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山川典/第288卷 中华文库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 方舆汇编 第二百八十八卷 |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山川典
第二百八十八卷目录
西湖部艺文一
钱塘湖石函记 唐白居易
西湖禊事记 宋程端明
夜游西湖纪事 叶梦得
西湖游幸记 元周密
西湖赋 白珽
记苏堤始末 明杨慎
浚西湖说 李旻
湖上书语黄山人 田汝成
雨中初游西湖记 朱之俊
游西湖记 杨应诏
与李杭州书 袁宏道
西湖杂记 前人
山川典第二百八十八卷
西湖部艺文一
钱塘湖石函记 唐白居易
钱塘湖一名“上湖”,周围三十里,北有石函,南有笕。凡 放水溉田,每减一寸,可溉十五馀顷,每一复时,可溉 五十馀顷。先须别选公勤军吏二人,立于田次,与本 所由田户据顷亩定日时、量尺寸节限而放之。若岁 旱百姓请水,须令经州陈状,刺史自便押帖,所由即 日与水。若待状入司,符下县,县帖乡,乡差所由。动经 “旬日,虽得水而旱,田苗无所及也。大抵此州春多雨, 秋多旱,若堤防如法,蓄泄及时,即濒湖千馀顷田无 凶年矣。自钱塘至盐官界,应溉夹官河田,放湖入河, 从河入田。淮、盐、铁使旧法又须先量河水浅深,待溉 田毕,却还本水尺寸,往往旱甚即湖水不充。今年修 筑湖堤,高加数尺,水亦随加,即不啻”足矣。晚或不足, 即更决临平湖,添注官河,又有馀矣。俗云:“决放湖水, 不利钱塘县官。”县官多假他词以惑刺史,云:“鱼龙无 所托。”或云:“菱茭失其利。”且鱼龙与生民之命孰急,菱 茭与稻粱之利孰多?断可知矣。又云:“放湖即郭内六 井无水。”亦妄也。且湖底高,井管低,湖中又有泉数十 眼,湖耗则泉涌,虽尽竭湖水而泉用有馀,况前后放 湖,终不至竭,而云井无水,谬矣。其郭中六井,李泌相 公典郡日所作,甚利于人,与湖相通。中有阴窦,往往 堙塞,亦宜数察而通理之,则虽大旱而井水常足。湖 中有无税田,约十数顷,湖浅则田出,湖深则田没,田 户多与所由计会,盗泄湖水,以利私田。其石函南笕 并诸“小笕闼,非浇田时,并须封闭筑塞,数令巡检,小 有漏泄,罪责所由,即无盗泄之弊矣。又若霖雨三日 已上,即往往堤决,须所由巡守,预为之防。其笕之南, 旧有缺岸,若水瀑涨,即于缺岸泄之,又不减兼于《石 函》南笕泄之,防堤溃也。”予在郡三年,仍岁逢旱湖之 利害,尽究其由,恐来者莫知,故书于石,欲读者易晓, 故不文其言。长庆四年三月十日,杭州刺史白居易 记。
西湖禊事记 宋程端明
“宝庆三年上巳,京尹户部尚书袁公招从班十三人, 修禊事于西湖。”仆因言上巳之集,自《兰亭》之后,惟裴 白洛滨之游为盛。盖唐开成三年,河南尹李待价召 留守裴晋公、太子少傅白公、太子宾客李仍叔、萧籍、 刘禹锡、中书舍人郑居中等十五人,合宴舟中。自晨 及暮,前水嬉,后音乐,左笔研,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 如堵。晋公赋诗,四座皆和,而白公又为十二韵。当时 人物之盛,游观之乐,至今想之,令人羡慕。佥曰“古今 上巳之游多矣,独晋永和,唐开成灼然至今者,皆由 当时有以纪之。不然,几何不埃灭邪?且今日之游,群 贤毕至,举觞张圃之池,舣棹苏堤之柳,谒先贤之祠, 仰千载之风。羽衣蹁蹮,抱琴而来,弹”有虞南薰之歌, 弄空山白云之操。已而联辔孤山之馆,引满海棠之 下。是日也,晓烟空濛,昼景澄豁,睹物情之咸畅,喜春 意之日新。一尘不侵,越嶂吴山尽入清赏。凡贩夫所 鬻,毕售于公。此京尹之仁,都民之和,而太平之观也。 于是乐甚,献酹交举,或哦坡仙之什,或论晚唐之诗, 颓然西景,放舟中流。《九日清明,且期再集》。顾唐人上 巳命改十三矧,九日又如清明乎?是集也,傥有以纪 之,宁能多胜兰亭洛滨邪?虽然,吾侪亦岂燕安于是 哉?他日舆图尽版,护跸上京,则追洛水之游,寻曲江 之胜,未央也,尚当续纪之。
夜游西湖纪事 叶梦得
张景修与予同为郎,夜宿尚书新省之祠曹厅,步月 庭下,为予言:“尝以九月望夜过钱塘,与诗僧可久泛 湖,时溶银傍山,松桧参天,露下叶间,薿薿有光,微风 动湖水滉漾与林叶相射。可久清癯,坐不胜寒,索衣 无所有,乃以空米囊覆其背,自谓平生得此无几。”因作诗纪之。
西湖游幸记 元周密
淳熙间,寿皇以天下养,每奉德、寿三殿游幸湖山,御 大龙舟,宰执从官以至大珰,应奉诸司及京府弹压 等,各乘大舫,无虑数百。时承平日久,乐与民同,凡游 观买卖,皆无所禁,画楫轻舫,旁午如织。至于果蔬、羹 酒、关扑、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 花、泥婴等,谓之“湖中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销金彩假、 犀钿、髹漆、织藤,窑器玩具等物,无不罗列。如先贤堂、 三贤堂、四圣观等处最盛。或有以轻桡趁逐求售者。 歌妓舞鬟,严妆自炫,以待招呼者,谓之《水仙子》。至于 吹弹舞拍、杂剧、杂扮、撮弄、胜花、泥丸、鼓板、投壶、花弹、 蹴踘、分茶、弄水、踏�木拨盆,杂艺散耍,讴唱,息器,教 水族飞禽,水傀儡,鬻道术,烟火起轮,走线流星,水爆 风筝,不可指数,总谓之“赶趁人”,盖耳目不暇给焉。御 舟四垂珠帘锦幕,悬挂七宝珠翠,龙船梭子,闹竿花 篮等物,宫姬韶部,俨如神仙。天香浓郁,花柳避妍,小 舟时有宣唤赐予,如宋五嫂鱼羹,尝经御赏,人所共 趋,遂成富媪。朱静佳六言诗云:“柳下白头钓叟,不知 生长何年。前度君王游幸,卖鱼收得金钱,往往修旧 京金明池故事,以安太上之心,岂特事游观之美哉?” 湖上御园,南有聚景、真珠、南屏,北有集芳、延祥、玉壶, 然亦多幸聚景焉。一日御舟经断桥,桥旁有小酒肆, 颇雅洁,中饰素屏风,书《风入松》一词于上,光耀驻目, 称赏久之。宣问何人所作,乃太学生于国宝醉笔也。 其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湖 边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 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酒春归去, 馀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上 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因为改定云:“明日 重扶残醉。则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云:
西湖赋 白珽
杭之有西湖,不独如人之有眉目也。如楚有金,如蜀 有锦,人得贵而玩之也。凡水在天地间,由山而出,由 地而受,为里合万有六千,奚止此水可夸绝于天下 哉!顾一州一县理所在水之东者,皆西湖也。颍有之, 松有之,山阳、四明类有之。独在杭者,齿响诸夏,笔骋 群彦,是盖有明珠玉树,不待斲而成;大圭圆璧,不待 缫而贵者矣。是湖也,发源南北之诸峰,而风气曼延 乎东州之列岫。近而秦望,远而桐扣。左龙飞之两乳, 右凤凰之孤咮。势将合五州之芳泽,集万山之鲜溜。 岂惟武林之一泉,能专此江北江南之秀原。夫奇状 天造,胜境人为。古称图画之如则陋,今曰“蓬莱之山” 亦非。若欲知三叹望洋之盛,当不惮登。一览众小之 危,怅天地之尤物,何简牒之偶遗。于邺侯之六井,获 肇见于《唐碑》。荡海滨之泻卤,弭疾厉于群黎。今衍之 而为井十,或通贯乎园池。继崇堤而节水,将下塘而 注陂。羌运漕而达河,亦溉旱而涵弥。泽及田畴之广, 乃继闻于太傅之记辞。钱氏置千兵而设撩;陈氏述 古,资众僧而缮治。既大备于苏公,树三塔于中流,横 六桥于长堤,复继志于赵侯与𥲅。扩波光于板目,续 麹院之一支。亭馆日增而月益,崇筑前规而后随。此 特表其人为之序,迺以见夫天造之机。南北两峰,亦 有祠宇。譬之龟蒙,为望于鲁。皇妃保叔,双擎窣堵,截 群峰之骏奔,为西湖之门户。冠之以南屏,襟之以赤 土,宫“其湄以致斋,圃其墟而阅武。烟霞乍举,白云不 去。金钟无声,玉岑有数。鸦鸡延为向背,灵鹫衍为胥 附。五峰指列乎虎林,三竺骈罗乎玉女。”按驼𪩘而《巾 子》巍如,带束山而《石甑》酷似。在水中央,孤立一屿。辽 鹤不来,处士谁与?幸庾梅之犹昨,惜陈柏之非古。由 四刹负鳌而徙,成太一祝釐之所。复有宝莲瑞石,远 映胥山之辅。金地匕宝,翠瓦丹柱,写影乎《水浒》。凡此 前后,联络复多岭邬。葛公已往而丹井不改,仙姥既 去而慈云如故。二麦当风篁之冲,胭脂割黄泥之据。 万松东接乎宫垣,栖霞南沿乎岳墓。紫坊铁冶,石人 大青之俦散,不计其在处。中有水竹青芝,法华大悲, 桃花瑞冈之相背,巢沟龙驹之并驰。咏吴王之枫木, 表金妪之杨梅。抑不过因人烟之所聚,曾不若朱野 葛邬之得人而奇。洞则有龙泓香林,水乐石屋。呼理 公之白猿,避里人之苍蝠。烟霞干湿二洞,往往刓岩 而嵌谷。虽形势之或列,皆所以发湖光而增山渌。泉 石井潭,涧谷,实繁。釐为十八,合为一源。濯惠因之沧 浪,弄金沙“之潺湲。冷可洗耳,甘可涤烦。祷白鳝而祠 乌龙,记水鱼而碑灵鳗。限玉为池,跳珠为轩。香山六 一,参寥东迁。”各井其井,各泉其泉,终归乎一万顷之 湖天。若他园池楼观,佛宫仙宇,辩口不能殚其名,巧 历不能知其数。余固拙于言辞,始概陈其泄露。尚虑 齐人不知有稷下,徂丘徒知有管仲。晏子湖咏,维百 先言。御园。爰有聚景,图经所尊。致坤宫之孝养,据震 位以生蕃;来四朝之游幸,揽众远以平吞。南有翠芳, 兰栧在焉。接蓬莱于中沚,宾慧日于前轩;北有玉壶红鹃尚存。创于鄜王,隶于慈元。去环碧兮百棹,隔水 月兮一垣。庆乐有梅关桂林之胜,珍鸟异兽之繁。亭 连栋为十锦,碑蚀苔以千言。记“南园之绝景,扁西湖 之洞天。此皆始属于禁籞,又不但尝锡之侯藩。次则 仰珍珠之高寒,听水乐之声。在云洞居下湖之左,古 柳列昭庆之外,得万景之天全,擅九曲之紫翠。总宜 尽晴雨之奇,养乐集雕锼之艺。”梅冈斑衣择胜秀野。 蔼梅坡之绿阴,逆花家之红霭。尚名苑与胜圃,滋角 奇而斗异,矗不知其几百十所;所可言者,特言其最。 堂则有德生溥泳飞之仁,依光觉贪浊之迷。伟观兴 顽懦之志,湖山广寿乐之基。二贤先贤,序列一堤,表 义夫节妇三十九人之乐石,俨大人君子千载一心 之令仪。闳雪江之讲肆,褰冰壑之书帷。隐居思真,玉 连翠樾。九师有美,尚可按迹于品题;亭称“冷泉”,旁连 “壑雷,上有天香,下有客儿,花光巧于公输,通元掩于 招提。春雨为观,香月为邻,水竹院落,无边风月,见天 地心”以总之,池有涌金、金牛、白龟,瑶池、白洋,分占湖 之四涯。林塘之凿,花径之构,各择其地,各揭其楣,非 窥园则莫知。礼重崇报,有国所祠。夏禹据城隍之堞, 神胥峙辇道之陴。旌金祝之奋忠,慨朱跸之蹈危。斯 府君之神马,游宰相之白衣;海州死节,鄂国锡圭。传 呗林于霍山之埠,荐菊泉于嘉泽之墀。维庙食于百 世,皆功德蒐于祀典。非若倚草附木,徒祸福于六时。 陵墓则有后妃裔嗣之攒宫,侯王君公之茔碑。朱少 章之《节旄》已落,马三宝之壶蜂不飞。和靖赞宁,花翁 紫芝,皆炳乎山灵水秀之潜辉。四圣显应,报阴相于 中兴;三茅表忠,见阐灵于内向安晚峙,上清之下,初 阳台玉清之上,云涛灵曜,崇真希夷,明真神仙,虽藏 幽占爽,隐显乎此湖。要不若佛寺兰若,后先乎重山 复水之广。松门九里,袁公是崇。七峰两涧,灵隐在中。 秀石奇木,灵泉怪峰。兼幽人禅衲之盛,将互见于累 代能“言之巨公。揵竺有三,连甍接墉,观自下而中而 上,始王囿而臻大士之宫。神桧重荣,御梅犹红,草堂 绕枕流之翠,香林挂古藤之虹。礼宝掌而登天岩,瞻 珠鬘而下乳峰。前生仙而广利,后月桂而洪钟。圆觉 藏思陵之扆,灵芝抱越王之弓,溯云扉之幽窈,抚灵 石之玲珑。现长耳之妙相,演句丽之慈风。”南屏列家 人之象,瑞龙豁奇观之胸。五百应真,万钧巨釜,画廊 绚日,铁塔插空。惟净慈为南山众刹之宗。玛瑙而坡, 鸟窠而丛。佛三寸,不为小楼,十三以龛其像。佛百丈, 不为大舟万斛以维之踪。借竹智光,埽缶中庸。惟寿 星为北岭丛林之雄。岂唐朝四百八十犹有存者,而 宋兴几三百载,损益其中“楼阁则丰乐中峙,据湖之 会,丛以亭榭,附以阛阓,鱼庄曼衍,柳洲萦带。竹山城 而可眺,迎光云而不碍,清旷专负山之美,先得俯近 水之快。红梅阁于孙沔,绿竹阁于居易,巢居瘗杖于 屏下,四照插峰于镜外。外如延宾望海,蓬莱云汉,正 遍海会。顾层见迭出之多,而半为白鹤青鸾之所蔽, 复有如虹”者六。御笔仰题西泠处士,宛武扬鬐,断桥 非荒藓之旧,长桥有古木之依。琮老金佛,节奔泉之 所发;行春合涧,条众壑之攸归。馀则凌金跨玉,斜斜 整整,将举趾而皆迷。其或男裙女褂,东游西汎,画舫 兰舟,轻舠巨舰,各标令名。明渌清泛,金胜小而善疾, 宝瓶大而宜缓。明玉坐百客而有裕,总胜列四筵而 才半。赏心汎绿,百花望月;皱绿翻篙,流苏飐幔。坐若 室处,行若物换。值御舟之游幸,从水嬉之宣唤。前金 吾而不禁,后天香之拂面。鳞如翼如,恍众星拱辰于 天河之畔。非万斛之能拟,岂千丈之为算。别有龙舟 两两,鼍鼓冯冯;花帽表于御爱,绣袍见于神歆。陈百 戏于水面,竖六标于湖心。参前两后,三令五申。观者 舟两行如广陌;迓者锦万竿如长林。五步一亭,酒旆 茶裀。笙歌沸腾,轩鞅纷纭。柳行扑地,花阵排云。“梭门 秋千,出没乎翠围;舞衣歌扇,周旋乎香尘。新路习金 鸡之路,祠山迎宝马之群。目不暇瞬,步不得循。想见 进鱼羹之宋嫂,犹多呈鹤舞之优人。翦罗饤采花之 蓝,范饴为穿柳”之鳞。饰木兵于小桁,串家具于修筠。 篙矢激半空之霹雳,纸鸢竞九天之经纶。柘弹象弩, 画棍髹盆,罗袜凌波,金钗照春。时固多揽红拾翠之 子,亦岂无寻幽讨胜之宾。此特言万一于春九十之 辰。薰风动弦,清和云始。粲里湖之栀林,拂夹塘之荷 翠。紫雁瞥过,白鸥乍起。早崔祠之初度,正盾日之方 炽。水镜濯发,冰山厉齿。移舟南向,携衾夜檥。无人世 之热恼,有月宫之寒意。艳丽见于水,如见于仙;𬪩鲜 取诸舟,如取诸市。秋容不淡,拒霜已红。映后开之菡 萏,杂战水之游龙。剖霜柑于骢辔,簪露菊于船篷。西 山赋《红叶》之句,南山釂紫茰之锺。北风戒寒,城人简 出。肉辇酒船,亦无虚日。延祥之红白“梅城吴阜之高 低雪域,宝骑跃长堤而蹴琼瑶,幔车穿名园而擿珠 𬍛”,是盖四时之景不同,亦各以见赏心乐事之不一 尔。乃既闻遨娱之盛,请言风土之美,水凭山而甘洁, 土得湖而丰泥。菘葍取种于苕霅,莲芡移根于欈李紫芋青菰,白藕红芰,文凫章鹂黄雀锦雉,鱼甜蟹香, 笋鲜芹脆。松杉桧柏参术兰芷,实锺此湖山之秀,故 无物而不备。矧佳气之磅礡,至人材而尤异。所谓佣 儿贩妇,涵冰玉之不翅。况彼都人士褚陶、杜栖之文 行,全琮、许远之忠义,元绛、唐肃,广恩惠于民人;伯玉 君复抱孤贞于林翳。褚氏世济其美于大唐,钱氏开 国承家于五季。顾欢、郎兰之岂弟,罗隐、杨蟠之峻烈, 岂工诗而已矣。惟此人物之盛,不可殚纪。方外则郭 文、王复、马湘、潘阆、管归真之流,以发挥其英声;法照、 赞宁、道潜、清顺、抱一子之徒,以陶写其清气。时人但 知游观之可乐,而不知景物缘人之可贵。且自有天 地,即有此湖,群峰注流,底而成潴。尚念东渐于海,咸 恶所濡,草木啮馀而色变,山川薄久而气“殂,所以消 沮沈昧之不已,虽有此湖而如无。”于是筑而防之,使 泾渭各得其所;浚而辟之,俾鸢鱼各遂其初。风无大 浪,雨无奔湍,将翱将翔,以佃以渔。以此知古人有功 于此水,将举一朝而利万世以无馀何宝正以还,六 龙南渡,搜胜抉奇,重丹叠素,致洞心骇目之观,非晴 光雨色之故。彼徒知岁增侈而月益奢,至以“釜销金” 之为喻,殊不知神京不返,忧勤圣宁,千官展转而择 栖,万姓彷徨而怀土。故思极耳目之娱,而为安旦夕 之具。不然,中原岂无黄河泰山之雄观,花石艮岳之 奇趣?日月云迈,裴回瞻顾。嗟居人游女,不能不及盘 游无度之欢,而志士仁人不能不兴宴安鸩毒之虑。
记苏堤始末 明杨慎
东坡先生在杭州、颍州、许州,皆开西湖,而杭湖之功 尤伟。其诗云:“我在钱塘拓湖渌,大堤士女争昌丰。六 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忽惊二十五万丈, 老葑席卷苍云空。”此诗史也,而注殊略。今按《宋长编》 云:“杭本江海之地,水泉咸苦。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 水作六井,故井邑日富。及白居易复浚西湖,所溉千 馀顷,然湖水多葑近岁废而不理,湖中葑田积二十 五万馀丈,而水无几矣。运河失湖水之利,则取给于 江潮,潮浑浊多淤,河行阛阓中,三年一淘,为市井大 患,而六井亦几废。”公始至,浚茅山、盐桥二河,以茅山 一河专受江潮,以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复造堰闸以 为湖水蓄泄之限,然后潮不入市,间至湖上,周视之 久,曰:“今愿去葑田,葑田如云,将安所置之?”湖南北三 十里,环湖往来,终日不达。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 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去而行者便矣。堤成,杭人名之 曰“苏公堤”云。合是观之,则公之有功杭人大矣。予昔 在京,问之杭之士夫,亦不知,今阅公诗,注亦略,故详 注之。呜呼!治水之难久矣!宋之世,修六塔河、二股河, 安石以范子渊、李仲昌专其事,听小人李公义、宦官 黄怀忠之言,用铁龙爪、浚川杷,天下皆笑其儿戏。积 以数年,糜费百十万之钱谷,漂没数十万之丁夫,迄 无成功,而犹不肯止。至其绩败功圮,而奸臣李清臣 为考官,犹以修河问策,欲掩护之,甚矣!宋之君臣,愚 且戆也,视东坡杭、湖、颍湖之役,不数月之间,无糜百 金而成百世之功,其政事之才,岂止十倍时流乎?公 又欲凿石门山运河,以避浮山之险,当时妒者尽力 排之。又欲于苏州以东,凿挽路为千桥,以迅江势,亦 不果用,人皆恨之。噫!难平者事,古今同一慨矣。
浚西湖说 李旻
杭城之有西湖,乃武林诸山之水所灌,其溉田养民 之利,《郡志》载之颇详。宋元祐乙巳,苏子瞻知州事,因 见葑草成滩,湖水浅涸,募民开掘葑滩,即傍湖山麓 所及,筑成长堤,以堤东蓄水溉田,作减水石堰,比白 乐天所记石函加大,以杀西来水势,因以溉及濒湖 之田,且为湖水蓄泄定规。又为三石塔,听民分界种 菱。其下堤之西,亦听民分种菱,收其课利,为浚治西 湖之用。当时言者劾其“志事游观,公私无利,然近湖 小民,实得利便。况湖水西来,其势高城二尺,辛弃疾 所谓决之可以灌城者是也。今有大堤阻遏于前,陂 池罗络于后,用是水势舒缓,无复灌城之害,苏公之 意深且远矣。”其后吕惠卿继知州事,堕坏苏公所为 堤岸,然小民之业犹不废焉。至咸淳间,洪焘、潜说友 相继为安抚使,修复苏公旧业,自堤以西,遂为民间 恒产,如岳王坟供祀田荡五十馀亩,皆是当时所给。 其馀濒湖六里之民,有产者三百五十馀户,分门不 啻千家,庐舍相接,桑柘成林,坟冢累累,草木茂密,且 皆财赋重粮,自宋至“今,未之有改。洪武三年,定湖荡 正粮每亩二斗七合为则,其抄没官田,多至六斗以 上有之。十四年,加办翎毛,是年始造黄册,各收入户。 十九年,又复丈量编号,小民男女万人,养生送死,身 衣口食,公私所需,无不仰给于此。近成化十九年,巡 视都御史刘敷、按察使杨瑄,用杭人通政何琮之言, 会同”都、布二司临湖查勘,凡宣德、正统等年圈筑报 税者,一切锄而去之。税粮百三十馀石,派之堤西,有 产之家代纳。迨刘、杨去任,其人仍旧圈筑,而不纳税 粮,莫可穷究。况湖之为图与说,亦止言“六桥以东,苏公浚治之处,只今三塔犹存,而葑草久积,复成平滩。 湖水浅涸之时,宛然洲渚横亘湖中,有司不能开掘 除去,盖数十年于兹矣。今视此不治,乃欲破坏自宋 以来已成之业,拆毁贫民之庐舍,发掘久葬之坟墓, 千家嗷嗷,哭声振野,仁人君子可不为之悯念耶!”若 云“游观”,则堤东湖面千数百顷,亦不为狭。若云“溉出”, 则今之湖水但欠深浚;若云“接济运河,并溉及上塘 之田”,则昔人虽尝有此言,然未尝深考地势,而孟浪 言之耳。杭州穿城四河,东、南、北城下水门四处,各有 源委,与西湖不通,出城之外,乃合运河。各河所受潮 水及湖山诸源之水,本自有馀。东城东大河,今名“菜 市河”者,本从海宁仁和境上临平湖而来,一百二十 五里,入艮山水门,至城中断河而止,谓之“上塘。”其市 河合西河,“出武林门,北通崇德百馀里,谓之下塘,即 今见行运河也。中有三里洋、十里洋,水势宽广,几与 湖等,与西河相隔数里。西湖《石函》所泄,但入新河,有 清湖三闸,兼阻三坝,不知何以接济运河之用?又上 塘比之下塘,以猪圈坝视之,高几一丈,不知河水从 何处逆流入河,以溉夹河之田?”斯二端岂圣祖之成 规,成化所行,近年之明验,可不熟思审处而率意为 之耶?况事有次第,则民不知扰,作事谋始则后无悔 尤。今徒使无知之徒喧哗不安,有产之家惰于作业, 而有司告谕再三,未得要领,亦独何哉?盖必有其故 矣。如云“势家侵占必有主名,冒纳税粮必有年月”,皆 可查究而知,治罪正法,谁敢不伏乎?使当其事者,果 有诚心济民,必先掘除葑滩,浚深湖水,查明税粮,一 切次第行之。是与白、苏诸公之功业亦复何异。何为 至此纷纷云也。昔王安石之行水利,不恤人言,吕惠 卿之坏苏堤,怙势妄作,当时怨之,史笔书之,后世议 之,亦既有明鉴矣。倘欲合于人情,宜于土俗,以继先 贤之功业,则鄙俗之说,岂无万分之一乎哉?
湖上书语黄山人 田汝成
一日,余过苏州,黄勉之省曾,风流儒雅,卓越罕群。嘉 靖十七年,当试春官,适余过吴门,与谈西湖之胜也, 便辍装不果北上,来游西湖,盘桓累月。勉之自号五 岳山人,其自称于人亦曰山人。余尝戏之曰:“子诚山 人也。癖耽山水,不顾功名,可谓山兴;瘦骨轻躯,乘危 陟险,不烦筇策,上下如飞,可谓山足。目击清辉,便觉 醉饱。饭才一溢,饮可旷旬,可谓山腹。谈说形胜,穷状 奥妙,含腴咀隽,歌咏随之,若易牙调味,口欲流涎,可 谓山舌。解意苍头,追随不倦,搜奇剔隐,以报主人,可 谓山仆。”备此五者,而谓之“山人,不亦宜乎?”坐客为之 大笑。此虽戏言,然人于五者,无一庶几焉。而漫曰“游 山”,必非赏鉴者也。
雨中初游西湖记 朱之俊
余自非齿南游,辄闻东南山水之美,馀杭为最。闻而 想,想而梦,如怀古人,则鲍照、李白;如念姣色,则毛嫱、 南威;如想石交,则尹、班之陶陶,范、张之款款也。今岁 既得奉使于浙,过润,招张公亮,未至,作诗屡促之。公 亮追及于《金阊》,余喜曰:“湖山杖履有色矣。”闰四月九 日,始入杭。颁诏之夕,出宿昭庆寺。寺离钱塘门不里 许,而枕湖之首。余从舆中拗颈望湖,仅一线,曰如美 人露半面,掷眼于人,虽未尽了了,亦复可念。夜闻檐 溜滴滴声,辄抚枕而叹。晨语公亮曰:“有所思在咫尺, 风雨阻之,遂各含情而坐,君能之乎?”公亮曰:“不能也。” 乃谋之主僧,买艇游焉。既入舟,见湖上诸山尽作影, 于影中争出云,若败絮,若飞练,若马,若行人,云山相 混,根枝罨蔽,纯为墨天。公亮偶指一峰曰:“奇云也。”余 曰:“山也。”指一峰曰:“怪山也。”余曰:“故云也。”盖公亮短于 视,又素未识南北山何状,故多指多惑。湖与烟亦复 相混,数百步外,水为烟,据如空中有水,随舟所之然 后开。开处亦如镜,受气呵,眉目有物,故不尽识湖近 远,及其坻岸焉。主僧望一簇影曰:“此孤山也。”其上有 六贤祠。余问六名为谁?曰:“李白、苏、林暨明维新,周公、 元美王公也。”公亮谓湖上之祠宜以久,其地与风流 标令,为山水深契者,乃列之。周公冷面,且为神有别 祀矣。元美文人,与湖非久要,今并四公而坐,恐难热 熟也。余笑然之。及岳王祠,余曰:“虽雨可无谒。”乃屐而 上。时方撤魏逆祠以新之。过王坟,有铁桧,卨皆无颈, 坟前有分尸,桧剖而植之,各生枝叶。嗟乎,一秦桧耳! 铁首木心,俱不能保。至此出王坟,遇大雨,巾角尽垫 堤上,见魏珰《石勒碑》,皆委地,碑高一丈馀,读其字,尽 锤去,然犹有可意得者。复下舟,杯数巡,至湖心亭,柱 础瓦椽,尽吐水汽。余軰登之,冷然如入鲛宫龙国,不 能久留。舟行里许,有重堤为放生池,红桥屈曲,草树 蓊然,绝胜湖心亭。时游楫如骛,然罕有至者。主僧语 余:“苏公堤数六桥,皆若对颜,顾雨甚,不可登,欲移舟 里湖,则以舟稍高,不能渡桥下。”既而林山晚暮,水情 黯黮,乃鼓桨而归。是日也,余谓西湖如绝代丽人,喜 亦好,嗔亦好,靓妆亦好,蓬首亦好,立明处亦好,入暗 处亦好。昼见之亦好,夕梦之亦好。故《雨》虽�然余兴亦复不浅,而公亮殊憾焉,以为十年忆西湖见之,乃 沉烟底,且湖山面貌若恍若惚,真如梦游,故作诗有 “两湖儿女乡,六桥花草地。本无英雄心,但有媚人致” 之语。余戏之为唐突西子。因成一诗,以为《西湖解嘲》。
游西湖记 杨应诏
西湖在东南,山水奇绝,甚为吴越秀区。余频过之。以 北上南归计促,弗获尽游。岁壬戌夏四月日,余自北 还,游湖上,访万松书院于古城侧。时适雨甚,乃沿钱 王庙,过慈云岭,入天真,以雨弗获游,而湖上烟云,随 雨与篮舆来逐人,余归,梦寐游湖上也。次晨,乃遂约 赵、谢、滕、杨诸子,复出钱塘门,沿柳洲亭北眺望诸子, 谈湖中之胜。西过昭庆寺,逦万善桥而入。诣戒坛,见 群僧童童然立聚语,犹若受戒者。复出西上,登宝石 顶绝高处,见长江一线眉角间。因坐石幄,拊雪毡毹 瞰钱王箭斜插西石罅上。寻探大佛像,层峦绝壁,濯 足沁雪泉。读《诛秃贼碑》文罢,又南去,复越断桥,见智 孤玛瑙刹。龊龊湖次,余同诸友过孤山,吊林逋之墓, 见老梅树挺立,放鹤亭侧,旁有独鹤,悠闲啄菱芰,仰 空而唳。余复访乐天、东坡四贤祠,因话钱塘近被倭 夷兵火之后,州牧郡守若四贤惠泽民者,几复转石 磴下,过新建陆宣公祠,见伟丽宏壮甚。余睨其祠左 旁空地,尤特耸,旷敞清绝。余闻西湖古称歌舞之地, 自宋、元来,儒风道化寥寥,倘移余昨与诸子所言,万 松书院于此,可乎?中屹宫墙,傍仍作颜乐、曾唯二亭, 俨若子在川上,而浴沂风雩咏归之气象,矗然于前 可掬,庶他日人心有所兴起,歌舞之境,或变为弦诵 之乡,于西湖尤倍加一胜。徘徊松畔久之,迺迤西泠 桥谒武穆侯庙,转墓下见精忠碑碣,爣爌云汉,吓人 心胆,而奴、桧三老奸垢容腐态,长跪阶下。余𢥠然嗟 叹,欲书余前所作侯碑阴跋,以补《金陀吁天遗编》故 事,不果。复沿山涧入陆行,道三竺佛门,见松篁夹路, 水声㶁㶁然。移时至积庆寺,访理宗遗像无存。寻跋 涉久,始到海上仙山,诸友各倦矣。余乃独坐飞来峰 侧,见诸洞窟玲珑。余穿崖隙入,恍石乳垂垂堕,佛大 士诸像星列其上。石青紫有光,每窟穴处,云𤃫𤃫然 起,不觉神怡气释。此诚惠理,所谓“西天竺第二峰者, 不知何年自海上飞来于此石畔。”溪流激人,诸友已 集《灵隐》,余续至剧饮,问寺僧横溪上人者,究唐骆宾 王吟诗之所,在北高峰下,余亦跛蹀不能至。饮罢,至 冷泉亭,题诗壁上,因与诸子话往日奸桧地藏和尚 之事,虽涉野史,荒唐莫可据,然亦可见天理人心,神 鬼报施,默定有不可逃者。冷泉亭上有一泓悠然,余 遂沿石泓下,复至前飞来峰所,因询所谓呼猿洞者, 在荆莽中,道狭不可步,乃同诸子坐石笋屏畔。于是 遍历三天竺法界,见两山腋道,陵竹磳磳角立。余乃 至白云堂,瞰所谓古流来观音灵迹。复讯梦泉亭、双 桧轩,宋光宗驾幸往躅,皆莫辨。余急访下天竺灵运 翻经之台,见苔封藓剥。继至三生石,乃盘纡山径,乃 下吸葛仙公泉水,甘洌甚。复取道后湖小径去,由曾 子后裔茔兆左折下迤六桥,遥望南屏诸山,龙翔凤 揭,与湖光掩映。平沙浅渚间,崖氛夕霭,顷刻千万状, 水禽翩翻往来,而雷峰塔隐隐天畔。余因与舆人讯 于肃愍公葬所遗事,欲从八盘岭高历寺往酹之,弗 果。乃径至净慈,访孙太白旧隐万峰深处,坐莲花洞。 曾忆往时与方伯李古冲宴酌居然亭,谈仙姥酒墩 诸胜。次晨润溪雷子复来,邀饮六桥上,独与诸子遨 游道上,豪谈剧论。润溪子曰:“不知前亦有人如吾侪 今日游乐否?”余曰:“昔郑少谷、殷近夫与孙太白月夜 吹铁笛,作《军中乐》于此”,相与欢甚。因划然长啸,渔讴 酒舸,恍若鸾凤之音。自南北二高峰下,稍顷,天风飒 飒微雨至,余与诸子径取兰桡,由中流造湖心亭小 憩。自余壬辰至兹湖上,今几何时,而湖上之人物台 榭,不知其几变更。王图伯业,琳宫梵宇,倏忽丘墟,盗 贼“干戈,相寻纷乱不已。夫天壤间一抹之外,皆为长 物,惟飞云野马,天真道妙,与我与子俱形于前者为 无尽。”于是复与诸子痛饮,浩歌洋洋。顷之,日落湖水 矣,乃大笑而别。
与李杭州书 袁宏道
东华,一别盖八年矣,仁兄五马专城,而弟犹碌碌丰 草,得无以迂缓见笑耶?虎林,名郡也,昔白太傅入洛 阳,犹云“江南忆,最忆是杭州。”足知杭之佳丽也。然唐 时为太守者,公事之馀,放情山水,歌黛与烟岚共翠, 笳鼓与松风间作。苏和仲为守,每出游时,分曹征妓, 鸣金聚食,杭人至今以为美谈。仁兄若能办此,弟当 刻日东下,为有美堂中客也。笑笑。适敝年友孝廉陶 孝若《看花六桥》附字奉讯。孝若佳士,将穷东南之胜, 经始虎林耳,非有干于东诸侯者也。
西湖杂记 前人
从武林门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 上也。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蛾,花 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 初遇洛神时也。余游西湖始此,时万历丁酉二月十 四日也。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取道由 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草草领略,未及遍赏。次早,得 陶石篑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弟同“学佛人”、王静虚 至,湖山好友,一时凑集矣。
西湖最盛,为春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今岁春 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 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张功甫家故物也,急 往观之。”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湖上由断桥至 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馀里,歌吹为风,粉汗 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然杭人游 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 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 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 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望湖亭即断桥一带堤甚工致,比苏堤尤美。夹道种 绯桃、垂杨、芙蓉、山茶之属二十馀种。堤边白石砌如 玉,布地皆软沙。杭人曰:“此内使孙公所修饰也。”此公 大是西湖功德,主自昭庆、净慈、龙井及山中庵院之 属,所施不下百万。余谓白、苏二公西湖开山古佛,此 公异日伽蓝也。
西陵桥一名西林,一名西泠,或曰即苏小结同心处 也。余因作诗吊之。方子公曰:“数声渔笛知何处,疑在 西泠第一桥。陵作泠,苏小恐误。”余曰:“管不得,只是西 陵便好。”且白公《断桥》诗有云:“柳色春藏苏小家,断桥 去此不远。”岂不可借作西陵故实邪?
湖上诸峰,当以《飞来》为第一峰。石逾数十丈,而苍翠 玉立,渴虎奔猊,不足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为其 怪也;秋水暮烟,不足为其色也;颠书吴画,不足为其 变幻诘曲也。石上多异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后 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溜乳作花,若刻若镂。壁间佛 像,皆扬秃所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厌。余前后 登《飞来》者五:初次与黄道元、方子公同登,单衫短后, 直穷莲花峰顶,每遇一石,无不发狂大叫。次与王闻 溪同登,次为陶石篑、周海宁,次为王静虚、石篑兄弟。 次为鲁休宁。每游一次,辄思作一诗,卒不可得。 灵隐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胜,门景尤好。由飞来峰 至冷泉亭一带,涧水溜玉,画壁流青,是山之极胜处。 亭在山门外,尝读《乐天记》有云:“亭在山下水中,寺西 南隅。高不倍寻,广不累丈,撮奇搜胜,物无遁形。春之 日,草薰木欣,可以导和纳粹;夏之日,风冷泉渟,可以 蠲烦析酲。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 坐而玩之,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可垂钓于枕上。 潺湲洁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嚣,心舌之垢,不待盥涤, 见辄除去。”观此《记》亭当在水中,今依涧而立,涧阔不 丈馀,无可置亭者。然则冷泉之景,比旧盖减十分之 七矣。韬光在山之腰,出灵隐后二三里,路径甚可爱, 古木婆娑,草香泉渍,淙淙之声,四分五络。达于山厨 庵内,望钱塘江,浪纹可数。余始入灵隐,疑宋之问诗 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词客,捃拾帮凑。及登 韬光,始知沧海浙江,“扪萝刳木”数语,字字入画,古人 真不可及矣。宿韬光之次日,余与石篑子公同登《北 高峰》绝顶而下。
龙井泉既甘澄,石复秀润,流淙从石涧中出,泠泠可 爱,入僧房,爽垲可栖。余尝与石篑道元子公汲泉烹 茶于此,石篑因问“龙井茶与天池孰佳?”余谓:“龙井亦 佳,但茶少则水汽不尽,茶多则涩味尽出,天池殊不 尔。大约龙井头茶虽香,尚作草气,天池作豆气,虎丘 作花气。唯𡵚非花非木,稍类金石气,又若无气,所以” 可贵。𡵚茶叶粗大,真者每斤至二千馀钱。余觅之数 年,仅得数两许。近日徽人有送松萝茶者,味在龙井 之上,天池之下。龙井之岭为风篁峰,为狮子石,为一 片云、神运石,皆可观。秦少游旧有《龙井记》,文字亦爽 健,未免酸腐。
“烟霞洞”,亦古亦幽,凉沁入骨,乳汁涔涔下。石屋虚朗, 如一片云,敧侧而立,又如轩榭,可布几筵。《余凡两过》。 石屋为佣奴所据,嘈杂若市,《俱不得意而归》。
南屏,峰峦秀拔,峻壁横披,宛若屏障。净慈在其下,永 明和尚撰《宗镜录》处也。永明入处廉纤,欲于文字中 求解脱,无有是处。后来念佛修净土,皆因解脱不出, 心地未稳,所以别寻路径。今《宗镜录》中可商者甚多, 一见当知之。或曰:“永明,法眼嫡派,子何得横生异议?” 余谓法眼举动若此,余犹将议之,况其孙耶?夫永明 智慧广大,当时亲见,作家末路尚尔如此,吾辈粗根 浮气,不曾见得一个半个智识,可轻易谈佛法哉? 莲花洞之前为居然亭,亭轩豁可望,每一登览,则湖 光献碧,须眉形影,如落镜中。六桥杨柳一路,牵风引 浪,萧疏可爱。晴雨烟月,风景互异,净慈之绝胜处也。 洞石玲珑若生,巧逾雕镂。余尝谓“吴山”南屏一派,皆 石骨土肤,中空四达,愈搜愈出。近若宋氏园亭,皆搜得者。又紫阳宫石,为孙内使搜出者甚多。噫!安得五 丁神将,挽钱塘江水,将尘泥洗尽出?其奇奥当何如 哉!
余始慕五云之胜,刻期欲登,将以次登南高峰。及一 观御教场,游心顿尽。石篑尝以余不登保俶塔为笑。 余谓:“西湖之景,愈下愈胜,高则树薄山瘦,草髡石秃, 千顷湖光,缩为杯子。北高御教场,是其样也。虽眼界 稍阔,然我身长不过六尺,睁眼不见十里,安用许大 地方为哉?”石篑无以难饮。御教场之日,风力稍劲,石 篑强吞三爵,遂大醉不能行,亦是奇事。夫石篑之醉, 乃“桑田一变海、黄河一度清”也,恶得无纪哉!
余最怕入城,吴山在城内,以是不得遍观,仅匆匆一 过紫阳宫耳。紫阳宫石,玲珑窈窕,变态横出湖石,不 足方比梅花道人一幅活水墨也。奈何辱之郡郭之 内,使山林僻懒之人亲近不得?可叹哉!
云栖在五云山下,篮舆行竹树中,七八里始到。奥僻 非常,莲池和尚栖止处也。莲池戒律精严,于道虽不 大彻,然不为无所见者。至于单提念佛一门,则尤为 直捷简要。六个字中,旋天转地,何劳捏目,更趋狂解? 然则虽谓莲池,一无所悟可也,一无所悟是真阿弥, 请急着眼。
浪迹四阅月,过西湖凡三次。初次游湖,次则从五泄 归,再次则从白岳归也。湖上住昭庆,五宿法相、天竺 各一宿。天竺之山,周遭攒簇如城。余仲春十八夜宿 此烧香,男女弥谷被野,一半露地而立,至次早方去。 堂上堂下人气如烟,不可近。法相《长耳像》极可观,笋 极可食,酒极可饮,头水绵极可买,其馀皆宿净慈翻 经房中。房甚深,至山门可里许。每将暮,则出藕花居, 棹小舟看山间夕岚月。夜则登湖心亭,过第四桥、水 仙庙,从堤上步而归。或过昭庆,访汪仲嘉、戒山诸友, 工课率以为常。湖上之寺,如玛瑙大佛头,山中如玉 泉灵峰,高丽虎跑、真珠胜果之属,皆常所出没之处。 其他不知名并失记者尚多,种种皆佳,难以细述,聊 识一二,以俟再游。因令子公正书一通,并遗陶氏兄 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