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七 锺惺集
卷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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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八·书牍二

与陆开仲掌科(乙卯五月二十八日)

以试差注籍,不通外事。昨日皇上临御召见廷臣事,日晡始闻之。只此君臣父子相聚一堂,二十馀年未睹光景,天清日朗,雷厉风生,此剥复通塞一大机,臣子加额之时也。不识刘道长所言何事,遂触圣怒。其拿送刑部拟罪之旨,二十七之夕一更始传闻之。弟于道长曾未识面,想其批鳞敢死,一身一家已置度外,然使缘此遂得重谴,则于时事国体亦大有关系,此非道长可以得罪时也。

为今之时,惟有阁揭婉陈密解,先自引咎。如云身居揆辅,不能乘时有言,故使小臣言之而得罪,庶几有济。不使此绝妙光景、绝妙机缘有谴言官之名。而此时伏莽之奸,蠕蠕耽耽,伸其头足,布其关械,荧惑洞喝,所全尤为不小。风闻今夕台省谋合词申救,非惟无益,反重圣疑,通夕思此不寐。计相公出朝之后,必晓譬台省,止其上疏,而以阁揭申救,一力自任,必使台省可以无言而后已。计不出此,使言官待救于相公,则两失之矣。

大要此时非立名之时,此事非居功之事,期于消邪萌,全正气,以存国体而已。非为道长一身一家计,亦非为言官体面计也。弟以五鼓辞朝,四鼓作书,达之兄丈,恐缓则不及耳。

附答书

陆键

(读来教,大快人心。弟夜来为此事目不交睫,正所谓“二人同心”者矣。昨弟闻此举,亦在日昃时,急往叩刘道长,不得面。大率道长之意,以二十五年未见之盛事,而盈庭诺诺,故欲建白一二,不意遭圣怒而不得申其款。只此一番光景,亦见主圣臣直之象。今主上当时不杖不斥,而发之司寇,此尤英主所难。在彼时相公即应申救,竟默默以出,令人不胜有君无臣之叹。此事既下司寇,便缓便通,商量必如台指以阁揭婉陈密解为上策。若大庭昌言,必重圣怒矣。此时非立名之时,此事非首功之事,期于消邪萌,结正气,存国体。存此心也,天下太平矣。区区独知之契,得台下相印证,猛然欲飞。敬当奉尊教,竭犬马,以期必济,以慰知己。天炎如炉,长途自重,只尺如隔万山,欲言而楮难展,付之神往。)

与袁沧孺论楚中盐贵书

读所寄《上朱公祖辨论楚中盐贵书》,可谓理明而事核,虑深而心苦矣。

某尝谓塞下粟仰给盐策屯田,所以使国家有急,不加民赋,甚至卒有灾眚,常赋之内,上有蠲,下有逋,而犹不告匮者,恃此法之不坏也。今极坏而几不可为矣,正思得一人焉起而为之。去岁适睹部议,十条凿凿,似以为必可补救。乃事内事外之人,不论其意之有为无为,同声而逆料之曰:此万万属之空言,万万属之文具,万万无利于国与利于民,而又且万万不利于官。某闻之,气塞填胸,而无以夺其说。信如此国家之法当极坏不可为之时,凡有一人焉欲起而为之,而无往非空言、非文具,无往能利国利民,而又无往不坏官也。是必国家之法一一听其极坏不可为而后可哉!

惟冀翁莅任行事之后,所谓疏理之效,不必遽睹其全,但如医之视病投药,使病者十分中瘳得数分,亦可以结浮议者之舌,而纾立法任事者之气。犹使人知国家之法虽当极坏之后,尚有可为之人、可为之时、可为之道耳。然所谓病者得瘳之分数,于何处验之?不过视商之输课者不如往时之苦,非惟无所苦,且见以为利之所在而趋之,如是而已。

及见所为《纲册》一书,分合轻重,头绪清楚,要领豁然。及行之未几,而商之输者果见以为利而趋之。询诸道路,其以疏理之法平恕便商者,即向者事内事外一辈人以为万不可行、万不利于国于商于官者也。某始喜其言之中,法之行,欣然为《纲册》一序,凡以纾立法任事者之气,而坚其心。一切利国裨民之事,己虽不能为,见人为之,如己自为之,是则区区之怀也。

然某宦游客居,在外数年。数年中,楚之盐价,旦晚贵贱,实所未知。近乃闻楚之乡绅有不便疏理之法者,不悉其详。得所寄上公祖公书,乃知为盐贵之故耳。盖某所见者,两淮盐课之乐输;而楚之乡绅所见者,楚中盐价之稍腾也。夫以楚之乡绅为楚民求宽一分盐价,司盐者安能夺之?况翁丈亦楚乡绅乎?弟亦楚人,去省城三百里。自弟有知以来,二十馀年,所历盐价自八九分起,至一钱二三分止,则历年间有之。然此自去省城三百里者言也。若如乡绅所云,省城盐价自一钱起脚,则似亦不平矣。翁书中所云:“今年一钱之价,乃去年疏理未至之盐。”又云:“楚之乡绅望疏理太过,恨不即复每包七分之初。待十年套尽,盐法复故,则每包七分亦自有日。”是则然矣。然自弟私评之,责司盐者今日遽复七分之初,似为太速;令食盐者待七分之价于十年之后,或亦太久。惟自今年以往属疏理后者,更烦翁苦心极虑,调剂约束,于所谓省城每包一钱之价,递减递平,抑即弟所谓不必遽睹其全,第十分中减得数分,即可以谢楚民与楚之乡绅矣。然其中灵心妙手,全在翁与朱公祖耳。决不可望于久困趋利之商,俟其病瘳欲饱之后,利尽思义,自为减价者也。

弟事外之人,责当事者以所甚难,似为不情。亦欲翁终此疏理之局,成一囫囵盐法。使臣子于国家做得一事便是一事,国家于臣子收得一利便是一利耳。若怵于乡评物议,以为手足终不能展布,而但以一官成败去留徇之。一官虽掷,而疏理之局仍不能终。疏理之局不终,而盐法卒归于坏。盐法坏,而后人决不任其咎,仍归之于首议疏理之人。是吾所谓救坏之说,真属空言文具,真不利于国与商与官之物也。是岂通人所出哉?弟于盐法一事,但欲始中终之,不觉婆心婆舌如此耳,幸勿罪而笑之。

拟曹操让黄祖杀祢衡书

孤白:闻足下乃遂杀祢衡,惋叹弥日。何足下高于视衡而浅于待孤之甚也!始孤送衡于足下,或曰:“此遣之死耳。”孤问何以知之,曰:“衡小有才,负重名,不逊。恐其不察,妄意主上忌且怒之,必杀衡以顺主上之意。”孤曰不然。孤观孔融荐衡书,其言过夸,然以为衡必有才用智数如荀彧、郭嘉等,可备帷幄任使。及观其人,狂而呆耳,然其效犹未能遽至杀身。姑使为鼓吏,以观其后。而其狂日益甚,不可瘳。孤使笑而哀怜之:才士薄禄,一至于是。然其山鸡之羽,文采可观;泽雉之性,气介堪重。岂有为天下驱策智勇,而不能卵翼一衡者?孤又耻之。值其跳梁方炽,决不能恬然食孤之食,听孤之教,便置之安厝之地。然衡书生,接霸王之时少,见孤宽容,以为天下尽如是,不若使游群雄间以炼之。知足下性颇卞急,使其就沴縼之上,圈槛之中,以调伏其狂呆之致,庶几异日得如王粲、陈琳辈,孤当有以处之。即不然,而置足下所,衡不得复发其狂疾,而有以自处,不至流落失职。此则孤区区之志也。语曰:“智胜贼,能制贼。”足下割据一方,其略当有过人者,岂遂效儿女争斗口语,不能容置此子?且孤送衡之意极不难知,孰意孤反用足下卞急之性为杀衡之具哉?孤不能不负衡,则足下负孤甚矣。

若谓孤有怒且忌于衡,恶有杀才士名,而假手于足下,此又不然。衡有何可忌?孤有怒于衡,即杀衡耳,且杀衡又何损于孤?孤所杀不尝有十百倍于衡者乎?小儒愿子,为之咨嗟释憾于孤,而有识不闻以为非。以为此曹虚名诳俗,辨言乱政,少正卯、华士之流,大人之所必诛,而衡非其人也。若衡者,所谓不足杀而可怜,且可使之调伏而处于王粲、陈琳之列者也。夫王粲雅士,又穷而归孤,此不必言;若陈琳之辱孤,又过于衡,迨其归命之后,巽驯可念,则孤诚心喜之。岂有又送与他人,待其仆仆倦于往来,而后饮食教诲之,无已而至于杀其身哉?使衡卒不免,则孤之过;而足下至疑衡有高才重名,孤不杀而遗之于足下,此则高于视衡而浅于待孤之过也。

夫刘备者,孤尝许其“天下英雄惟备与孤耳”,则孤所忌宜莫如备。备将关羽,亦臣隶之皎皎者,堕孤掌股者数矣,孤皆抚之。已负孤而又纵之,而又抚之,而又纵之,终始成其义。孤岂惮有杀英雄名?凡以王伯将相之业,非杀之所能取胜,俟其运数有所归,智勇有所穷,而后承其敝。丈夫举事,从古如此。况衡之不足杀者乎?此非足下所知,聊为足下道之耳。若足下杀衡,斯又不足怪,足下思之!孤白。

(黄祖杀祢衡,所谓“虎欲食人,不避豪贤”,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若老瞒辈又当别论。此文正写出一段横罔之气,其可恨又甚于杀衡,不知者误以为为奸雄出脱耳。)

与熊极峰

弟丙辰出京之后,长安棋局之变,不见不闻。即上疏改南,通书长安旧知之时,犹一切以丙辰前情理望之。及读诸公回札,而稍悟其不然,然犹未知其所以不然之故也。今又一年所,而始知之。迨其知之,而局又变矣。甚矣,弟之暗且钝也。

徐从簏中检台兄去岁两番回札与诸公同至者,视与丙辰前相与,情理未尝少变。微独弟,即于弟之好友若邹若魏,瑕瑜不掩,视丙辰前情理末尝少变也。始信世局自变,而台兄自定。台兄以慧且敏而定,不肖弟以暗且钝而定,其为定不同,于以观变而稍获静逸,功效差不殊耳。

闻台兄近且居太夫人伯母之戚,弟无以为唁,闻此或一破涕也。

居乱世之末流,待朋友不可不恕,所谓“交情”二字,只可于作秀才及退居林下时以之责人。若士宦得失之际,卖友得官,此亦理势之常。一一责而怨之,非惟待人不胜其刻,即居心亦苦矣。

士大夫君臣朋友之间,处之未尽善,大半生于不读书。弟向欲作《二十一史详略》,附于各史简末,隐括事文,窃取其义。计成功无时,姑撮其论事者,自《左》《国》起,讫于《宋》《元》,勒成一书,名曰《史怀》。“史怀”者,取谢康乐“怀抱观古今”之意。今刻完九卷,《左》《国》至《史记》在是矣。台兄前札欲速览之,因郭振老之还奉寄。

合虚过南都晤弟,以其女亡于京口,一日而去,不与弟别。今近状何如?恐其有渊源咄咄之意,则亦劝之读书而已。意满口重,不尽欲言。

与王以明

乙卯闲步,夜寻以明先生,良是奇缘。恨尔时身心犹在三涂中,崎岖一晤,止以风月诗文语了之。今稍知于生死性命,作怖畏想,若梦醒观一念疑悔,求一善友导师不可得。十二年交游,止如不识以明先生面者,识得以明先生面,则已思过半矣。

陶、李、袁诸公学问,来谕犹谓未达“无生”二字,则弟辈何处安身?然不敬久习,不轻新学,正不必以畏难因而退转,失言外之意也。往时溺于诗文,忘却生死,今承屡教,寄示近集《游戏三昧》及慈湖、近溪诸种,甘露之濯,自不必言。乃至新诗较往时胎骨换尽。盖以明于二事为一,故两得之;弟视为二,故两失之,此自然之理也。待见地稍定,为序以附不朽。

《苏文选》一部、《史怀》一部寄览。小修匆匆言归,倦夜草草不具,容后嗣音。

与井陉道朱无易兵备

记明公五月书中有云,不肖以《诗归》招尤。初谓事理不甚关切,疑风闻之误;久乃知其有之。

夫不肖性疏才劣,可以见斥之道甚多。至《诗归》一书,进退古人,怡悦情性,鼓吹风雅,于时局官守似不相涉。徐思之,乃当事者不忍过求于某,断其进趋之路,姑择此微罪罪某;而又不甘处己于俗,分此美名,若其目中亦曾看过此书者。此则自处处人之妙,其中真似俱不必深论者也。

若真以《诗归》见处,则此一书将借此一语口实以传。某以一官徇此一书,且有馀荣。彼其之子,何爱于某,而肯为此乎?一笑一笑。

与林少严座主

去岁闻三兄邑试前列,游泮可必矣。及胡先生之来,始知偶落孙山外,心甚念之。惺观少年英物,亦不必以早得一青衿为福。养成羽翼,飞鸣一朝,愈于久淹乡校,顿人兴往之气也。如云借此为门户光,仕宦门户岂必待一青衿而光邪?

惺栖泊金陵,乐其山水。近家君亦乞得毗陵广文,父子相聚,全家在此。颇以文为生,非惟作官念头灰冷,即生子亦作第二义矣。人生富贵子孙,原以奉我者,求之未必得,而又以苦我神,岂不添一累邪?此言似老师慰惺者,而惺能自得之,又可省老师一忧也。

读书作诗文一事,老师无一书不以为戒,此父母之心;又以戒元履先生,此朋友之谊也。宿业前债,除之不易,有甚于富贵子孙之念者,且舍此亦无娱生之路。老师近不能得之于元履,而远能得之于惺乎?此其故可知也。

三年中将正史自《左》《国》起,至《宋》《元》,流览泛观,勒成一书,名曰《史怀》,取谢康乐“怀抱观古今”之意。于古人经世之旨,颇有所窥。极知劳思有负教养,但年来精力十倍往时,日月又闲,薄福之人,坐而消之,不免生灾。有操相人术者,云惺“官禄未衰,第骨法带劳”。惺所畏者,劳也,愿以官禄易之。不可,曰:“读书作文,可以当之。”是惺之所欣然乐从者也。不识老师以为何如?试与元履质之。

(沈刻《隐秀轩集》文往集书牍二止此)

寄答王半庵中丞

不孝惺下劣疏贱之人也,素无根柢之容,台台屡勤先施。去冬惺方为先人敦丧事,忽接手书,重以大集,赠言奖借,草土之中,捧读钦企。

书中三叹,若有感于《诗》亡《雅》降之故者。惺尝谓文章小道,壮夫比之雕虫。所云关系世运污隆、治道盛衰,或文人标榜护身之言。而前辈巨公伟人,其于一篇之妙、一士之长,接引领纳,如恐不及。往古无论,若近时李长沙之于崔、李、嘉靖七子,一时贤贵人以不识其面、不得其文为羞。当时民物康阜,明良喜起,亦成太平之象。迩来士处宦途与在山中,人但问其何官、与我何交而已,文章一道,不加重亦不加妒,若世界中原无此一事者。夫物聚于好,风尚所薄,造化亦将收之,渐就衰歇,无足怪者。然今之治象,视昔何如哉?惺观昔之趋向愈雅,而政治日以休明,世日以治,而其人未必不作高官;今之气分愈俗,而职务日以废坠,世日以乱,而其人未必尽登仕。乃知前辈虚怀旷识,急急于一篇之妙、一士之长,而惟恐其失者,固不止为怜才啖名而已也。

台台固一代巨公伟人也,道德节义,事功声名,岂专以文章领袖一世?然台台有其全,而士各持其一以求合于台台。士即不敢持其一以求合,犹必广搜而节取之。虽不肖如惺犹惓惓下交之不已者,适足以明台台之大、之高、之厚而已。

去岁欲作报而无由达,舍亲胡方伯之来,惺适他出。偶遇商河令王之贤,不孝乙卯黔中所取士也,遣使相候,谨赋小诗一律、拙集一部、《家传》二册,不敢谓酬来美,聊以尽请益之念而已。内《泰山》一记诸诗、《阙里碑纪》及诗,具拙集中,如有可采择者,倘因修志之便,乞附于中,以不虚登临瞻仰之意,非所敢望也。临楮曷胜惶悚翘伫之至。

复陈镜清

惺启:孟诞先,不孝之石交也。不孝之知有先生诗及其人,诞先之所为也。知其诗其人而心赏口叹不能已者,非诞先之所为也。非惟不繇诞先,亦不繇友夏。非惟不孝不繇诞先、友夏,即蔡开府之不令先生知,而移书彼中当道,称其文近古人,抑岂友夏与不孝之所为哉!何则?人之称述可以裨我之耳,钞传可以裨我之目。若夫耳之目之,而赏且叹不能已者,心也。耳目可借,心不可借。夫好德怜才一念,所以行乎数千里之外而通乎百世之久者,惟其彼我之心有同,然而不能相借也。寺壁六诗,古心深情,便是元道州。岂有明眼人同时有元道州而不欢喜赞叹者乎?

不孝平生好搜剔幽隐诗文,上自公卿,下及隶,凡其一言之卓然可传而无名于世者,必欲使天下后世知之而后已。然此亦私心过计。夫珠玉蕴藏,精神见乎山川;商周彝鼎,虽在冢墓之中,千百年后必出见于世。彼仰屋著书,而千秋万岁不为之传者,其精神原无足传也。真可传者,神鬼天龙为之拥护,而水火兵劫不能遮阑,奚藉同时之人欢喜赞叹之力也!

诸作深古,迫近子书,先传以文史之笔,发仁孝之衷。所愿从事笔研以附不朽,敢烦重币温言乎?但目前为先人窀穸事完,积劳致病,室中病者十人而八九。容稍展期,以迟补拙,托诞先兄转致可也。

友夏三月以明经入京,所惠书币,其弟收而传之,保无浮沉。薄物侑缄,及《家传》、游记六种,旧诗书扇奏览。既属声气,名刺原只照常,况邻治父母,亦无用手揭之例乎?想一言便可相谅。临纸钦渴,辞不达意。

答韩晋之秀才

闽固多才,如足下清皎立俗,何可频得?学古之人,所得自不同。然古人所谓学以变化气质,“气质”二字,亦广亦微,恐非“孤狷”二字可了。此特可为足下言之耳。

仆年力已衰,又无子,即吾子未必克肖。中郎之书,会须付君等,何须相从南都,睹仆之全也?《史怀》一书,至《三国志》而止。今《晋》《宋》二书已九十叶矣。此书虽不工,而差不同文人之见。董见老曾许为仆作序,能从臾之否?向不知曾相寄未,今致一部。《三国》以后史,无识无体,真不堪读,正是一种《世说》口角,入史可废耳。

所寄赋大可观。大要赋虽以奥博为长,古人亦只将数处创获惊人之语散其中,作丹头种子,而后以宏丽成文,勿食其末而忘其本也。册中四诗,大胜书卷者,此精进之验也。奉和一诗,示意而已。临纸意塞,不知所云。

答袁未央

不孝之于诗文,少时孟浪,欲求其至;年近五十,而犹不悟。名根牵缠,可笑如此。不知此道无必求其至之理。今老病浸寻,念志超宇宙,勇迈终古,求一技之至,已自堪惜,况必不能至乎?所云《隐秀轩集》听人刻之而不禁者,知其不能更进而益于此也。足下乃复求不孝后有身,不亦多事乎?

汉、魏、唐人诗,所以各成一家至今日新者,以其精神变化,分身应取,选之不尽。若佳者一选无馀,则古人亦隘且死矣。选诗如相人:如取其眼耳之灵,而手足各体皆为枯槁弃物,可乎?以明爱不孝及友夏甚深,不觉视选者太高而厚望之,不知视古人作者反太卑耳。然此亦何足深论,胡君不能为主?愧甚愧甚。

答谭友夏

惺谨复:孙女之养,养而失之,未免多一事。其慧处,人不觉生怜死惜,情不能与人共,所谓别业见妄也。学道人所干何事,而犹为缀念乎?

《楞严经》为法拼命,病前病后,披剥不记其次。危者有时安,滞者有时通,佛力怜念加被,不敢谓苦心所致也。始自作一序。能动笔作序,方有少分相应。明年二月初,约说经市中,须发一往大愿,办一片深心。夫阿难何等地位,佛犹责以粗浮狭劣。须看此等人所以粗浮狭劣处,不愁不惭愧也。至于严整威仪,率由矩则,尤不可缺。夫听人说已看之经,虽觉现成省力,然终不如费自己心力,损自己资粮,经历艰苦,尤为受用。只未听已听时,莫作省力之想可也。白文不可不细看,或一家之解,看之亦可。服膺、非敖许来相就;远韵若暂不侍母,共了此段尤妙,此报母功德也。寒碧僧可约同来。序虽寄览,然晤时亦须为兄说一过也。

世事如梦,来日无多,遑念其它。近诗二首见志。明春筑室,非好劳也,亦自为学道养生之计耳。正月初旬可来市中矣。惺谨复。

与徐元叹

弟自入闽后,魂梦不宁,刻刻思归,不意有家君之变。非惟罪逆所招,亦志气之动也。今自江南归楚,更有商孟和相送,与仁兄一晤,又苦中良缘也。

为官至劳至俗,三过武夷而不能入。至于诗,则一字不敢题起矣。历览佳山水,惟武夷可携家而居,今一别不能忘情。作三日之游,得记一首、诗廿六首。先寄稿于兄,并望速招工精刻之。弟初四五可至吴门,尚有数日之留,欲以此刻本付送役,寄闽中相知,重刻之山中,故不得不急也。

又弟此归楚,誓不作官,亦不甚望生子。惟是不为官,则虽在家亦稍求自在安静。弟妻妾之不同居,兄之所知也,但此归,妾之父母既远,则一身难以独居。又弟前出妾二人,此人理之常,而室中皆委为妾不容妾,欲重其罪,渠冤无所告。意欲于吴中求一体稍厚、性稍灵者为伴。寻常买婢,即人家养女亦无不可。兄学道人,不宜以此相慁,然通家之谊,舍兄无可谋者,幸为谋之。待弟来而享其成则妙矣。

【又】

读所寄《净土三妙门》,始知念佛一事,不可视为太难,亦不可恃其太易。云栖之言念佛,似只须口诵便可往生。彼非不欲如幽溪所言,恐人以为难反生退转,不若且引之口诵。幽溪深极之论,恐人视为太易。然不善会之,亦能生退转。益信《大势至章》圆妙含藏,思之有馀,用之不尽也。

《楞严》说修行始终,上下巨细已尽,不读此何处着手?交光所解,终胜诸师。弟始厌其烦,细看一二卷觉有归落,不致使人见其文之愈妙而愈生疑也。惜无暇日得彻看之。

弟于《南藏》业已印请,然须五十外断却一切世事,并诗文亦断之,方可打算一过。然使弟去年病死,已无今岁矣,况五十乎?此今世学道人通患也。

《金刚经》不能以笔墨训解,只须多诵,胸中自能了然。但觉其语不犯重,思过半矣。

【又】

去岁六月初七始到家,与王明甫途中相左。明甫归,得读兄手札,颇悉近状。兼得兄归舟五言古诗,笑骂极深,不觉绝倒。偶录寄蔡敬夫,敬夫称赏不已,还书索全稿。一时不在手边,无以应之,止将紫竹扇头三诗寄往。渠细细和之,录一小卷托寄兄,可见其慕士如渴矣。

静中取《楞严》新旧注,间出己意,约略成书。于《楞严》不知何如,于各注差觉简明,然亦未尝离各注也。此后当研心《法华》。盖此经指点见成,止是证道分,见修二分全未说破。讲者欲字字俱了,竟成一字不了。若不必求明白,则信心终于不真,纵不敢谤,不能不疑。今之自谓不疑不谤者,非真有所见也,特怵于地狱之说,而勉为面从耳。

史记》下部看完,并《家传》四册,春间专人寄至,想已得达。今有七言一律,一书扇、一书册,一诗而数字不同书两处者,欲兄指示义孰长,以为从违耳。又一古诗奉寄,中颇言杜门索居之故,语及恶友,似非学道人所宜。然以此习静,得一意精求佛法,心实德之。或宿生调达,世世相随,未可知也。

单使远行,奉致小物,不及另状。去岁所寄岕茶,至今色香无改,盖经兄手制耳。每一烹啜,为之黯然!

【又】

荆、吴天末,一年止一通候,皆以买茶为名,茶之为功大矣。今复届期,遣使如例。作一诗奉寄,仍录去岁诗并《试茶》二作于卷,亦自可成话柄也。

弟去岁春夏之交,欲爱几枯,想念不作。而脾病相嬲,削弱弥甚,数十步之近,数息而后能至。一以静胜之,久亦获效。读书学道,有得无得,或浅或深,俱以身心日用、吃饭睡眠处验之,颇觉有少分受用,“烦恼”二字,较前为轻。

弟所缉《楞严》注已有成书,名曰《如说》。今摘出弟所见者录寄。然亦自二卷而止,馀俟续致也。

静思人生在世,无故而受人大毒大谤,自是前生负彼,今得酬偿为幸。若不应时销去,留为报复之地,是还债而又借债也。

构一居为静摄终老之地。远游无期,兄少壮,尚可作楚游也。转求赵凡夫书“怀归堂”三字,及“松竹生虚白,阶庭横古今”一联,幸以相寄。

(以上九篇录自《锺伯敬先生遗稿》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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