非独广福楼之害也。盖不筑堤,则受水地广,水平漫而下,力分弱,随地高下以为浅深,不能刷深成渠,涸出亦速,或麦可早秆早收。又无大堤,民各作小堰,小堰多,足以御芈漫之水。堤筑,愚民以为可恃,不复修堰。水势聚,则蓄怒而力猛,一溃则溜急,刷深必成大渠。即开一二闸坝,其力亦聚,行水处必成渠,废地巳多。水入堤内,不能反出,受水之地转窄,停蓄反久,麦不能早种早收,明年水又及麦矣。往时奉命看河时,紫垣亲拉予至高家闸地方诉冤,曰:“君是公道者,当日潘印川将此处四十里不筑堤,名之曰‘天然减水坝’,使水灌入淮阳,各州县人曾无有一怨罟者。今予劳役数年,为筑四十里长堤以护民田,仅留六七闸坝泄水,而淮阳绅士、百姓哗然谗怨,可谓有天理乎?”予问:“潘公何乃空置此处?”靳云:“殊自不解!或当时银不继,或时势有阻,未复成功使然。”予时窃心是之。归而语诸淮阳之在朝班者,皆糊涂作怨詈语,曰:“靳某之言乌兰信”而已,予几欲为启奏。渠自分辨上前,予亦止。乃思得之,即静海筑堤之害也。

问建都形势。曰:“毕竟是中州。周公定都于洛邑,何尝是为周室?圣人举事,皆是为万世。汉文帝时,烽火达甘泉,明朝都今京亦然。帝王之都,为何履险?胡虏一来就到此,岂长计?洛阳无论四方之贡,道里均,即以形势论,何尝不险?以太行为后背,左齐右陕,天堑在外,重臣镇之,卒有不测,隔有重险,可倚为固。奈之何自临危,以捍虽损威重哉?”

定九先生云:“柳州《封建论》,是为藩镇之害而作,其论终不允。”先生曰:“后世人止把天下作一自私自利,世为己有之物,许多算计祇是从自己利害说。柳州说,俗论也。班固则善矣,然犹是第二层,犹不免于从利害起义。指臂相使,唇齿相依,屏翰为蔽,苞桑巩固,周之所以长,秦之所以促。可惜最上一义,班固亦未说得。其定圣人祇是要天下安,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有何大关系?将土地、人民分封与人,为彼世守之业,自非大不类之人,毕竟要此一块上许多人活养自己及儿孙,不然民窜田荒,己之贫败立见,岂有不顾念的?不比今之郡县,其为官也如传舍,罢者必去,升者亦必去,知最久无十年相守之事。下不信其上,上不恤其下,官吏日夜思为,盗劫抢掠以肥其身家。必得大贤,始念朝廷之命,牧养之义,此人如何多得?诸侯各与其民为一体,而天子不私其所有,此封建意也。故郡县之流毒,有不可胜言者。”

封建,良法也。秦、楚何难抢一周天子去,彼以为天子即去,旋而齐来争矣,又旋而晋来争矣,去一周,又有一周,无用也。周已小弱极矣,晋文公勤王,又逼取其数数邑,真不仁极矣。故夫子恶之。班固论封建极善,柳州开口便错。曰:“非圣人意也,势也。”圣人又何为有行不去之意?

何焯言:“荆公保甲,非如今之五家相保而已,盖五家出一甲兵也,所以不能行。尤甚均输,亦断不可行。如青苗法,令程朱诸公行之,有何不可处?” 曰:“正是。天下事大概如此,不得其人,未有不弊之法。如《周礼》一书,但立王畿千里一州之法,他八州置之不问,正是此意。那时王几之内,有周公、召公、毕公、芮伯诸圣贤盈于朝宁,朝夕可以巡行,恁甚详密之法,无不可行。其外诸侯,若强之行,有必不能者。但立一个榜样,有欲仿而行之以治其国者,天子未尝不嘉与之。不然,亦止五年之闲,察其人民土地、风俗贞淫、在位贤否而已。是圣人识大体处。孔明治蜀独详密者,亦是蜀地小也。若使九州尽如《周礼》,虽圣人有所不能。三代以下,不能复三代,要当以汉为则。顾宁人曰:‘小官多则治,大官多则乱’。其言甚确。若地方有事,督抚行藩臬,藩臬行道府,道府行州县,州县仍取凭于里长、保正而已。是里长、保正之权,甚于督抚也。今动云革去里长、保正名色,以为善政。其寔不能不用,徒将略好些的人革去,所用者尽是光棍。是上所查问之事,尽凭光棍以为据,焉得得其理乎?汉时,县有十乡,乡有三老、啬夫掌钱谷,游徼掌盗贼。乡有十亭,亭有长。今之乡约是三老,今之里长是啬夫也,今之保长是游徼也。汉之时,此等皆列之官,今之世,皆视之不啻奴隶,而用下贱之人为之,岂不悖乎?予尝言之,亭长一乡长,设欲贪赃,每一家敛银一两,歙至四五百金,则怨声腾沸,必有不可言者。今以充一藩臬、监司,一身之所著尚不足。可见小官贪,所得小而易败;大官贪,所得愈多而其势复足以自固。复何取于督抚、司道之累汇乎?故汉时,乡亭之长,朝廷亦知其名,而以一太守制一郡,其治遂为三代以后之最。不亦宜乎?”

满、汉分别。满洲生齿日繁,势不得不圈外地。百亩则失一人之产,千亩则百人,万顷则万人失业。今日圈地何下数十万顷,此失业之民,将能安其室而无怨痛乎?旗下衣好、食好,游手无事,民一投旗,则好帽一顶,好衣一身,靴一双,断不可少。何也?欲其异于齐民也。外边州县打旗人有罪,犯军流则鞭责,渠亦自以为应安坐而享福,其敝也风俗侈靡。子女之费、婚丧之费无所出,不能自给时,虽欲自己趁食,而一出境则为逃人,欲投靠则无主敢收。此旗人与人民两敝之道也。天下事莫如打开了做,算定了满洲兵应用若干,则注籍若干,其他宜尽行听其自便。弛满、汉之禁,令其佃佣、商贾,活动则通流,犯法则有司与民一例得而刑罚加之。州县佐贰,汉军可做者,满洲亦可做,亦与汉军人一例黜陟。何必拘聚于京师,共怨困顿哉?如此,则民有营生之路,而官失骄倨之资,生计渐广,而人才亦出矣。

如今五百里以内,上不许人官其地。近者有例,则远者何独无例?亦当定例,二千里以外者不得官其地。如今万里一官,苦不可言。州县官,宜于五百里以外,二千里以内,许其除授。如此,则道路险远得免,一也:妻孥得至,二也;亲族音问,不至经岁断绝,三也;且民情俗尚,语音食物,相习而易通,四也。铨部不能疏通,宜用明三年考满,家居侯升之例。如今即不必三年,加一倍六年,亦胜十五六年而尚滞一官,居其位者困于下吏,待缺者又苦其不迁。大官听其告休,知道国计,讲求治道,朝廷所不可一日离者,有几?其他旅进旅退之具臣,亦当行进礼、退义之例。使之有去就,则官方不滞,而廉耻亦生矣。

阮亭见予于朝班,曰:“公督学京畿,窃有两语奉颂明公,曰:‘以正学端士习,以宽大培士—气’。”

科场关乎主司。陆敬舆榜,有韩文公、李绛、崔群、欧阳詹辈。至欧阳文忠主试,道学则程明道、张横渠、吕蓝田,文章则二苏、曾子固。恐亦不亚龙虎榜也。宋室人材之盛,全在此时。文章则欧、苏、曾、王,事业则韩范,书法则蔡端明,理学则程、张、吕。人材,国运所系,宋亦以此时为盛。

如今人才不生。予做学院以至今,留心人才,虽童子有知觉者,皆著心。而求成一人物者,甚少。有文翁为之教,须得相如为之师。梅先生曰:“当日蜀中,幸而有相如,亦不幸而有相如。倒底有文君事,所教者亦不过词章之学而已。”师曰:“正是。”

癸末三月廿八日,师言:“上临轩,问熊中堂:‘汝在场中看会试文章,是自己独断,还是众人商量’熊云:‘是众人商量’。其寔熊定会元后,许时庵私对吴容大说:‘这文章不通,如何做得会元?’声微高,熊闻之,大怒曰:‘老先生新膺圣眷的人,自然识得文字,学生那认得文字,学生请出。’吴从旁挽留劝解而止。闻此番陈泽州始终不看一卷,祇是说病。辛未场,予同京江一房,阮亭、泽州一房,庄、陈亦俱说病,实是精神短,非有故也。然大家尚争论,讲书旨,既受命,且先敬其事。京江于未进卷三日内,皆看前三题《大全》。到京江定惠周惕为元时,王阮亭见之云‘中说子路、颜渊皆贫人,那裹有裘马劳善’,嗤云:‘甚鄙俚,如何做得元?’京江从之。又张孝时似元,阮亭嫌其太平,亦遂已。后定杨名时为元,已三日矣,一日,泽州侵早忽至予与京江房。渠不敢轻出门者,予与京江迎入。坐定,泽州语甚悦容,曰:‘昨会元文字,三场力量俱足,文字亦似苏、曾体,但学生觉得略放些,与我们初入场时,要正文体、出条约所言,似觉稍背些。愚见如此,未知是否?’京江尚未答,予即和之云:‘甚是,如今再搜’。泽州又云:‘搜之不得,即用此,如有好于此者,易之。’于是京江见予将张瑗卷经文字圈满,盖张《易经》文多直抄归震川者,故觉得不同。京江即熟视其《四书》文字,谓:‘此可作元。’予云:‘亦可举。’视陈、王皆以为然,遂定。全要争论,由今观之,张瑗三作,果胜杨名时,岂不得泽州之力?又阮亭荐吴昺卷甚力,欲置五名内。京江踌躇,阮亭即怒云:‘虽道这样卷子,你好不教他中么?’京江亦怒,点头低答云: ‘也有这个意思。’阮亭即掷卷于案而去。京江向予言:‘胡子可笑,这卷子文字可中,祇是中有三篇,结语皆虚句。老先生试看此三语,何处不可著?近时常有用此为记号作弊者,原有可以不中之处。’予云:‘老先生不要如此,盖我们在场内,总凭文字,若如此搜求,却搜求不尽,而又恐未必尽当。况此卷做会元不得,却是我们这一榜状元。’京江遂默然置第八。阮亭潜使人伺京江不在,旁问予曰:‘适那一卷怎样了?’予云:‘已中,且在十名内。’使回报,阮亭方喜。是科,戴有祺状元,乃上科补试,而吴昺榜眼,实此榜之状元也。京江当日闻予言,并不骇问,想亦觉得此卷有当贵气象。由今思之,泽州、阮亭真胸中毫无一物,空空洞洞。京江大有所挂牵,毕竟江南人,以此为人生不可少之事。如惠周惕,昔游阮亭之门,师友至密,而打落其会元者,即阮亭也。”予问: “如今科会元文字,或东官尚能别其谬?”师云:“东宫震于孝感,不敢置疑。予观东宫,向予云:‘孝感学不得,真从来无此人。’予窥之,总是为熊公大言所詟耳。盖孝感与南京黄俞邰皆是一种。凡书总不看其文义,只记其书之序文、目录、著书人之出处、作书大旨一二语。如今我们所知之道学,明朝不过知道王姚江、胡居仁、吴与弼、薛文清,后来高、顾诸家而已,他便能指数如罗一峰、罗近溪、冯少墟、周海门、王心斋,一数一大堆。又蛮自武断,硬云某还有某两句说得好;某全不是;其某处所云已大差。可谓全然不知。如道书、佛书、我们祇说得看过的,人皆知道的,如《参同》、《悟真》、《楞严》、《法华》、《金刚》、《华严》之类。而他一数某经、某书,辄至数十百种,问之,他皆道其一二语。大略不知者,自被他吓倒。予初入馆,见孝感如此恢阔,心甚敬畏。薄姚江,尊程朱,心中以为虽然,扶一家,杀一家,倒底我们为甚么扶这一家,杀那一家?如乱时奴寻主子依靠,也要弃暗投明,择木而妻。及问他优劣之所以然处,或混话应过,或不答。予彼时亦不敢疑,以为或有深意。及孝感见上问予所著《易经讲说》,命录进,孝感托人欲予编入渠几条。视其所论,无一字足录者,还之,渠大衔恨,遂对上云,予一字不通,凡所著述皆剿袭他人现成语为欺谩。又言余所说揲蓍不是。上因谕孝感及予:“二人在内阁觐面辨论《河图》、《洛书》,盖在朕前或不能尽其辞。’奉诏:‘不得拘师弟之分,命辨三日,尽录其语以进。’命王熙、伊桑阿如监试者。张英从旁听之,王、伊促之辨,熊不发语,予亦不便发语。熊窘极,讬张语予云:‘老先生倒底存师生之分,不要破面皮为是。’予遂许之,‘但教熊老师说我那处不是,我便要认就是了。’张云:‘回旨时,熊老师他虚虚的说两句,老先生不辨就是了。’予云:‘即如教。’一日,许有三到阁裹,看见《河图》、《洛书》,说《河图》是相生的,《洛书》是相克的。熊随口云:‘怎么是相生?怎么是相克?’移时,扯许有三入房,悄悄问他相生、相克,有三为他讲说,予方知熊公读书乃如此荒唐。及至第二日,熊公恐予骗他,在上前仍有辨论,又令桐城探予,予云:‘岂是如此反复人?’后回旨,熊又用混话答应云:‘他也是个看书人,祇是不精细确当。’上问桐城云:‘汝云何?’桐城云:‘臣所见亦如此。’上面斥云:‘你就是个一口两舌人,你向我说李某说得揲蓍但是,今又这样说?’桐城大没意思。由今思之,廷争而至于说书,说书而至于谈经,谈经而至《河》、《洛》。《河》、《洛》无形无影,作就说一番,何处得是非了然?谁为判断?故当时不置词亦是。”

八股取士弊坏极矣,离却《四书》、《五经》不可。《周礼》经也,《公》、《谷》于孔子为近,与《左氏》当列于学宫。首场试经说五篇,令学者述先儒之异同,而析其孰为是,孰为非,皆所不可。则自出己意,《四书》说三,经说二。只此,足觇穷经多,则敝士子之精力,无谓也。二场论二篇,《孝经》虽圣人之经,卷帙最少,不如易以《性理》、《通鉴》。表判可去,恐声病之学遂废,兼采唐制,试诗二首。三场策三道。首场试毕,取三倍人数进二场,馀皆罢归。复取二倍进三场,刷去者亦如之,而后登其半。又以五年试大科,俾兼通数经,习《三春秋》、《三礼》者,得弹所长。登斯选者,授以馆职,如殿一甲之例,亦不过数人而已。即以其年试天文、律历,专门名家,分别录用。如此,则士皆务实学。或疑二三场如试武业、马步,有不入闱之人,恐滋弊端。予谓:“弊之有无,原不关此,要在主司得人耳。”徐健庵为总宪时,予怂恿之,欣然具疏,为汤潜庵所阻而止。

方灵皋云:“始初与安溪先生淡,以为得志,真天下才,今殊平平。”先生闻曰:“吾何能当‘平平’二字,罹于罪戾者多矣。古人上一等人不出来做,如朱子,只守定古法,你是这样我做,不是这样便罢,宁使千秋万世说我是迂腐,不通世务无用人可也。然一二有识者,已服倒矣。二三等人,方委曲出来救人。邵康节见新法行时,诸贤皆退,曰:‘天下有事之时,正贤者尽心之日,百姓宽一分,即受一分之福,奈何皆去?’然他自己为何不出来?是明以三等秀才视司马君寔、程伯子辈也。故程子直谓其‘不恭’。”

《乡约》须整顿一番。旧讲六谕,只稍提明,不烦疏释。今讲十六谕,每条诠解四句,多不过十句,务简明。歌诗也要更定。

古以河南为中土。江南自汉后,东晋文物所在,遂至今为大邦,天下视之为中土。若江南人心风俗日变而上,天下便大可望治。何焯云:“江南更不如前。自捐纳开,读书人皆去管勾当,希图小利,日益污下。”师曰:“病根只在不读书。孟子云:‘上无礼,下无学’。此六字下得甚结实。如今做京官,谁肯退朝来即闭户读书者?富者恒舞酣歌,以为何为此苦事。贫者曰:‘吾救死不赡,何暇为此?’如此,是贫不读书,富亦不读,不知何境界始是读书境界。”

天子要做圣人,狠容易。汉光武、明帝成甚么文教,不过略有一层皮,在体面上略略行些,然天下文风之盛,超轶前后。况文、武、成、康,而济之以周、召乎?倒是布衣做圣人难。孔夫子若有走一步路不是,门人便不敬他。天子好处不耑在细事,大事皆做得来,便是圣人。

张连青自从入为尚书,耑讲和平。许嗣兴为闽抚,连青举荐他,频频教许时庵写字与他,教他和平。许嗣兴先从一点操守上和平起,弄得不成样,以之为龙又无角,以之为蛇又有足,以至于败。前日,见顺天府尹屠沂,又劝他和平,屠对我述其言,我云:“从来不听见年兄你有不私平处,不知这和平之药可对年兄之症否?”

有言天津、沧州俗侈者,何焯云:“因缙绅家住其地者多也。士大夫龋移第为仕宦,无有率其乡人积学种德者,而惟诲之奢靡,可恨也。”师曰:“果然。予应童子试入郡城,乃端午日,竞看斩龙舟者,两岸惟见人面如山积,层累而上,何啻百万。然绅士无著绸缎者,极丽色新兴服,则月白色布袍而已。惟有一楚藩子为诸生,则内著绸衣一件。及楚藩归,携资数十万,其子弟、亲戚、门客、仆隶,无非绮纨,始相率讲求衣服、饮食、器具之精好。士大夫家从风而靡,不五六年间,人无贵贱贫富,一皆绮纨矣。风俗之坏实由此辈,而其易若此。圣人删《诗》最妙,《唐》、《魏》俭至于陋,而圣人录之。尝疑《葛屦》、《蟋蟀》见其勤俭,而山有枢殊不类也,似欲奢侈淫逸者,不知此正见其俭处。衣裳自宜曳娄,车马自宜驰驱,惟不肯曳娄、驰驱,故彻底打算到生死之大故,而后决计也。其吝啬之意,言外可掬。”

于今我们归家,既做一个大乡绅,也要略略的在本乡做得一点榜样。先从本族整理起,先要自己清心寡欲,禁得子弟、僮仆不要欺诈乡里。即一族子弟,你若无一点恩惠到他,但要约束他,他也不服。一族人多,焉能养活他?祇是病无医药者,死不能葬者,年长不能娶者,欲向学而无资者,少不得有一点周赡他。然后立一点家规,使身死之后,有几年流风馀思,为人所称述,可以法处方好。

三代以后人,力量少,不敢行事,亦恐行不来更坏,祇是与民休息,不去剥削挠乩他,听他自生自息,便就好。予云:“若不是立有品制,今尚俭朴,如现今侈靡相讠夸,了无分别,彼此相耀,婚嫁丧祭不如此,众以为鄙啬失礼。非特立独行者,亦勉强就之,以避亲友咎责。欲民生日厚,难矣哉!”师云:“正是。汉文帝不独蠲租而已,自己绨衣,一台之费亦不肯用。商人衣饰逾制者,有厉禁。洪武视货财如瓦砾,教民耕种,惩官之贪,训士以廉,游惰置于重刑,故风俗淳朴,而国祚久远。诸事自然法古方万全。立制行法,恐滋扰乱者,如王荆公乱行,自然不好,若是顺民情、因时势而行之,有何不可?倘如今日,要遽复汉官之威仪,固觉孟浪。设于一顶帽分别贵贱,他俱不必禁,则前门外奴隶光棍,自渐不衣锦绣矣。何也?如今王公与厮养同一衣服,渠不过耻为厮养,以衣饰假作王公耳。一帽已定,走出来便知其为何等人,虽衣锦绣无用,且自觉其不称,亦废然而止。此必然者,有何不可行?一番定服制,便有人向皇上说,大家都不穿有何趣味?觉得忽然萧条冷淡,岂是好景象?不知天地间要热闹,须忍得几年冷淡,如冬天何等枯槁冷寂,不得此,春间著甚么发生?人朴俭了,方能富厚,亦如此。”

经馆中有不佳数人,却不消逐之去,留之亦妙。天地间不有高下,人无所劝惩。在吾上者有人,便思跂而及;在吾下面有人,便自觉亦有不如我者,便不自隳心。不独其不善者改之之为师也。所以“鹤鸣九皋”之诗最好。“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有谷却能益显檀之德,又恐人止以谷为衬贴无用之物,而曰:“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许志进上疏,言大计年,外官辇金帛入京馈送者无数,宜禁绝,宜令九卿、詹事、科道稽察。此借禁馈送为名,而欲九卿、詹事、科道擅权为实也。如此,则溃橦卿、詹事、科道岂不更多?所谓“观于木瓜,而知苞苴之行久矣”者。书吏一点纸笔之费,虽唐虞时,亦来必全无。我为巡抚,即不敢禁属官不收节礼,为此沽名而不切实之言。如今俸薄,交际礼繁,又加动行捐助,公家绝其馈送,势必增其派累。人至窘急,何弊不作?当更甚焉。董默庵为直隶督学,即尽以学租公费入国帑;徐健庵做尚书,即将外省朱墨之资裁革。此二公居官岂廉者耶?定九先生立旋久,悟阳明先生一段言语:“有一官僚,见阳明称曰:‘公初仕时,即能革公廨养猪之供赡,风裁便不同。’阳明满面发赤曰:‘此予少年欺天罔人之所为,尚齿及之耶!’常不解其所谓,或即此意也。”

言官采事,亦知其大略而已。若将外官某日批何文书,行何牌票,皆胪列弹章,反似有意罗织,必有所为。当年明相为欲驳熊孝感,时常谭数学。一日,予至其家,渠忽问:“‘至诚之道,可以前知。’《易经》卜筮,是圣贤亦以此为重?”又问:“邵康节是好人否?”予曰:“岂独好人,是大贤人。”渠故愕然曰: “如此又何以有‘不可前知’之说?‘若人前知,必遭阴谴’,此言非耶?”予曰:“皆是也。所谓前知者,知其大略而已。如予与公相与久,君家门迳如何,屋宇若干,人口之众寡,用度之丰俭,无不知者。有人问及,予能道之。然此亦大略而已,纵其中有不足于君者,或议其仆役之过多,或尤其用度之过侈,君虽知之,亦不以为怪也。若件件钅勾棘,著人窥伺,君家凡有钱财之出入,吾必知其数,内房之曲折,予皆能畜其形。此何为者?君知之,有不心忌发怒而成仇恨者乎?夫帝天亦如是也。”明乃抚掌称叹曰:“真真高明。”

予在皇上前,一语不及仇怨,皇上固问之,亦浅淡说一二句。不是要见度量也,是恐触引皇上长出忌讳报复之心来。

上言捕蝗之事,云:“人有实心,则天意可回。”大哉王言!人只不肯实心,奈何?及常虚庭,又不肯虚。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奈之何战!天下敝得事来,都是不要做的人。急躁,便易败。

敝乡某氏,本朝科甲特盛。一祖之孙,乡科至十馀人,甲科三人,而乡人视之如无有。亦非为其学问,于滥时文之外一步不窥也,因其嗜利无行,虽胞兄弟,一文钱亦计算,而相视不啻路人。可见斯民三代之直犹在。

上于向年巡视永定河时,闲话间云:“汝辈汉人,说予向征噶尔丹时,不必如此穷黩,身蹈不测之下,太平当休养生息。此都是不知事务语。本朝以四十八家为藩篱,噶尔丹自恃强胜,扇动四十八家,那年深入内地时,我军虽不较胜,他见兵马之多,火器之精,矢镞之利,固已心惧。但他立心要想天下,若四十八家为所扇诱亻并吞,我兵出则彼去,我兵归则彼来。中国人说胡人秋高马肥话,都是‘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语。其实骚达子的马,四时皆是肥的。汝皆读书人,如汉时虏人为患,不独汉武帝竭天下之力,中国虚耗,即如文帝时,伺尝不戍边,噶尔丹边衅一动,兵疲于奔命,民穷于转响,欲休养生息得乎?所以予不惮亲征,去此大害,今而后庶可言‘休养生息’四字。”皇上此言甚是,但此时却该讲究休养之道。捐纳不识字人,残民命而滋巧伪,部院官苟且渔利,为事却不好。予于此番随驾奏对时,亦启其端说:“皇上于安不忘危,虽千把弓马,必经考验,他处不可知,直隶武弁威容器械,近颇可观。巡幸所至,地方官或亦考试,皇上声灵,与臣等教戒不同,一经圣心,便各成风。文官以文为名,不识字,文书词状皆不通晓,如何牧民?请于幸驾所莅,将亲民官,不论捐纳、科甲、旗员,不必诗及时文,彼或借口来习,或生疏,即就本地方事问之,或如策问以时务,令臣辈阅定,恭呈睿裁。但可存者,原不苛刻,实不识字者,自应去之,渠亦无词以自解。即不必真有学问,就是日夕学习记诵,策料中亦必有可用语。他在那裹也有惧心,不比酣豢无事,淫逸剥民也。教官一官,阘茸无能,真如虚设。其等有二一为数十年廪生出贡,再候二三十年做官,小者七十,中者八十,老者至九十,疲癃残疾,焉能董率训教?一为十馀岁童骁,做童生不足,而为师焉能领袖诸生?莫如亦以考甄别之。教官怕考日咿唔于学校中,不患其弟子不从之吟诵也。”皇上亦云:“正是。”大概治天下,内而中堂部院,亲近皇上之人,外而与民相亲州县官,真是要紧。得其人则治,法不足恃也。州县官有百里之地,此百里须视如门内,敝车赢马,一飡不扰民间。周巡熟阅,劳民劝相,耕耘之及时与否,各乡之习俗善否,水利、纺织、义节、贞孝诸务,无不周知。有奸民、有互乡,一一心记。盗发必心知其人,无情之词,必忖知其故。所谓“民之父母”如此,虽周濂溪为令,不过如此。部院大臣久任,虽皇上笃于故旧,眷顾老臣,是忠厚开国一点根本,其实亦有弊。大臣在位久,无建白能劳,亦当引退,以厉廉耻。

上亦当视吏部果能为国澄别流品,户部果能会计盈虚,礼部果能兴教化、正文体,久任更妙。如不能尔,令其告休。如今满洲皆将这几个老人家煆炼得如木偶,若再换一人,不知其性情如何,从头煆炼,又费工夫。不如仍旧恰好凑著此时顾爱留恋老臣之时,遂致日撞大轿,酣睡于部院,数十年而不知其中丝毫事务者。此亦大弊。但这却是皇上至厚处,我们断不宜破他这一关。但用贤而兼此,则更妙矣。

事有宜急者,有急不得者。如朝廷目下,于科场作弊、捐纳这两事,真该一刀两段,急急断绝的。至于海贼,则不必急于断绝者。必不能断,急亦无用。科场作弊与捐纳,原不该有,可以断者。海贼不能不有,无可断之道者。何也?海中有贼,犹平地有贼也。平地之贼,自古至今,有断之时否?天上都有他的星,如人身上跳蚤、虱子,天地间有虎豹、蛇蝎、蚊蚋、虻蝇之类,岂能使之无?防备、挥斥、驱除之而已,欲断其类不能也。岂惟急之无益,抑且急之有病。如前年,皇上于投降海贼陈尚义,招徕之,待以恩义。敝乡目下即有恶少,结联三五十人,竟打劫一回商船。既有案矣,你说他不是贼不得。于是才出来投诚,横行乡里,索诈富户,莫敢谁何,连范总督都不敢问。幸而满抚院还知大体,竟著人访挐,方才好些。这不是讲求急于断海贼的害吗?向年海贼虽平,出许多光棍,假冒随征台湾,买人一张札付,部里使费些银子,就去做大武官。如浙江总兵仇机、现任山东总兵李雄,都是这般人。蓝理言,仇机乃浙江剃头人,一关差笔帖式喜其剃头好,带他进京。他买一功,加都督札付,便选一游击,一升,便是副将。一日,见镇江将军马三奇,蓝理在座,而仇机不识。马问其功劳履历,仇机便说与蓝总爷同打台湾,共在一船。马指蓝曰:“这便是蓝总爷。”仇方仓皇向前作礼,蓝反周旋云:“汝看我老了,也不认得了。汝之面苍,我亦竟不相识矣。”仇唯唯而退。李雄札付,即我家大房舍至买的,向蓝理要凭赴都谒选,蓝云:“汝面白,身材小,太不像武官,如何?”于是为他薰晒,而面愈白。既不能赴选,遂卖与今山东总兵。予向见李雄名,即诧异,后以为偶同名耳。昨见蓝仪甫,言次及之,始知即是物也。皇上以为沿海重地,自然用当日平台湾,习水战者,而不知其为此辈。只吴群虽然亦是买人札付,他当日倒底做过贼中大爵,尚有一身武艺,又非他人可比。

柳子厚古文各体好,诗复各体好,书法在当时亦极有名。韩吏部云:“吾友柳子厚其人,艺且贤,盖无不精工也。”予问:“子厚当日未尝附伾文作坏事,何以终身沦落?”曰:“柳子厚当初不过是功名心盛,自负才大,可以借伾文之势,行自己之道,暂为任文用,而将以用伾文也。不知一为小人用,便已为之用矣。八司马之名,至今乌能剖别哉?此种见解,古今一辙。士大夫功名心热者,极易持此见,而至于陷溺。圣贤却无此作用门路。小人得志时,也不须与激撞生事,令他看得我们迂迂阔阔,孤孤冷冷,毫无所用,便足自完。若一见才,示其可用,便不妙矣。初,北门屡以事见属,予左右筹画不决,务推求无弊。渠不耐繁而止。复又使人言上欲用作部堂,会议时令予唯唯,予不可,复止。后即权予假归,予即如其言,渠亦深相倾吐,周详为予虑后。及别后,东海巧发难端,以德格勒弹击北门,遂遍北门合势,借予以摧德格勒。北门切肤之痛,不得不俱倾之,大冶复从而加功,而潜庵及予乃至于不可支。然予等而为明公所排,不得指为同党矣。”

今日文风,予意转属之屺瞻、武曹辈。盖今日公卿一典试,便看汪、何选本,故选家议论,正未必不足回天之狂澜也。故《易》有《大畜》,有《小畜》。《大畜》者,圣君在上,正名定分,布德发政,天下风靡。《小畜》者,如太甲、成王为君臣致匡辅,如瞽瞍及鲧为父子乃干蛊。如一家之中,夫荡家产,妇勤纺绩,始虽势逆,积久有效。故自上而变下者易,自下而变上者难,然固不可谓不能变也。故《小畜》云:“既雨既处”,积之既久,阴阳亦合。但《大畜》功成,身名俱泰,故曰:“何天之衢,道大行也。”《小畜》功成,便宜引退,伊尹所以戒“宠利,居成功”。周公虽勤勤恳恳,然亦曰:“兹予其明农哉。”而召公则引退之决也。盖以阴畜阳,若不知止,过亢也凶,故曰:“妇贞厉,月几望。”东汉之末,东林之盛,皆处士横议,遥执朝权,竞胜不止,故致倾覆。孔子身为布衣,何尝不将文、武之道好好修明,为万世抉人伦,崇正教,然当时在定、哀之世,处季、孟之间,敛锷韬光,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当季桓子逐昭公时,孔子在鲁,计其时有门弟子当不下数百人。若如今秀才,动龋笋庙,孔子当帅弟子出揭帖,动公愤,与季氏不并生矣。孔子却闭门读书,如不闻也者。在出公时,受其公养凡五六年。辙拒父,孔子食人之食,此何等事?而不出一语以规正之。此若大不允者,而孔子却安然处之,亦置之不论。安卿曰:“于此见圣人之作用。”曰:“说圣人作用便差。却要于此看出圣人确当,未尝不在利害计较,究归于中庸不可易的道理,方好。说却不得力,却要看孔子谨严一丝不走处。季氏逐昭公,孔子未尝食君之禄,非我事也。分所不属,何为多事?理当如此。孟子曰:‘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以常情论之,孟子似无情者,细思之,道理却颠扑不破。乡邻本非至亲,往救而不力,则诈。往救而力,则代乡邻而与之斗,伤生被辱,以危父母,皆不可知。即不至身受其灾,如今日律例,打死人在傍边不救者,亦有不应问凝,拖带作人命干证,有何好处?虽闭户可也,的确该如此。夫子在卫,其初不过住歇店一般,其君知之,馈些柴米,受之可也。出公已犯其父,成事不说,言之何益?若是出公信孔子,委国而听之,夫子自有正名一番设施。君既不信用,何为以局外之人,为不入耳之谏?那时夫子已老,归鲁心切,惟卫与鲁邻近,他国无可居,又远于鲁。夫子当日不脱冕而行,已与鲁绝,又不便自归,故待季氏之请而后归也。彼时地位道理,应当如此。”

安卿云:“家永州总兵叔具有眼力,平常佻达,喜游侠好事,至三藩变逆,却安坐不动。郑、耿方炽时,渠潜至海上觇之,归曰:‘无能为也,皆乳哺小儿也,焉能成事?惟有刘国轩,将来尚作哽噎耳’。复潜至耿处,归曰:‘行尸坐魄耳,乌能为?惟有一姓曾者,瘦而有神采。’后曾养性果为江西害,刘国轩歼我朝兵无数。”

家政

先君性情笃厚,虽老,思及先祖犹痛哭。当家中贫窭不能自存时,有宿粮皆以供祠堂之费。缘门募化,竟二三千金。重建祖祠,倡议捐祭田,为族人营婚葬,不一而足。明末,闽中学者饮酒读史,崇尚李卓吾书,举国若狂。而先君笃好《性理》。赤贫赴考时,十金买得一部内府板《性理》,喜若重宝。归而督予读之,遂开子孙读书一派。而天性之厚为根本,天性厚,岂独是自己根本,并是子孙根本。

先叔生平不喜宋儒学问,而视黄石斋为圣人。若使闻浙江人以所荐郑鄤为真不孝而淫恶,必挥拳相向。以为黄石斋先生圣人也,岂有圣人妄许人耶?先叔有巧思,凡人家有吉庆事,求其命堂额、赠联帖,皆应口就,而玲珑切合。熟《通鉴》,几能成诵。先君三十一岁始生予,极喜,所居地名下地,故命今名、先叔干弥月时,以银泉为贺,镌共文面背曰:“金马中人,玉鳞下地。”类如比。

有以油杉木为器车者,予平生所见祥瑞,如油杉、五色灵芝。油杉木亲试之,冬日,以瑞香花未开者置油杉匣中,数日开视,居然开放。得此木而用之者,大约有福命存乎其间耳。先君得一付,不意为泉州知府王者都所逼要,分开已薄,王怒而不受。后共分为三,先伯一,先父一,先母一。先祖先得一,皆大福。他姓得一付,后死于兵,不知此物归何所?吴给谏得一付,死,其妇悍妒异常,曰:“老厮讵应得此!”留为己用,竟不与。后经兵火,亦失去。如此者多,得之既难,而用之者尤难。先母善知水味,喜黄河水与京城水,以为味厚而甜。屡卧醒,自诧身旁卧一大鱼,顷之而失。先母孝而知理,先君直,不过一意向善,百折不回。此人之所不喜,而神之所喜也。

予年来与子说,当劝小儿作时文,岂是要他急中进士图科名?要他读吾儒书,把心地引到正处,虽用心深苦,而自有一段和粹之气。大凡人之心,必有所寄。如人君,不寄在贤士大夫上,便寄在宦官、宫妾上。宋太宗终日下棋,罢:即看《太平广记》。人谏其太勤,曰:“吾以此避六宫之祸耳。”真是名言。小儿尝言,欲以二三年且学算学,待他年再回头专精于儒书。我叫他读正经书,也不是要他做名公,做经师,正以《五经》、《四书》,时时刻刻安顿吾身心之物,岂容有待?吾之喜怒哀乐忽失其常,不合圣贤道理,便当自省,便当惧,必有缘故。所以《左传》记一人一言之失,便占人吉凶祸福,是此意也。渠生在吾家,有祖父一脉传下来,少差些便不妥。如蓝仪甫一路升官,讠夸张喜跃,到老无事。若我辈如此,早巳化为灰烬。觉得心才略放些,当日必有不开交的事来。此可见天之待人。竟可见天之待人,竟是各色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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