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志补05 中华文库

　　绍兴初，有王大夫者，寓居杨州邵伯埭。尝自城中还，令田仆王大前行。中途值夜，月色微明，仆忽纷拏踉蹡，欲仆复起。问其故不答，强进十馀步，又复然。王意为被酒，亟驰归唤其妇，令扶夫卧牛屋中。迨旦，已奄奄就尽，抉口灌药，两时顷方苏。王扣之，但长吁俯首，久乃云：“曩岁此地兵乱，实以私憾杀两人，瘗于穴，今所卧正其处也。昨晚在马前逢之，相持不舍，便昏昏如梦。与俱至官府，望绯衣人坐正位，(上三字，明钞本作“据正位坐”。)两绿衣坐其侧，两人捽某至前，曰：‘冤对在此！’绯衣顾吏检案，案至，览阅再三，谓两人曰：‘汝前世曾共杀王大，今之杀汝，适足相偿。汝犹欠渠十千钱在，尚何诉为！’悉遣出，用是得生。”王大夫谕之曰：“汝宿冤既释，盍葬其骸骨，资(资字明钞本作“且助”。)以浮屠冥福，不为他生累也。”仆即日发瘗取尸，尚有价在腰下，售为葬资荐费外，馀十千。

　　信州小兵赵兴，绍兴初为民家赘婿，才入门拜妻之母，即忿形于色。日月既久，触事生怨，彼家不知所由。一夕被酒，遂挟刃杀之，端坐俟捕。讯之，(上二字明钞本作“州讯鞫”。)但以本心要见为词以对，服辜论死。经两岁，数示变怪，妻晓夜哀祷，不少衰止，忽无疾暴亡。以肌体尚温，家未忍殓。越五日复生，说正坐房中把针，被两个公人将文批勾追，到官司，见故夫荷铁枷锁缚手脚，母亦带小枷旁立，谓我曰：“儿来与娘索命！”便领向一处，众吏据案，问曰：“汝丈夫当来如何行凶？”我依实供对，凡三次换文字，乃得放还。后半夜，再被追去，数刻即醒。云：“已审问结录，缘我母前世为男子，故夫却是妻，为母杀了。故夫今生翻作男子，母为女身，使为眷属，以偿冤债。阳间地府，皆已断遣，各随缘托化了。”冥吏言：“汝不须更来。”从此怪厉断绝。

　　婺州富人(原注：失其姓名。)居金华义乌之间。有散乐倡女来，方入谒下拜，其家一驯犬至前，主人叱之不退，遽扼主而啮其喉，次啮倡，皆即死。家人起于不料，惊痛束手。有老婢自厨出，行步举措，绝类主人，作其声音与妻子言曰：“汝勿怨叹，此生前冤业也！我前世在湖州为男子，尝买一妾，不为妻所容，不得已蓄于别舍，一仆往来受使令。久而妻闻之，屡肆争哄，我以为漏泄，痛棰之，讳不肯伏。我益怒，加棰百数，殒于杖下。当时畏彰露，(明钞本多一“夜”字。)拽赴湖岸，缒以石，投水中，自谓获免矣。今我复为人，而此倡即妻也。(此句明钞本作“而妾即为此倡”。)仆以无他善缘，故堕异类，展转为犬。渠本性已昏迷，不复省记。会此倡至，遂蓦忆宿冤。幽冥定数，毕竟难脱，命之所遭，尚何可悔！”垂泣而别，婢仆地即苏，其家遂杀犬而后治丧。

　　鄂岳之间居民张客，以步贩纱绢为业。其仆李二者，勤谨习事，且赋性忠朴。张年五十，而少妻不登其半，美而且荡，李健壮，每与私通。淳熙中，主仆行商，过巴陵之西湖湾，壤地荒寂，旅邸绝少。正当旷野长冈，白昼急雨，望路左有丛祠，趋入少憩。李四顾无人，遽生凶念，持大砖击张首，即闷仆，连呼乞命，视檐溜处，浮沤起灭，自料不可活，因言：“我被仆害命，只靠你它时做主，为我伸冤。”李失笑，张遂死。李归绐厥妻曰：“使主病(明钞本作“使主猝抱病”。)死于村庙中，临终遗嘱，教你嫁我。”妻亦以遂己愿，从之。凡三年，生二子，伉俪之情甚笃。尝同食，值雨下，见水沤而笑，妻问之：“何笑也？”曰：“张公甚痴，被我打杀，却指浮沤作证，不亦可笑乎！”(上五字明钞本作“不知如何解与人报冤”。)妻闻愕然，阳若不介意，伺李出，奔告里保，捕赴官。访寻埋骸，验得实，不复敢拒。但云鬼擘我口，使自说出。竟伏重刑。

　　邵武军村僧，因棰杀行童，官府虽不知，而其心甚惧。屡见死童立其旁，于是尽捐赀橐，洁身入忏室，修持自悔，日月浸久，鬼亦稍稍退步，只处门外。凡三年，相去几百步，遥拱手曰：“且辞和尚去，它时于莲花栎上相见。”僧默喜，以为蒙忏力得解脱，所谓相见者，得非龙华会上乎！遂杖锡(上二字明钞本作“打包”。)游方。经十年之久，过淮北颖毫间，买饭到店，适一茶商被酒，憩于邻坐，置砧于外，切羊肝作脍。僧谢曰：“贫僧久不食肉，为荤腥所触，则发(明钞本作“欲”。)呕吐，乞少徙他处可乎？”商即怒骂曰：“十字街头客店，如何(上二字叶本原阙，从明钞本补。)不许我吃肉？老秃奴无道理！”僧初犹不校，商愈骂不已，鼓刀自若，僧取锡杖击其背，商踉蹡仆庭下，立死。店人报里正，共执僧，僧曰：“少宽(明钞本作“俟”。)之，此宿生冤债，法无所逃，只当令自尽，不烦见执。”因备述曩事。店主惊曰：“此地名正是莲花栎也。”僧即闭户自缢。主者方具状诣尉曹，请验两尸。商(明钞本多一“忽”字。)矍然起，体初无伤，问其故，曰：“适醉中遭跌，不觉昏睡，但见一行者穰穰往来耳。”亦不记争时事也。僧长逝矣！予顷在无锡外氏庵居时见僧明说，亦邵武人。

　　庐江王运使之仆，因入市，逢富家少年正醉骋马，为所触仆地，呼痛怨骂。富子与王氏往还，识此仆，怒其骂辱，举鞭连击之，遂死鞭下。始皇怖，亟走谒王公，以情告，曰：“非欲故伤之，偶相值致命，愿办棺殓之具，并赒给其家，以赎过误之罪，唯公调护之。”王乃招仆妻语之曰：“汝夫非命，死于不幸，(上三字明钞本作“盖出不幸”。)若果闻于官，便当露尸检视，愈为亡者羞苦。彼既无杀心，度必不至偿命，今勉从其请，汝夫得早入土，一家获小富，似亦为便。”妻垂泣曰：“主公之旨岂敢违？但恐亲里以为夫死不诉，受财私和，(上四字明钞本作“而受仇人财交相责言”。)反难解免耳。”王见其意坚，不敢强。妻归，即欲陈牒，会日暮，哭而须明。梦其夫来言：“我为王家仆二三十年，今以死故，而使主人失欢于富室，于义不可！汝宜从其命葬我，我自于幽冥伸冤。”妻于是往白王公，谕富子如约。后二年，子复乘马到曩处，觉神思迷谬，背若负芒，幸而无他苦，乃戒御者，它日切勿再经此路。又岁馀过市，值郡官联骑出，势须引避，偶趋入其地，即坠马死。(孙正之鼎臣说。)

　　信州贵溪闻人氏有二子，长曰邦荣，次(明钞本作“季”。)曰邦华。父在时预为区处生理，于县启茶肆以与邦华，于州启药肆以与邦荣。及父殁数岁间，华纵游荡(明钞本作“妄”。)费，破坏(明钞本作“荡”。)几尽；而荣独能立身节用，衣食丰馀。母爱季子，密助之，且导使兴讼，以为母在堂，不应分析。荣不服，诉于有司。台府官僚，定夺至五六，最后监赡军库张振之子理承其事。时厥母已亡，张议令悉籍遣赀中分，各受若干，其先为华所坏者，理为所得之数，华不伏，至于狱治。(明钞本多一“治”字。)华使所善买生砒霜置羹中，赂门卒传与荣，荣接食，下咽即呕吐，遍身肿赤。吏以告理官，遣还家，半日(明钞本作“夜”。)死。其子廉夫，虽知父被毒，而无证佐可发其冤，隐忍殡葬。事经岁，华入理院对状，廉夫一仆献计，请仍用前策，别携一人，偕诣食店，买面四碗，各食其一，而赍其一送华，细切砒于中，华食不尽而止。有大辟囚在旁，馂其馀，覆汁地上，犬舐之。俄顷，囚犬皆呕，华遂得疾，宛如兄状，明旦死。司理参军王昌祖深疑焉，曰：“昨者一健汉原无病，何故遽至是？”将行究诘。使狱卒物色鬻面处，言有三人来，一著皂背子，两白衣，亟遣呼逮，已窜矣！所谓皂衣者，(叶本无“者”字，从明钞本补。)乃廉夫，两白衣者，仆也。言于郡，发卒追之，得于贵溪之西十里。既至狱，一问即承，郡请于朝，首谋之仆坐死，廉夫但决配，命未下而亡。此事首尾三年，邦荣以绍兴辛亥，邦华以壬子，廉夫以癸丑，同是六月八日凶终，可谓异矣！砒固有毒，然服之者何必尽死！闻人氏之祸，实(叶本无“实”字，从明钞本补。)冤业致然！人或不幸而值死者，唯饮生油，以吐为度，则毒自消，不为害也。

　　淳熙九年五月未尽之二日，一老媪独行双流县田间，挈青囊，携竹杖，龙钟不克行，困坐道侧。行人问之，答曰：“老婆是关西人，年七十矣！欲往蛾眉山礼普贤，不幸抱病。”有少年为壮丁，虑其死，于其地有累，逼之使去。媪曰：“我亦无大病，只心神苦烦燥，若得水一盏饮之，便可行。”少年不可，牵其臂疾趋，投诸桥下。见走甚众，皆惨恻不忍而莫敢言。六月一日，天大雷雨，江水怒涨，断木顺流而下，弥望极目。少年善泅浮，且负其勇，解衣赴水，视木可为薪者，拽以登岸。已又再往，至于三四，旁观咨羡，以为不可及。移时，湍涛益暴，少年力竭不支，遂沉而死。水退，家人求其尸，乃(叶本作“及”，从明钞本改。)与向所投媪尸合而为一，竹杖青囊，尚在其手。(明钞本多一“众”字。)始说三日前杀媪之事，与前成都宋固事，若合符节，且同出一县，岂(明钞本多一“非”字。)传闻异辞，或自是一段因缘乎！吾将大警世之恶子，不嫌屡书云。

　　路当可来江西，过宜春渡，舟子先见其仆，知其为真官，拱手泣拜。问其故，对曰：“小人老矣，有二子同操舟，恃以为命。比日相继不以正死，岂寿止此邪？抑邪祟所邪？愿真官考校其实，少舒冤痛。”路悯之，为少驻。施作牒叩之东岳司，焚烬才息，已有一申状在案，印朱犹湿，回文云：“往日过往一秀才登其舟，此老次子卧板上，称头痛不可忍，秀才曰：‘吾行李有药可治。’(上二句明钞本作“不须虑吾随行有药可服”。)乃发箧取之，其内贮银一锭，是时父子生心，泊岸登舟，阴随以行，次荒榛间，四顾无人，揜其口而杀诸林中。继缒石投之江，尽取囊箧归。顷者上诉圣帝，判令先取二子，独留此老，未即加诛。更五年使之双瞽，孤穷冻饿，备受人间之苦。又五年始尽命，然后治之于地下尔。”路宣以示之，俯首无言，拊膺痛恨而已。

　　隆兴元年，镇江军将吴超守楚州。魏胜在东海，方与虏抗，遣统领官盛彦来索资货。它将袁彦忠者，主押金帛，从丹阳来，盛谒之，见舟内白金盈载，语袁曰：“银置屡(按“屡”字似“篓”字之误。)中甚易负，吾今夕当携壮士共取之，可乎？”袁笑曰：“无伤也。”是夕有二十盗，挟刀登舟劫缚袁，掠银四百锭以去。明日，袁诣府泣告吴，备道盛语。吴捕盛及其亲校讯治，不胜惨酷，皆自诬。追赃无所有，妄云：“即时付一姻旧，赍往湖湘贩鱼米矣。”吴不俟狱成，将先诛盛。前一日，市人王林者，素亡赖，其妻冶容年少，当垆于肆，与邻恶子通。适争言相詈，林妻持杖击其七岁儿，儿曰：“尔家昨日拆灶修治，必是偷官银埋窖耳！”逻卒闻之，相议曰：“小儿忽有此言，出于无意，而王生固穿窬之雄也，盍往察之！”乃率五六辈，往肆沽酒，且乞鱼肉，妻曰无有。群卒佯醉殴，突入厨，推灶砖落，妻大骂，卒谢曰：“此细事，当为整之。”妻遽遮止，卒故毁之，见白铤满中，即执王及妻赴府，并俦党皆弃市。盛彦几死而得生矣！

　　湖州小客，货姜于永嘉，富人王生，酬直未定，强秤之。客语侵生，生怒，殴其背，仆户限死。生大窘，祷祈拯救，良久复苏。饮以酒，仍具食，谢前过，取绢一疋遗之。还次渡口，舟子问何处得绢，具道所以，且曰：“使我一跌不起，今作他乡鬼矣！”时数里间有流尸，无主名，舟子因生心，从客买其绢，并丐筠篮。客既去，即运篙撑尸至其居，脱衫袴衣之，走叩王生门，仓皇告曰：“午后有湖州客人过渡，云为君家捶击垂死，云有父母妻子在乡里，凂我告官，呼骨肉直其冤，留绢与篮为证，不旋踵气绝。绢今在是，不敢不奉报。”王生震怖，尽室泣告，赂以钱二百千，舟子若不得已者，勉从其请，相与瘗尸深林中，翌日徙居，不知何所届。黠仆闻其故，数数干求，与者倦矣，而求者未厌，竟诣县诉生。下狱，不胜拷掠，以病死。明年，姜客又至，访其家，以为鬼也，骂之曰：“向者汝邂逅仆绝，继而无他，却使我家主死于非命，今尚来作祟邪！”客引袖怪叹曰：“我去岁几死，赖君家救活，蒙赐绢，卖与渡子，径归矣。今方赍少土仪，以报大德，何谓我死为鬼乎！”王子哀恸，留客止泊，而执故仆诉冤，索捕舟子，得于天台穷壑中，遂皆毙于狱矣！乃吴子南说。

　　张允蹈为信州永丰令，尝治夏税籍，命主吏拘乡胥二十辈于县舍，整对文书。吏察录过严，自晓彻暮，不少息。一胥夜走厕，小史笼灯随之，胥使先还，曰：“我即返，那用尔候！”既而久弗至，吏以为逃云。(按“云”字似“去”之误。)迨旦白张，张适听讼，望见白衣妇人，执素纸涕泣立众前，呼问之，曰：“夫为乡胥，累日不还家，今早开门，有人报云，浮桥柱上挂衣巾履袜及系书一纸，云为押录苦督，不容展转，生不如死，已投江中。急往验，皆夫物也。”张诘主吏。吏出袖中纠牒呈，亟集津丁里保，捞尸弗得，念其事可疑，缓不即治。胥妻诉于台，台符移甚峻。历三月久，客从长沙来，见此胥在彼，为揽纳人书抄。主吏捐家赀，雇健步持檄往捕之，遂擒以归。胥坐逋逃受杖。张后复宰它邑，一乡胥亦为拘系，越墙挂衣于河梁而赴水。妻来讼，张怒责之曰：“猾胥玩侮人，所在如此，吾固知之矣！”立挞其妻。明日，三十里外里正言，滩边有死尸，张矍然遣视之，则胥果死。张自兴军从武陵守(按：此句疑有脱误。)不赴，寓居吉州，每为宾客话此事，以为断狱听讼，不可执一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