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村语录/卷13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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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诗经》道理,不出齐家、治国乎天下。《二南》从齐家起,《雅》则治国平天下,《颂》则天地位,万物育,郊焉而天神格,庙焉而人鬼享。然其理不外于修身、齐家,大指如此。至从来说《诗》的藩篱,有说不通虚,须与破除,不然都成挂碍。且如《周南》、《召南》,以为皆被后妃之化之诗,若“汉有游女”、 “有女怀春”之类,何以女人都被后妃之化,变成贞洁,而男人被文王之化,尚不免于淫荡乎?《黍离》变为《国风》而《雅》亡,难道西周畿内便无风谣?束周贤人君子忧时念乱,不许有《雅》不成,以《颂》尽为周公制作礼乐时作,将成、康显然名号,皆强为之辞,岂复可通?大约《周南》、《召南》,是分陕时有此篇名,后来仍其名,而附以西周风持之醇正者。《小雅》、《大雅》亦如此。问:“是孔子附的,抑是旧编如此?”曰:“恐旧编便是如此。且只如此分剖,义例放宽些,便不致东击西撞,动成触碍。”
《大雅》自《卷阿》以上,文、武、成、康之诗,《民劳》以下,厉、宣、幽之诗。卫武公想是厉王时人,《小雅》之《宾筵》、《大雅》之《抑戒》,恰好皆在厉王时。名时问:“考卫武公立于宣王时,卒于平王时,史中甚明。恐二诗或是追刺之作。”曰:“幽、平之际,武公恐己不在了。不然王室之乱至此,全不见他勤王?“晋、郑焉依”,卫密迩于郑,漠然不相闻问,尚可谓之“睿圣”耶?以理论之,恐古史年代多不可信矣。《云汉》、《嵩高》、《蒸民》、《纤奕》、《江汉》、《常武》,宣王之诗《瞻卬》、《召曼》,明明是说幽王,世次一些不乱。《小雅》自《鹿鸣》至《菁莪》,文、武、成、康之诗;《六月》以下,则宣王诗。《节南山》至《鼓锺》,显然为幽、平之诗;乃自《楚茨》至《车牵》,复起头似文、武、成、康之诗。《青蝇》、《宾筵》、《鱼藻》,似厉王时诗;《黍苗》明是宣王诗,《白华》明是幽王诗,又照前世次另技一编,是何缘故?前人都不于此致疑。看来《豳风》是周公营洛时作,所谓“汝往敬哉,兹予其明农战。” 自己要教民以养生之道,恐成王不知稼穑艰难,故作《七月》之诗,道王业之本;祖宗之事以告之。夫子既存此诗,因将居东时诗附焉,而皆谓之《豳风》。《周礼》“祈年于田祖,歙《豳雅》以乐田唆”;“祭蜡,歙《豳颂》以息老物”。朱子疑《大田》、《良耜》等为《豳雅》、《豳颂》,而未尝言之详。今观《小雅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颂载芟》、《良耜》、《丝衣》,皆言豳事,所谓《豳雅》、《豳烦》。其馀则皆东都之诗,如《东山》、《破斧》之附《七月》也。如此则西京之诗,自文、武以及幽、平;东都之诗,亦自文、武以及幽、平,有条有理,各得其所矣。”
郑康成好以一二字传会,至《周礼》言《豳风》、《豳雅》、《豳颂》处,字面都与《雅》、《颂》合,却不将来作证。不恃迎寒、迎暑与《豳风》寒暑之月合,《雅》中“以御田祖”、“田唆至喜”,恰与“迎田祖”、“乐田唆”合,《颂》中“胡考之宁、“胡考之休”恰与“息老物”合。此数诗,周公所作,竞令天下用之,所谓“制礼作乐”也。
《诗》中显有证据的,自然为某人某事,稍涉游移者,便当空之,愈空愈好,何用实以世系姓名为哉?祇是要见其大处。《六经》皆是言天人相通之理,然犹零碎错见,惟《诗》全见此意。《国风》所言,不过男女饮食之故,《雅》虽贤人君子所作,所言亦不过比,即《三颂》中,居歆奏假,洋溢同流,亦总不出此。共言情,情即性也,圣人尽性,彻七彻下,见到至处。我辈此时炊一杯茶,点一盏灯,厮役之侍立,偶然之吨笑,得其理便是天道,无有间隔,《原道》见得精,其法、其文、其民、其衣食云云,直至“生则得其情,死财尽其常;郊焉而天神格,庙焉而人鬼飨”。
后代作忧患诗,其归多是“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意思便昏宾去。《诗》则曰:“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又云:“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又云:“如临于谷,如集于木。”即女子善怀,亦能说出“不忮不求,何用不臧”。《绿衣》之什,归于“思古人”,信是王泽未歇。
圣人删《诗》之意,当就《论语》中求之。如“素以为绚”句,某意即在《硕人》之诗,而夫子去之。素自素,绚自绚,如人天资自天资,学问自学问,岂可说天资高便不用学问不成?正如“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又如“质而已矣,何以文为”一般。“绘事后素”,亦言绘事必继素后耳。“礼后乎”,亦言礼必继忠信之后乎?皆言绚不可抹杀也。推此可以见删《诗》之意。
天地神人,以至鸟兽草木,总是一个性情。雎鸠之挚而有别,麟之仁厚,草木之荣落翩反,皆天地之性,万古不变。月落万川,处处皆圆,一散为万,万各有一,原自无两。惟然,故《诗》中比兴用之。
朱子《易》、《诗》二经解,大段是了,亦有未细处。如《易》中取象龙、马、鸡、牛之类,皆有精理,朱子都略将过去。《诗》之比兴,朱子亦看得无甚关系,而兴尤甚。朱子举“沅有芷兮恺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云:“此上下句如何勾连?不过是随便说出一句,以兴下文耳。”其实此二处皆有关合。湘夫队一章,本是托意于尽日僚友,故言芷兰臭味,原自相同,今乃托根于沅澧幽间之间,以兴己之踈逖,不得与旧僚为侣也。所以接云“思公子兮未敢言”。枝以木马体,木以山为根”山若不生滋润,则木必枯;木若不有滋润;则枝必枯。所以接云“心慌君兮君不知”。《诗》中兴体,未有无关合者。〈清植。〉
《诗传》叶吁已好,尚不如顾宁人考据精确,《六经》皆可通。如“外御其侮”,“烝也无戎”,《朱传》云:“戎,古皆作汝。“戎虽小子,而式弘大”,戎,汝也”。然于“整我六师,以修我戎”,戎亦读汝?颇氏则云:“戎有二音,兵戎之戎,仍当读容”是也。“: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来”与 “赠”断不可叶。某意“能”字古多作“来”音,然才能、相能之能,仍不可读来,盖亦有二音也。此“来”字应是“能”字,谓相能也,因汉人传经口授,讹读致误。《小雅》“无木不萎”,叶“思我小怨”。“萎”与“怨”亦不可叶。古音凡“兜”字,皆读作“慰”。“彼菀者柳”,菀,即蔚也,读“慰”便与“萎”叶。 “兴”字有蒸、侵二韵,“宁莫之惩”,“谗言其兴”,蒸韵之“兴”也;“载寝载兴”,“秩秩德音”,侵韵之“兴”也。
童子入塾读《诗经》,便当教以古韵。韵之所叶,段落多在其中,两句一连者自多,但三句一连者亦不少。“申伯番番”章,若两句一连,便全不叶,惟 “番番”叶“哔哔”,“翰”与“宪,叶,词义皆顺。“民之未戾”章,亦三句一连,“可”与“歌”叶。《颂》多不叶韵,《大雅》近《颂》,亦多不叶韵。
韩昌黎到底文字结习深,其云:“《周诗》三百篇,雅丽理训诰。”又曰:“《诗》正而葩。”儿子说《诗》,却不如此。看“兴、观、群、怨”,“正墙面而立”,“无以言”,何尝说到此来?
近看《诗经》,觉得汉人只逐句解,朱子则逐节解。某今逐篇解,又数篇通邮会合解,便看出许多层次联络照应来。
问《国风》次第。曰:“二南风化之首,《邶》、《鄘》、《卫》乃与《二南》反对者。周以齐家而兴,卫以淫乱而亡,且卫即纣之污俗,所谓“殷凿不远”也。《王风》衰弱,乱由褒姒。次于殷之故都,奠乃浚内之国,王畿之风化可知。王纲颓败,则霸国兴,故次以齐、晋、唐,魏即晋也。霸者再衰,则天下之势归于秦,所以删《诗》录《秦风》,删《书》录《秦誓》。《桧风》之卒章,伤天下之无王;《曹风》之卒章,伤天下之无霸。《幽风》居末者,见变之可复于正也。”问:“此果是夫子当日次第否?”曰:“如今所行者,郑康成本也。以《左传》季札观乐篇观之,依稀似是。”
《开雎》之诗,作大姒思贤自作,其说为长。内政修治,使夫子正位乎外,一切宾祭,皆无舛失,岂是易事?太姒有见于此,故思所以助君子者。未得,至有寤寐反侧之忧;得之,则有琴瑟锺鼓之乐。从来惟比为哀不伤,乐不淫,外此未有不淫伤者。盖《螽斯》、《瞵趾》之本也。
问:“《樛木》篇所云“乐只君子”,《朱传》谓指后妃,犹言校畕内子也。窃意君子仍指文王说。后妃能逮下,如樛木之芘葛藟,以致室家和理,天下化成,则文王应受多祉矣。文王应祉,则后妃之福履可知。于礼况嘏,止及主人而不及主妇,亦以妇从夫故也。若祝后妃而略文王,反觉非体。如此解“君子”二字,不用分疏,意味似尤深长。”曰:“此说亦好。”〈清植。〉
朱子把兴义都抹却,便多错了诗意。《野有死庸》篇之言“怀春”,非是如俗下所谓,“思春”。《周礼》仲春会男女,不是男会女、女会男,想是男女各为会。“玄鸟至”,“祠高禖”,即此时也。当春而出,则曰“怀春”耳。“死麇”照“吉土”,“白茅”照“有女”,首章是疑词,言“死麇”岂“白茅”所包乎?“有女”岂为“吉士”所诱乎”?二章乃洗刷“有女”之词,言死鹿原在杂木之中。“白茅”固无恙也。末章则申说其如玉,而叹其不可诱。又如《汉广》之诗,全在“乔木”“错薪”着意。“乔木”高不可攀,紧对“游女”;“不可休思”,紧对“不可求”。至下“错薪”,紧照上“乔木”,言“游女”,“乔木” 也,岂可与寻常杂乱之人一例看待?,彼翘然杂薪,则可得“刈其楚”、“刈其萋”矣,何不可攀之有?此类只好与“之子”喂马、喂驹耳,言无能为役也。其立言蕴藉曲折,方好接“汉之广矣”四句。若但言欲“秣其马”,欲“秣其驹”,与下文不相粘合。
“乔才”以兴“游女”之持身高峻,《诗传》中亦有此意。至下“错薪”,竞说得似实事一般,言贪慕“之子”之甚,故刈薪以饲共马驹,庶以求悦于“之子”。看来不是。因上文以“乔木”起兴,故言“乔木”乃“不可休”耳。若“错薪”,则可刈之矣。“错薪”岂“乔木”拟哉?仅可饲“之子”之马驹而已。不但不可比“之子”,并不得比“之子”之马,如累降之人,只堪为仆隶。后世以龙眼为荔奴,正是此意。〈清植。〉
《何彼秾矣》一诗,言帝女下嫁之事。若是诸侯之女,便应先夫后妻,如韩侯娶妻之类,方是倡随之常。所谓“齐侯之子”、“卫侯之妻”者,乃是叙其阀阅,非正言嫁娶之比,故不妨先母家而后夫家。此诗先说王姬,见得不同于诸侯;说王姬之车,不说下嫁,而下嫁显然矣。王姬倒底是何世系?下嫁倒底是何国?曰:“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先乎王于齐侯,尊王也,所以先著王姬也。齐侯,侯封也,何敢娶于天王?婚姻者,人道之常,不以势地而隔绝。故曰:“其钓维何?”其“络伊缗”,毕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乃曰:“齐侯之子,乎王之孙”,先子于孙,从夫也。《春秋》于天王嫁女,先曰:“筑王姬之馆于外”,后曰:“王姬归于齐”,义例即出于此。
“一发五耙”,自是《注疏》说好。耙虽有五,其发则一而已。方是解绸之仁,《大易》“失前禽”之意。若说“一发而中五涩”,无论无此事,亦不见仁爱之心矣。
《邶》、《鄘诗》皆卫事,而仍系之《邶》、《鄘》,说者以为诗本得之其地。但就中有庄姜诗,却说不去。或是用《邶》调、《鄘》调,因以其调系之。纣作靡靡之音,大抵皆哀怨凄切。由之瑟,为“北鄙杀伐之声”。朝歌而北谓之邶,南谓之鄘,东谓之卫“北鄙”即邶。子路,卫人也,好比,故鼓之。
《谷风》篇“毋逝我梁”四句,《传》作戒新妇。言毋居我之处,毋行我之事。又自解说,我身且不见容,何暇恤我之后哉?亦说得去。但《小弁》卒章,亦用此,若如此说,则与上文“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不相连接矣。况“梁”与“笱”,义皆无取,“阅”字尤难说。某意此盖取譬于鱼,以戒后人也。 “逝”字、“发”字,皆指鱼。“逝”即“悠然而逝”之逝,“发”即“鲈鲔发发”之发。若曰其夫乃无常之人,今虽宴尔,将来恐汝亦逝于我梁,而发于我笱也。前车宜凿,我不是身亲阅历,暇为后人忧耶?如此说,即《小弁》亦可通贯,言我已被谗而逐,后人无蹈吾故撤也。末章如《传》说亦好,某谓不如总作“御穷” 说。穷冬之时,我蓄旨以御之,至家道好时,便宴新昏而厌弃我,是以我“御穷”也。汝今者骄盈恣肆之状,尽我劳苦所论也。不念昔者,我初来汝家之时,是何如景况耶?如此说,与前两章都有关照。
问:“《式微》篇,首章曰“故”、曰“中露”,次章曰“躬”、曰“泥中”。盖失国之初,必有奔走望救之事,所谓“控于大邦”也。及乎救断望绝,则与其君相守坐困而已。始不辞劳,终无贰志,可不谓忠乎?”曰:“看得好。”〈清植。〉
问:““采唐”诸诗,似可不存。”曰:“我辈选诗,便持此见。圣人所见者大,存此见卫之所以亡。《二南》之化,以“刑于寡妻”而兴;卫之末流,以“子之不淑”而亡,所谓“可以观”也。”
《黍雄》之诗,若说“宗庙宫室尽为禾黍”,何以黍总是离离,稷则由苗而穗、而实,难道黍就不苗、不穗、不实乎?此是周既东迁,秦逐西戎,遂尽有西周之地,故诗人过而忧之。黍,五谷之长,喻周也;稷,五谷之亚,喻秦也。彼黍离披不支,稷则有根苗矣,始过之而“中心摇摇”也。秦渐强而大,周之不竞如故也,故黍犹离离,稷则不止于苗而穗,不止于穗而实矣;放过之而心忧,不特“如醉”,而且“如噎”也。大凡《诗》首句不变,而次句不同者,如“有兔爰爰”之类,皆有义旨,不是换歆而已。
东莱以为“《诗》妩邪”,焉得有淫风?朱子以“放郑声”诘之,吕云:“郑声淫,非郑诗淫也。”朱子曰:“未有诗淫而声不淫者。”本未源流,已一句说尽,但却亦要知诗自诗,声自声,不然《虞书》何为说“诗言志”,又说“声依永”?夫子何为说“兴于《诗》”,又说“成于乐”?不淫诗亦可以淫声歌之,淫诗亦可以不淫声歌之,如旦向以净唱,净曲以旦唱,祇是不合情事耳。何以“放郑声”,不放郑诗?这却易知。航行恶状,采风者存为凿戎;见得淫风便至乱亡。若播之于乐?要人感动此心,却是何为”?如商臣阵恒等,寻常说话时,何妨举为灭伦乱理之戒?若被之管弦,摹写他如何举动,是甚意思?圣人之权衡精矣。
《诗传》不从《注疏》之无情理者极名甚是。但其有情理者应存。如《鸡鸣》,旧注却好,谓极昏乱之时”而有心中明亮主人,如风雨之候,早晚皆不可知,而鸡却至其时而鸣不已也。《蒹葭》篇,旧注以蒹葭劲利,喻秦俗强悍。蒹葭而柔以霜露则可用,喻泰浴当泽以周礼。“伊人”即能泽以周礼者。其说虽似太迂,然倒转来以蒹葭喻秉礼之君子,以霜比秦人之威刑,却极贴合。恐当时学究相传,未必全是臆说。贤者不移于风气,如蒹葭至秋,尚苍然蔚茂,而秦之悍暴,如霜威摧残之。此非有独立不惧、威武不屈之节者不能。此人自在山巅水涯之间,所以上下求之而不能舍。大凡《诗》起兴者,兴中即带比意。取譬于霜,极象秦之严急;取譬于风雨,极象郑之淫昏。
《出共东门》,旧说亦以为淫奔,被朱子改正过来。郑俗虽然不好,既有《鸡鸣》戒旦之作,不许有“出其东门”之人耶?惜乎朱子改之未尽,如《风雨》、《子衿》,尚可不以淫解之。
或疑《葛屦》、《蟋蟀》,信是勤俭,若《山有枢》,殊不类。曰:“此正见共俭处。衣裳自宜曳娄,车马自宜驰驱,惟不肯曳娄、驰驱,故彻底打算列生死之大故,而后决计。其吝啬之意,言外可掬。
《鸤鸠》四章,依旧说,不过是每章换韵。至第二章,尤说不去。难道“淑人君子”之常度,只在带丝、弁骐乎?此诗须合前后篇观之。《候人》之诗,讥德不称官,贤人在下,故曰“不称其服”,曰“季女斯饥”。下篇《冽泉》,亦是此意。推此便得此诗之解。鸤鸠饲予,朝从上下,暮从上下,均平如一。君子之仪亦然。故由其仪之一,知其心之如结也。下三章都承此章说,言君子不是以一例看待为均平,如此,则贤否不辨,反不均平矣。“鸤鸠在桑”,其子则“在梅”。梅,佳木也。“淑人君子”,则于贤者,其带之也伊丝矣;带既丝,则弁之也伊骐矣,大夫之服也。鸤鸠仍在桑,而其子则有在棘者矣。棘,恶木也。君子于下良者;而法度不肯差忒,法度不肯差忒,则足以正四国矣。鸤鸠仍在桑,而其子则有在榛者矣。榛比棘差好,比梅则不及。平等之人也,可以善,可以恶,君子则善其仪法以正之。能“正是国人”,胡不更历万年以保其家邦乎?观“墓门有棘”,则“斧以斯之”,可知为恶木矣;“墓门有梅”,惜其“有鹑萃止”,可知为佳木矣。凡上句不换,次句逐章换者,皆有义理,得其理,字眼皆合,意思甚足。《下泉》亦说得未当,《易》云:“井冽寒泉,食。”冽,洁也。功足以及物,有何不好?诗意倒是说稂、萧、蓍皆贱草,而受冽泉之润,亦“不称其服”之意。三章俱念周京之盛时,其盛时云何?即末章也。“芃芃黍苗”,非稂、萧类也,则有阴雨以膏之。四国已被王泽矣,又有郇伯以劳之。此周京之所以念也。“黍苗”与“稂萧”对,“阴雨”与“下泉”对,词意显然。又侯国取喻于地之下泉,王泽取喻于天之膏雨,都妙。
《下泉》之诗,以稂、萧为下泉所浸,譬周衰小国受困。于物理亦不然。泉以润物为功,岂阴雨足以膏物,而泉水反以害物之理?,直以下泉不溉禾黍而浸稂、萧,此阴雨之膏黍苗,所以可思也。稂莠,害苗;萧艾,《离骚》以喻小人;蓍,亦蓬蒿也,皆惠及小人之谓。若浸黍苗,则佳矣,使膏雨不润黍苗,何佳之有?反照便见。
《七月》一篇,凡阳月皆称日,阴月皆称月,惟“四月秀葽”一章,本为推寒候所自始,故独称月。见四月虽纯阳,而一阴已萌也,与《易经》中阳卦称日,阴卦称月一般。文王家学,是一线下来的。
问:“《七月》篇兼用夏、周正,从夏正者,以追叙旧俗,而豳公夏人也。从周正者,是诗作于周公也。”曰:“或是如此。”〈清植。〉
《大》、《小雅》,若说是以体制分别,看来殊不能分。如《桑柔》、《召曼》,若入《小雅》,恐亦无别。或《小雅》乃列国君卿、大夫、士君子所作,《大雅》则王朝卿土之作。卫武公一人之诗,其入《小雅》者,或在国时所作,入《大雅》者,则为周卿士时作。
《四牡》,父母也;《皇华》,君臣也;《常棣》,兄弟也;《伐木》,朋友也;《扌大杜》,夫妇也。《小雅》分明以五偷排起。
《关雎》、《鹿鸣》、《文王》、《清庙》,都是说文王,所谓“四始”也。今看《鹿鸣》,直似文王自作之诗。“人之好我,示我周行”;“视民不佻,君子是则是仿”。非文王不能为此语。
“傧尔篷豆”两节,某意不欲依《朱传》说。言不必肆筵设席,但有笾豆可列,便当饮酒为乐,与兄弟共之。兄弟之不和,吝尔干糇耳。又言必得妻子同心,兄弟乃得永好无敦。兄弟不相耽乐,妻子间之耳。朋友相与尚不轻绝,何况天性岂反薄?必有其由。今欲“宜尔室家”,在乎“乐尔妻孥”,试自究之图之,岂不诚然乎哉?即“刑于寡妻”,及《尚书》“我其试哉”之意。如《朱传》说“是究是图”二句,殊无力。
“和乐且孺”、“且湛”,“孺”字、“湛”字,俱下得极妙。兄弟在孩孺时,未有不相善者,祇是起居饮食同在一处,故弥亲厚。今“傧尔笾豆,饮酒之饮,兄弟既具”,不惟和乐,且如孩孺时之相亲矣。兄弟所以不和者,妻子间之也。“妻子好合”,非强合也,必也与吾同调,如琴瑟之相和。吾所敬者,彼亦敬之;吾所爱者,彼亦爱之。则“兄弟既翕”,不惟和乐,且乐之终身不厌矣。如有癖好不能自解一般。
《诗》即极淡处,都有意思条理,不可忽略看过。如《南山有台》,首章说为“邦家之基”,次章说为“邦家之光”至三章“民之父母”,便承“基”字说,惟为“民之父母”,故为“邦家之基”也。“德音不已”,便承“光”字说,惟“德音不已”,故为“邦家之光”也。四章、末章,把“寿”颠向前,而曰“德音是茂”,不止于“不已”也。曰“保艾尔后”,所谓“保我子孙黎民”、不止于“民之父母”也。章法结构,都有血脉义理。又如《寥萧》,首章是说初见时燕语欢洽,以其声望好也。二章“为龙为光”,如今时召客,云“宠临光降”也。何以有誉处?以“其德不爽,寿考不忘”也。三章则燕饮而见其“岂弟”矣。所谓“其德不爽,寿考不忘”者,于何念之?以其宜于兄弟友邦,而知其令德寿岂也。末章则赐以车马也。即露之讠胥兮,瀼、泥泥、浓浓,皆由浅而深,一毫不乱。
古人说恩情,未有不归之德者。“湛湛露斯”,言泽之渥也,紧贴“厌厌夜饮”。“匪阳不唏”,言时之久也,紧贴“不醉无归”。次章“在彼丰草”,露之所聚也,“在宗载考”,饮之所集也。三章“在彼杞棘”,杞美而棘恶,言湛湛之露,无不被之泽。由“显允君子”,无不令之德,见宴于宗室者,实重其德也。桐树惟其有实,所以有“离离”之形;君子有“岂弟”之德,所以无不令之仪。见“不醉无归”者,非沈湎而失度也。词义都妙。
有人问,古来田猎诗,以何为第一?某答之以《车攻》。问者笑云:“又来说道学了。”某云:“叙田猎,孰不铺张热闹?,即至结末收归正论,又显然发露,意味便短。杜工部《观打鱼诗》,亦只如此。此诗乃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惊,大庖不盈。”宛然“王用三驱,失前禽,邑人不诫”之意。即相随众人,皆有纲开三面之仁。至云“之子于征,有闻无声。”说得逼静。闻远而声近,闻次第而声嚣张,闻小而声大,闻安和而声疾急,却不说出仁爱物类,终事肃静字面。而意味深厚,玩味不尽。凡物力之备,射御之精,法度之整齐,人心之归向,一段虚公有学问之意,无不曲曲传出。其实“有闻无声”,岂惟田猎,万事皆要如此。一有声便债事。”
问:“《正月》卒章,诗所云“仳仳”、“蔌蔽”者,小人也,方安其居而食其禄。独此下民,天乃夭死而拧丧之,富者犹可仅存,惮独则可哀甚矣。似无禄之民,其中犹有富者。恐“富人”即指上文“有屋”、“有谷”之小人;“悍独”乃“天天是椽”者耳。”曰:“如此说好。”〈清植。〉
问:““匪舌是出,维躬是瘁”。《朱传》解云:“非但出诸口,而适以瘁其躬,以下“巧言如流,俾躬处休”例看”。恐“匪舌是出”句,祇是找足“不能言”意,犹“巧言如流”句,祇是找足“能言”意。”曰:“是如此。”〈清植。〉
“各敬尔仪:天命不又。“又”字妙。一去欲他再来,便不可得。若是修德,便源源而来,观“保右命之,自天申之”;“申锡无疆”等,可见。
“奕奕寝庙”一章,从来说未明白。说寝庙“大猷”下,忽然说“他人有心”,“跃跃兔”,总粘不上。此章是承上章“屡盟”来,推原由于君子之心,不免于暧昧也。以嗳昧之心,御机变之巧,断不能已乱而既谗。彼此怀疑“屡盟”何益?试看“奕奕寝庙”,君子之所作也,何等光明正大!“秩秩大猷”,圣人之所定也,何等显易明白!你看君子圣人如此,似踈阔,不能觉察人情世熊之变幻,究之“他人有心”皆能忖度得之,任如狡兔之跳跃不常,而遇犬未有不获之者。以险阻焉能知险阻,惟易简可以知险阻,故《易》曰:“恒易以知险,恒简以知阻。”春秋年年盟,年年乱,正坐此耳。凡人遇谗,惟心裹对之以光明,处事只顺着正理,凭他如何来,我意中似没有一般,便一点不足以碍其灵台。“莫予并蜂,自求卒螫。”峰来到肌肤上,切莫动他,一动他便一螫。非他要螫你,怕你害他,故螫也。虎不咬婴儿,不是慈爱婴儿,知婴儿不害他耳。佛家亦窥见比意,一人屡无礼于释迦,释迦只不应。久之,其人感悟,求释迦说法。释迦云:“设若人加礼于我,而我不应,无礼在人乎?在我乎?”其人曰:“自然在我。”释迦曰:“设若人无礼于我,而我不应,无礼在我乎?抑在人乎?”其人曰:“自然在人。”佛因告之以当风扬尘,适以自粪;持梃击空,适以自困。最妙。空处打他不著,徒自困乏而已,彼自然歇了。胸中若有一丝芥带,便是机心不尽。列子海鸥之说亦然。某十四五岁陷贼中,见有善拳棒者,人与相持,应手便倒。问其故,对曰:“非我能跌彼,彼自为跌耳。彼方尽力向前,我只躲过,轻轻一推,他自贴脚不牢矣。”这还是第二等,推之拽之,仍是应之以机。惟教他打不著,他自乏了,为第一义。所以谗言来时,疑他不好,信他又不好。疑他便是“荠蜂,自求辛蟹”;信他便是 “肇允彼桃虫,拼飞惟鸟”。只胸中消化,如太虚一般方好。
《蓼莪》,如《注疏》说太粗浅,《朱传》善矣,犹似有未至者。莪,非以比己美材,谓父母也。言父母本是莪,而我不肖,不能为莪也,蒿焉而已。然则父母亦枉生我耳。拼小暴大,拼罄乃晕之耻,犹子之不善,胎父母之耻也。鲜民,非孤寡之民,乃寡德之民也。使父母而在,尚可望其提命,今则怙恃俱无,惟有街恤靡至而已。“父兮生我”章,思父母之恩难报也。南山,生物之方,今则寒风凄其,但见其为山,而草木无矣。父母既远,而我受害,复何望其即于善哉?通篇俱作人手自责解,似觉深厚些。
问:“《大东》三章所云“佻佻公子”,《朱传》谓指诸侯之贵臣,亦奔走往来不胜其劳。玩“佻佻”二字,乃是轻薄得意之状,恐此章“小东大东”四句,是言东人;“佻佻公子”三句,乃指西人。劳逸不均如此,故曰“使我心疚”。曰:“是如此。”〈清植。〉
《诗经》句读,要知古韵,又要知上下搭连,不是两句一断可为定例。如《楚茨》篇,以“执爨睹躇,为俎孔硕”作一连“或燔或炙,君妇莫莫”作一连, “为豆孔庶,为宾为客”作一连,下六句作两读,都错了。“燔”、“炙”与“君妇”粘不上,“为豆”与“宾客”尤难粘。“执爨睹踏”是头,“为俎孔硕,或燔或炙”是一连。俎所以载牲体,其中有轻用火燔者,有重用火炙者。“君妇莫莫,为豆孔庶”是一连。豆乃殖醢之属,是君妇辨的。“为宾为客,献酬交错,礼仪卒度”是一连;“笑语卒获,神保是格”是一连;“报以介福,万寿攸酢”是一连。“笑语”,如《记》中“思其笑语”之“笑语”,所谓“忾然如闻其声”者,指祖宗,不指宾客。祭祀时,宾客如何笑语?惟俎豆具备,宾客齐肃,故祖考歆享,而得其笑语也。又如“天命降监,下民有严”,既不僭,亦不滥,都说天命,是一连。“不敢迨遑,命于下国,封建厥福”是一连。“遑”字原不叶韵。“执钻踖踖”章“福”字,若作今诚读,竟是一句一虽,但古“福”音“逼”,还是以下旬为韵。
公刘去禹之时未远,又恰是后稷曾孙,故《诗》曰:“信彼南山,维禹甸之。昀昀原隰,曾孙田之。”以此证《楚茨》以下四诗为《幽雅》尤明。若是作于周世,而却推迹禹功,未免太阔。〈清植。〉
《宾筵》,毛《序》以为刺幽王,朱子从《韩诗》,以为悔过。某谓此诗或系悔过,至下《鱼藻》,明是讽王。若是诸侯美天子,身在镐矣,而曰“王在在镐”,何也?似是武公居其国而念王,言饮酒亦不妨,祇要得“岂乐”“乐岂”耳。《大武》乐章,疑不止于《武》、《桓》、《资》、《酌》。《大明》之诗曰: “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惟予侯与。上帝临女,无贰尔心。”恰似“总干山立”之象。“尚父鹰扬”,所谓“发扬蹈厉,太公之志也”;“会朝清明”,则灭商矣。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朱子不用前人说,而以为兴无所取义。若以象求之,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文王作于上,人才兴于下,亦有意思。凡象之所在,道理即在其中。尚父之鹰,《卷阿》之凤,都不可易。
《思齐》之诗,条理尤极精细。先言生有圣母,又言助有贤妃,似文王之圣,由于二者一般。下文遂言文上非徒藉世德也,能“惠于宗公,神罔怨恫”;非徒资内助也,能“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惟“刑于寡妻”,以至兄弟,故“在官”,则见其虽虽然;惟“惠于宗公”而无怨恫,故“在庙”,则见其肃肃然。其“虽虽在官也,虽不愿之处,常若有临之者;其“肃肃住庙”,也,虽无有厌射之事,常若有所守焉。其“纯而不已”如是。至上有昏暴之君,下有昆夷之难,文王之德望毫无所损。虽无所前闻者,亦合于法;虽不由谏诤者,亦入于善。上节如“戒慎恐惧”之“中”,此节如“发皆中节”之“和”。文王加意作人,所以“成人”、“小子”,“有德”、“有造”,都由纯德无皲,始能“誉髦斯士”也。
朱手道理熟,说到圣人敬畏修德处,倍生精采,兴会都到。“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都说得深微。但有一说,须与下文帖合方好,不然头脑太大。此诗下文是伐密、伐崇,未应推说到比。看来祇是说文王为人,不与人轻离易合,亦不歆羡他人所有,所以当纣昏虐之时,人皆沦胥及溺,而文王独先登岸。登岸既免于溺,又可援手以救人溺,所以密人“侵阮、徂共”,文王不得不救之。若以为道岸,反觉不甚亲切。至崇人,却与文王有缙害之仇,故言文王不加人以声色,不长夏以兵革。长于中夏,即方伯也,如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之意,“不识下加”,“一无私意,应天而动,天讨所及,文王不能不顺之耳,非报仇也。都与下文一串说来方合。
孟子之说《灵台》,乃断章取义为惠王言耳,非诗本旨也。文王之什止此,故将敬天、造士最大两事作末篇。灵台,所以望云物之氛祲,察岁时之灾祥,与 “钦若”、“授时”之义同。下二章,言立学作乐之事。古者典乐敦胄,《周礼》乐师掌国学之玫,辟雕与作乐原是一事。文王最重是造就人才,故《绵》之诗,终以“疏附”、“先后”、“御侮”、“奔奏”;《械朴》云:“周王寿考,遐不作人”;《旱缝》云:“岂弟君子,遐不人”;《思齐》亦以“誉髦斯士”终焉。至《有声》美武王,犹以“无思不服”属之“镐京辟靡”。此义在《四书》、《五经》中最大,圣人率不作第二义。
“下武”,即上文也。言人见武王以兵灭纣而有天下,以为武功大矣,不知“下武”者,实我用也。下字甚奇。
《雅颂》一字都有缘故。《有声》篇,文王四章,先称文王者,著祖考之尊号,实则诸侯而追称者耳,故终曰“王后”。武王四章,先称“皇王”者,著其为天子,非追王之比。卒乃言比之为武王:以别于成康诸王。
《笃公剑》诗,处处不是居室。“庐旅”亦不是庐其宾旅。因初到豳,且于此处住下,且于此为庐作客居,且于此商量行事,下方说“于京斯依”可见。 “其军三单”者,诸侯名为三军,其实三乡、三遂,则六军也。天子名为六军,其实六乡、六遂,则十二军也。谓之单者,人少,止有三耳。“度共夕阳”亦不是度山西之田以广之。豳西多高山,夕阳少,人苦寒,故度其有夕阳之处。斯人不苦寒,“豳居”遂于是而大也。此处若说人家多,并山西而广之,则侵下“止旅回密,芮鞫之即”地位矣。人若迁国,便可依此诗营理,即移宅;亦宜彷佛行之。如此读《诗》,果然使于四方,自然能专对;授之以政,自然能达。
“价人维藩”一节,《注疏》决不可从。朱子以“价人”为大德之人“大师”为大众,是已。“大邦”、“大宗”不难解,难在把“怀德维宁”一句横在中间,下又云“宗子维城”,何不叙宗子于大宗之后?更难在独将“城”字提唱,而结曰“无俾城坏,无独斯畏”。朱子依文解去,殊觉参差无伦次。其实只“宗子维城”一句说得合,则自“怀德维宁”以下,一气顺接,而于“价人维藩”四句,亦呼吸紧醒矣。“宗子”,不该说作各宗之宗子,宗子继宗,即天子也。故以城归之。藩、垣、屏、翰,皆为城而设。“价人”、“大师”、“大邦”“大宗”,皆所以卫宗子也,下字俱妙。“价人”,所谓元勋硕辅,为国威重,如一层藩篱然。 “师”,即“殷之未丧师”之师,国所与立,惟民是赖,如城之有墙然。城之所以立也,大邦诸侯,如树之以为障蔽者,故曰“维屏”。大宗强族,如垣墙之桢干然,藉之以为羽翼者,故曰“维翰”。此四者,必怀之以德,方可恃之以安。盖宗子如城然,无德,则虽有藩、垣、屏、翰,而众叛亲离,其城且坏,而宗子亦孤立矣。故曰无使自丧其辅,致城之坏,以致于独也,独斯可畏矣。德即宗子之德,怀即怀诸侯之怀。文从字顺,天造地设应如此。
“朋友以咨,不胥以壳。”若照常说,下文“人亦有言”句不甚着力。潜人者以为特人受其害耳,不知朋友相谗,不特被谗者受害,连谗人者亦不得善。故人亦有言,退者固穷,即进者亦穷,言必至于俱困也。你今日只顾潜人,岂知将来连自己亦动弹不得乎?此须身经之,方见此诗有味。“民之贪乱宁为荼毒”,不是说他茶毒人,言到得民不堪命,宁不知乱者必死?但忍不过,只得拼死去做。自非万不获已,民岂肯轻自犯上作乱以取茶毒乎?
《注疏》多不可从,然间有好处。“天生蒸民”四句,朱子说:“有耳目便有聪明之则,有父子便有慈孝之则,是乃民所执之常性,故其情无不好比美德者”。本说得好。康成谓物为性,谓则为情,言“天生蒸民”,其中实在有个性。物,如“为物不二”之物;所谓性,立天下之有也。惟其有此,所以感应于外者,都有个则。他竞于“物”指出仁义礼智之名,于“则”指出喜怒哀乐之名。惟有“物”,故为“民之秉彝”;惟有“则”,故未有好而不在此懿德者。某却从康成说。朱子说下四句,用“况”字转。康成却说天亦好德,所以监周而生山甫。亦觉得更加有味。次节说山甫之德业,三节说山甫之职掌。“肃肃王命”二句,承“出纳王命”;“邦国若否”二句,承“式是百辟”;“既明且哲”四句,承“王躬是保”。自己不能保身,焉能保王躬?“明哲保身”,非如世俗所谓趋利避害也。《孝经》言守富、守贵、保碌位,都说与道德学问是一事,何况保身?“柔茹刚吐”节,发明“邦国若否”二句;“德如毛”节,发明保身、事君四句。言我亦仪型圆之而莫能举,惟仲山甫举之,山甫能举德,故能补王之阙也。下二节说祖送,即承“赋政于外”二句。“每怀靡及”,说得妙,望其早归,又照应职掌,无人说他 “永怀。”又见山甫身虽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暗结“王躬是保”意,极妙结构。
《常武》“三事就绪”,《朱传》说是“三晨”。某初以农工商说,亦不是。凡经中常用字,都要画一。《朱传》解“择三有事”,谓是“三卿”;于“三事大夫”,又云“三公”。论理都该归之司空、司徒、司马方是。国家举事,必须人役,是司徒所掌;必有政令,是司马所掌;用度百须,皆出于土地,是司空所掌,总离不得此三项。看《牧誓》、《立政》、《周官》诸篇可见。当时出兵,言今日不须再留,不须再处,凡国家之事,职在司徒、司马、司空者,已俱就绪,何须再留处而不行耶?冢宰辅养君德,统百官;宗伯掌礼乐。此时用不着,故只举“三事”。
《常武》一诗,说尽兵法之要。当时徐方罪浮于楚,自穆王时首先僭号,宣王以其控制江、淮,逼迫青、兖,所以谋之者不可草草。先命樊侯筑城于齐,防其北突,命召穆公平淮南之夷,及于江、汉,剪其羽翼,然后自将以伐之。戎阵齐整,先声夺人,止令其畏服而止。“如雷如霆”,妙甚。祇是教人怕,何必将恶人尽数打杀?其疾也如飞输,其众也如江、汉,其不可动也如山,其不可御也如川,其不可绝也绵绵然,其不可乱也翼翼然。令人不可知,又令人不可胜。千古行兵,有加于此者否?所以《五经》果读得精细,世间事未有不备者。经都是教人学做事的样子,没有空语。
《思文》以上,皆大祭祀之诗“后稷配天”,更是大典,故在后。《臣工》、《噫嘻》,皆祀先农之诗。《振鹭》,初立学宫,祭瞽宗之诗,与《丰年》、《有瞽》、《潜》三篇,皆小祭祀之诗,故汇在一处。《虽》、《载见》、《有客》,皆助祭诗,亦汇在一处。《大武》,乃舞之乐,故居末。篇次一丝不乱。《大雅》中,因陈戒而及先公、先王者,亦为受厘所歌,当即歌于舞入之时。《生民》是言后稷,亦特居后。下燕父兄,宾尸赠答之诗,都汇在一处。公刘不在七腐之内,又非配天之祖,而其功实大,故又存在后。《桐酌》、《卷阿》,召公陈戒之诗,中未说及先公、先王,不歌于受厘之时,故又在后。其篇次亦一毫不乱。
《烈文》之诗,朱子以为献助祭,诸侯之乐歌,以此之“辟公”,与《雍》之“辟公”例看也。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先公亦称公,“烈文”二字,岂诸侯所敢当?而“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亦非对诸侯之辞。“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不显维德,百辟其刑之。”诸侯尤不敢当也。比为合祭先公、先王之乐章。太王、文、武以及成、康,各有祭之之诗,袷尤大祭,岂得无诗?
《烈文》为袷祭之诗,看第二章尤明。先公有邦而已,至太王、王季、文王,而其功始崇。武王念之,因而易侯为王,故曰“缎序其皇之”。先公尊于先王,故从“辟公”叙起。功德在人,前王为盛,故结之曰“前王不忘”。于立言之体亦极称。〈清植。〉
《天作高山》,乃文王祔庙之诗。问:“《吴天有成命》,亦是成王祔庙,《执竞》是康王祔庙之诗否?”曰:“然只武王祔庙无诗,想是易侯而王,礼文与他庙异。〈锺旺。〉
“《诗》之语” 气,不可不体会。“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右”是上,尊之也。“其”字,是不敢必之辞。惟“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则“伊嘏文王,既右飨之”矣。用一“既”字,便有尊天亲祖之意。文王飨,则天亦飨之矣。然不敢恃也,故下复言“畏天之威”,见得文王亦畏天也。《文王》之诗,言“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惟取法于文王,则万邦作而信之。此处只言“畏天之威”。因彼是歌文王之德,此乃配上帝之乐,其意理及口气都妙。《时迈》亦然。言天其子我乎哉?亦不敢必也。既而曰,想是天实右序我周,为诸侯之长矣。但看“薄言震之”,而“莫不震叠”,祭百神,而百神享之,信乎王之为天下君也。今式序诸侯,僵武修文,信王之可保天命也。语气道理俱足。
《执竟》篇,《注疏》以为祀武王之诗,“成康”皆不说是成王、康王。朱子以为祭武王、成王、康王之诗,是已。但不及文王,何也?此是始拊康王之主于庙,告于考,故及成王;祔子祖,故及武王。孙拊于祖,有告祔之礼,成王入庙,则告文王矣。
《振鹭》非“二王之后来助祭”之诗。古者,学宫都在西,故曰“西雄”。谓之“虽”,自是辟虽。此是初立学宫,祭乐祖替宗之乐章。“我客”,来学之士也,其容修洁,有类于鹭。若以为“二王之后”,取象亦不类。“在彼无恶”,指客也,“在此无教”,指君也,所谓“古之人无教”也。“以永终誉”,所谓 “誉髦斯士”也。韩文公做《学宫》诗,便用“振鹭”,亦一证也。
乐有四节,《有瞽》一诗,不过几句,而四节皆备。“有瞽”,升歌之人也;诸乐器及箫管,笙入之具也;“肃虽和鸣,先祖是听”,间歌之声也;到得 “永观厥成”,则合乐时矣。何也?舞亦入,故曰“观”,紧与上“听”字相应。成,即“六成”、“九成”之成,乐之终也。经文周密如比。
今人多以朱子不用《诗序》为疑,据某看来,正恨尚有不尽翻案处耳。如“文王既勤止”,何以见得是大封功臣?论来却是大赉四海,而共明其伐商之意。只涵泳白文,求其语意通顺,道理正当,不拘旧说方好。“文王既勤止”二句,即《尚书》“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之意。言文王创造艰难,已有成规,予自当有以成其志。我之为此,恐人以为不韪,我周遍思量,不得不出于此。我之往也,惟求天下之安定耳。所说以说“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此文王之志也。“时周之命”,言天命在周,“予弗顺天,厥罪惟钧。”“于绎思”,叹息而谓臣下,宜共绎思之然乎不然乎,即所谓“上帝临女,毋贰尔心”。大概是初得天下,大赉四海,而白其意如此。一牵住大封功臣,便龃龉不顺。
《赉》与《般》,其名不可忽略。《赉》,自是大赉之诗,《般》即“游般”之般。武王因般游至洛邑,见其道里为天下之中,欲都之。“陟其高山,胜山乔岳”,所谓“南望三涂,北望岳鄙”也;“允犹翕河”,所谓“顾瞻有河”也;“裒时之对”,正是四方来朝,道里均也。自《酌》至《般》,可以定为东都祭文、武庙之诗,确不可易。“文王辞牛一,武王醉牛一”。则东都但有文、武二庙可知。
“邪”字,古多作“馀”解,《史记》、《汉书》尚如此。“思无邪”,恐是言思之周尽而无馀也。观上“无疆”、“无期”。“无教”,都是说思之深的意思。《邶》之《北风》,亦作“馀”解。古人历法拙,闰月必定在十二月,故曰“闰者,岁之馀;虚者,朔虚也”。言冬月将尽,而岁馀亦将终,比北风、雨雪又急矣。但“思无邪”,,从来都说是“邪正”之邪,故《诗所》亦姑依之,不欲破荆咍解。其实他经说道理学问,至世事人情,容有搜求未尽者,惟《诗》穷尽事物曲折,情伪变幻,妩有遗馀,故曰“思无邪”也。
《春秋》因有《三传》,故抵捂处得失互见。《诗》自齐、鲁、韩氏之说不传,而毛氏孤行,则无以见诸家之异同,而以《序》为经矣。〈自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