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集卷八 杂体 石洲集外集  文
作者:权韠
别集卷一

    请诛贼子梁泽疏

      伏以先王之有天下,首明人伦以立教化,诚以纲常之道,如天地之不可易也,如日月之不可废也,教既立矣,化既行矣。而犹虑夫贼仁害义者,或出于其间,故制为五刑以威之,其所以维持教化者至矣。世降俗衰,教化不行,虽车裂体解前后相望,而弑父弑君者往往有之,况无严刑重法以威之,则天下国家之事,将有不可忍言者矣。

      臣等谨按:江华府人梁泽弑其父,本府之民万口如一,具湘等十六人联名报官,其一鄕公论之发,已不可掩。而府使李用淳,乔桐县监李亿昌,前后所捡打伤之迹,考之无冤录,如合符节,则泽之弑父之状,无可疑矣。而有司者诿以疑狱,不举典刑,置之寻常之地,到尸肉坏烂,无可考验。然后托以改检为名,至于不可检,则乃系湘等十六人,欲穷问言根所自出,若将为泽复仇者。臣等窃惑焉,今夫有司者,岂尽无父之人哉?又岂不知弑父者之不可一日容也。所以矇眬掩覆,以至今日者,岂无其由乎。彼泽本饶于财,尽卖田宅以行贿赂,举鄕之人实所共知,但未知入于谁门耳。泽之弑父,在于去年七月,而用淳之初检,乃在于十一月。亿昌之复检,在于今年二月,其改检也。在于六月,使天下之大逆,偃卧狱中,以待其老。而宰相不知其失,台谏不言其非,臣等窃耻焉,呜呼!子焉而弑其父,尚能以货赂自卫,淹延时月,以至期年之久,其他则又何说。

      臣等窃见本府之民,始闻此事,莫不张胆扼腕,今则人人惴恐,反以湘等为戒。夫始之张胆扼腕,此天理民彝之不容泯者也。今之惴,恐在上者使然也,呜呼!为人上者,既不能明人伦正风俗,使人人行孝悌之道。而乃使纲常莫大之变,出于畿甸之间,又不能明示典刑,以快天诛。而乃使自新之民,失其本心,臣等窃痛焉。臣等将见天地易位,日月失次,三纲九法湮灭绝熄。而天下之人,父子不相杀者几希矣。言念及此,岂止痛哭流涕而已哉,伏愿殿下赫然发怒,快示明刑,使天下之人,昭然知弑逆者之无所客于覆载之间,则天地既塞而复开,日月既暗而复明,三纲正,九法立。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岂不快哉,岂不盛哉。不然,臣等或将赴海而死,或将被发入山,或将此走胡南走越耳,宁能坐视礼义之邦化为无文之国。而冥然与禽兽为群哉,臣等生于辇毂之下,早蒙菁莪之育,而粗识彝伦之典矣。流寓本府,亲见此事,义不容默默。而所以迁延到此者,庶几有望于士师。今伏见推考敬差官赵廷芝挈家而来,使梁泽妻孥,出入于门屏之间,所推乔桐律生之招,明白的实,而不以上达。若是则弑父之贼。终无时而可诛也,臣等不胜区区愤惋之,谨沐浴以闻。


    杂述

      孟春之朔,二客过余。有风肃然,徘徊中庭。客曰:“异哉风,风何气哉?”答曰:“盈天地之间,一气耳,气有聚散有升降。夫风者,气之迹也,孰披拂是,理自尔也。”举手示客曰:“客知此手。”客曰:“手也。曰手之为手,固也。向也静,而今也动。向也屈,而今也伸,所以者何?”答曰:“气哉气哉。”余曰:“然,气非我有也。天也,天者。何,气而已,理而已。天有理气,万物化生,在物自观,物各物也,以天观物,物亦天也。又恶知风之非我,我之非风。”二客相顾叹曰:“朝来自外也,在路者无非人,今闻主人之教,汒焉异之,求我身而不自得,孰为人哉。”客出,闭门而记其说。


    仓氓说

      氓有室于太仓之傍者,不废著,不耕收。每夕出而夜归,则必持五升米焉。问所从得,不告,虽其妻儿,莫觉也。如是者积数十年,其食粲如也,其衣华如也,而视其室则空如也。氓病且死,密诏其子曰:“仓之第几柱,有窽焉。其大客指,米之堆积于内者,咽塞而不能出。尔取木之如指者,纳于窽中,迎而流之,日五升即止,无取嬴焉。”氓既死,子嗣为之,其衣食如氓时。既而,恨窽小不可多取,凿而巨之,日取数斗,犹不足,又凿而巨之。仓吏觉其奸,拘而戮之。

      噫!穿窬,小人之恶行,苟能知足,亦可以保身氓是也。升斗,利之细者,苟不能知足,亦可以杀身,氓之子是也。况君子而知足者耶,况取天下之大利而不知足者耶。高灵申夫,为余言。


    从政图说

      世之游闲者,群居无事,则联数幅之纸,列叙官班爵秩,而附以升降黜陟之法。削木为六面,刻德勋文武贪软六字于其面。如此者凡三颗,于是数人对局,呼而掷之。随其所得。而升黜其班秩,视班秩之贵贱,以决其输之曰从政之图,其来盖久。余自少时,不嗜此戏,见侪辈为之,则必麾而去之。岁丙申,客于湖南。一日,偶步出野亭,有数客方设此戏。余从傍而谛视之,有升而贵者,有降而贱者,或始黜而终陟,或始陟而终黜,疑亦有数存焉于其间也。夫升而贵者,未必皆贤,降而贱者,未必皆愚。始黜而终陟者,岂前拙而后巧,始陟而终黜者,岂前巧而后拙。其所以升降黜陟者,既不可以贤愚巧拙论,则但卜其偶不偶耳。呜呼!余观夫今之从政者,其有不类乎是图者耶,或曰,非偶也。其机巧之智,有以致之。此说,余未信之。


    题握机橐龠后

      右乃徐昌会际卿所撰也,使际卿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其功谋岂可胜道者哉。而方且屈迹小官,与俗湛浮,其瑰玮倜傥之气无所泄,托一书以自见。悲夫!世之怀奇见,不得施设,郁郁守穷庐者,岂独际卿。余于是乎有感焉。


    跋竹窗遗稿

      竹窗遗稿者,亡友具容之所作也。君天才甚高,未尝苦学,而所得兼人,其诗淸俊典丽,往往逼古。不幸早死,秀而不实,呜呼惜哉!余从其家,求得百馀篇,撰为一卷,传之同好,庶几无致泯没。君为人纯厚质直,有长者风。在家,无纤毫过差。居官,能以爱民为心。与朋友交,义而信。呜呼!其不可泯没者,岂独诗而已哉。君卒之明年壬寅仲秋。石洲,题。


    竹梧堂记

      羽之灵者曰凤,出于丹穴,飞子四海,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练实者,竹实也。高翔遴集,与时显晦,故君子有取焉。余友林子定,筑室于锦水之涯,其园十亩,巨竹千梃,切切交峙。老梧一株,直堂之东隅,乃以之二物名堂,盖即其所有,而托义于凤也。仲秋之日,余往造马,梧至夜,山月斜明,梧阴在地。有风飒然,从竹所起,徘徊中庭,转入轩户。子定欣然曰:“此亦足老死无戚戚者否。”余应曰:“诺。虽然,时有否泰,道有显晦。庸讵知子定不跄跄而仪于姚,哕哕而瑞于姬耶。若然者,子定欲久有此,得乎?”子定不语,垂头而睡。余喟曰:“凤兮凤兮。”遂执烛以记。今年万历戊戌,余花山权某。


    花下小台记

      堂之东,有小丘,其始弃地也。孟夏之初,课隶人刜奥草,去朽枿,作小台于樱桃树下。其大受床,其高及堂。既成,戴小乌巾,手执唐人诗一卷,偃仰乎其上。鸟声花影,不违酒壶茶鼎之内。余始而适,中而失其所以适,终而未尝适也,未尝不适也,或言必有脩檐广宇而后,可以游息者,余不信焉。


    伯氏行状

      公讳靴,字汝晦,先君之长子也。先君初娶忠勋府都事郑公承休之女,以嘉靖庚子正月四日丁酉,生公,生一岁而慈氏卒。公少敏于学,既长,病酒废举子业。居家不治生产,少交游,左右书史萧然也。万历己丑,以门功补典设司别提。壬辰之乱,脱身南走,就食两湖间。癸巳,奔先君丧,服阕,流寓湖西,艰窭屡年。戊戌三月二十五日寝疾,终于大兴县女婿朴瑄之家,享年五十九。无财不克返葬,遂窆于其县某鄕某原。

      公平生酷好唐人诗,虽流离困顿,未尝释手,喜作七言绝句,语颇淸新。尝梦作二句云:“来自空中来,去向空中去。”自知不能久于世,杖策徒步,行数百里,继母于海州,归数月而卒,呜呼可哀也已。妻某郡李氏,判官光泽之女,年五十八,先一月卒,同葬。凡生男一人女二人,长女即朴瑄妻,馀未婚,俱死于乱,外妇之子一人曰斗星。


    姊夫李上舍表石阴记

      君讳晟,字景明,姓李,咸安人。曾祖曰世应,封咸安君。祖曰霁,忠勋府经历。考曰彦亨,举人。妣文化柳氏,郡守德男之女,以嘉靖庚戌某月某日,生君。性孝友力学,持身接物,务合古礼。既登司马,屡举不第。万历壬辰,海寇张甚。君奉母逃之山谷,虽顚沛,供子职益勤。时流民食乏,或以金帛,入贼营为市。君痛禁,仆隶不得与贼通货。八月某日,遇贼被害,寿若干。次子孝曾从死,母柳氏妻权氏,长子孝闵及二女,不为贼得,收君尸权厝于高岭。明年癸巳,孝闵以毁死。又三年丙申,权氏易棺衾,窆君于高阳之瓦窑谷。二子俱无后,女长适参奉李瑱,次适士人洪靌。权氏安东大姓某之孙,某之女,有至性贤行,哀君生不得有所施,恐死而遂泯,立石表墓,且告其弟韠曰:“可无辞。”韠于是乎记,时某年某月某日。


    祭宋聘君文

      呜呼!天不欲使斯民见太平耶。不然,夫何以公之有志乎经济,而卒不得施耶。天之保祐善人,其卒茫茫而不可恃耶。不然,夫何以公之积仁洁行,而遽至于斯耶。

      呜呼!卓绝之行,宏博之论,吾不复见其人也。方公之逝也,我在西州。其殡焉,不得抚棺而尽哀。其堋焉,不得视公之柩入于土也。岂但我之抱恨终身,抑恐长逝者魂魄,有憾于冥冥之中也。

      呜呼!先民有言:死者复生,生者不愧。教公之诸孤,卒以成人,扬公之志行,以传诸后,傥可以少盖前愆,公其知耶,其不知也耶。


    酒肆丈人传

      昔者,邵子居洛。一日,乘小车,赏花于天津桥,憩于酒肆之傍。见一老翁,须鬓皤然,钩帘而坐,左手猎缨,右手指邵子曰:“汝非邵雍耶。”邵子拱而对曰:“然。”曰:“汝非折天地之和,离阴阳之会,漏神之机,泄道之密,以取媚于世者耶。若汝者,古谓之天刑之民。”邵子矍然逡巡而进曰:“夫子何罪雍甚耶,雍自少时读先王之书,至于今四十馀年矣。言不敢有悖乎理,行不敢有违乎道,夫子何罪雍甚耶?”丈人齤然而笑曰:“甚矣难悟哉,子之惑也。居,吾语汝。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嘿嘿。二仪相轧而万化出焉者,非有所辅相而然也。五气顺布而四时行焉者,非有所裁成而然也。邃古之世,其君愚芚,其民朴鄙,不识不知,乃蹈乎大方。凡天地之间,有生之类:裸者、毛者、羽者、介者、鳞者、惴耎者、肖翘者、趯趯而啾即者。咸得其所,若此之时,可谓至德也已。自伏羲画卦,而大和散。文王之演,孔子之翼。而元气磔,于是天下智者纷纷而起曰:‘我善言易象。’相与跪坐而说之,为刚柔消长之辨者,盈满海内矣。是故,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噫!作易者之过也。今汝盗窃陈搏之馀论,作为诡说,命之曰先天之学,夸奇以眩俗,矜伪以惑世。噫!乱天下者。必子之言夫。”

      邵子曰:“雍闻天地之精,因卦以显。卦画之蕴,因辞以著,无非所以开物成务之道也。夫子以为过,敢问有说乎?”丈人曰:“吾藏于酒肆百有馀岁,所酿日数十石。而其味不爽,故凡求酒者不之旁舍。何则,以能知酒之性而顺以成之也。吾于万物,唯酒之知,吾将以酒喩道可乎?夫酒之始也,浑然一气耳,乌有所谓醇漓厚薄者哉。至于酾之漉之压之𥬠之而后,淸浊分焉。于是醇者以漓,厚者以薄,而酒之性迁矣。夫至道之凝,非酒浑然欤。伏羲酾之,文王漉之,孔子压之,而今子又将𥬠之,吾恐窈冥者昭然,昏默者的然,而至道凿矣。然则所谓不敢悖者,乃所以悖之也。所谓不敢违者,乃所以违之也。我率天地之性而已,何所知哉,顺天地之化而已。何所为哉,夫一气自运也。四时自行也,雨自施而物自壮也,而子亦放道而行而已矣。奈何窃窃焉知之,弊弊焉为之,以自圣哉。”

      邵子逶蛇匍匐,以面掩地,定气而后言曰:“夫子之论至矣,雍敢不敬承明训,然窃有疑焉,愿夫子之卒教之也。伏羲、文王、孔子。世所谓大圣人也。而夫子之言若此,然则彼三圣者,皆不足法欤。”丈人曰:“是故恶夫佞者,子归乎,吾口闭矣。”邵子趋而退,上车三失辔,戃然不自得者间。从者曰:“先生若有不豫色然。”邵子喟然叹曰:“我治圣人之术,亦已久矣,自以为道在我矣。今闻酒肆丈人之言,我诚小人也,不敢更论道,不敢更说易。”程子闻之曰:“隐者也。”使弟子往求之,肆已空矣。君子谓自古有道而隐于市肆者,若严君平、司马季主之伦多矣。酒肆丈人,甚言虽若不经,然往往与老、庄合,所谓游方之外者非耶?


    郭索传

      郭索者,吴人也,其先曰匡,佐神农氏,得治胃气理经络之术。尝客游秦,秦人多病疟者。匡至门,疟辄已。自是,郭氏重于秦。匡子曰敖,敖于越王句践。是时,越王方委国政于斗蛙,蛙素习知郭氏,卜之不为礼,乃去。自敖历九代至索,索生而性躁,然有物外高致,避世亡在泽中,媻跚勃窣于芦苇间,务灭其迹,不欲上人齿牙间。江湖人往往知其处,造而请,索不得已而与之游。人虽盛设杯盘以待,然非其好也,有荐索于上者。上曰:“昔者太史奏,井鬼之分,必有异人,岂索耶?”使使强致之,欲授以喉舌之任。索两举手加额而谢曰:“陛下有命,臣虽赴汤镬,所不敢辞。然臣介士也,薄于世味,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因沫涕飮泣。”上怜其志,且以其家世有横草之功。诏以九江二浙松江震泽。为索食邑。郭氏散处江湖间者甚众。而独索能以风致自显。所与游率韵人佳士。最与醴泉曹醇善。相许以气味。人或请醇。索时时与俱往。虽有悲愁郁挹者,索与醇在其左右,则必欣然乐也。汉将彭越之后,有曰蜞者,学扰孟之术,能像索形貌,人视之不能别也。然蜞外托君子,而内实阴贼,士大夫莫肯待以腹心云。汉武帝时,有郭解者,任侠行权,丞相公孙弘以法诛之。或曰,解,即索之先也。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

      太史公曰:“郭索,佳公子也。刚外而黄中,其学易者耶。观其被坚执锐,凛然有横草之气,而卒死于草泽。悲夫!世或以无肠讥索,岂不过也。”


    古石铛铭

      女奴于田中掘地,得一物块然,叩之声硁硁,剜土痕剔藓纹,乃小石铛也。柄三寸,中可受二升许。沙以磨之,水以涤之,光洁可爱。余命置诸左右,以供烹茶煮药之具。时复摩挲以戏之曰:“铛乎铛乎。”与天作石者几年,巧匠斲而器之。为人家用者又几年,埋在土中,不见用于世者又几年,而今为吾所得。噫!石,物之最贱且顽者。其隐显之间,不能无数也如此,况最贵最灵者耶,遂作铭以刻之。得之日,乙正月十六。铭之日,其月之二十三。铭曰:“舍则石,用则器。”

    四吾堂铭

      食吾田,飮吾泉,守吾天,终吾年。

    闲居四伴铭

    书载道,渠载书。书为筌蹄,况于渠。右书丌

    大于壶,小于瓮。小大之间,适其用。虚能受,贮以酒。下有禁,禁过飮。右酒樽

    枕用木二寸二分。凭而睡,物化纷纭。周耶蝶耶,请质于君。右木枕

    其形也,隅可反。其长也,身有半。铺而坐,独酌也,独吟也。藉而梦,江湖也,山林也。虽有文茵锦席,吾不易也。右草座

    梳铭

    心不治,不正。发不理,不整。理发,当以梳。治心,当以敬。

    自警箴二首

    其一

      勿谓无知,神鬼在兹。勿谓无闻,耳属于垣。一朝之忿,平生成衅。一毫之利,平生为累。与物相干,徒起争端。平吾心地,自然无事。


    其二

      人不慕万乘卿相,方可付万乘卿相。士苟爱一分银子,便不直一分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