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志补22 中华文库

　　天台市吴医有女，年及筓方择婿。忽于中庭见故嫂，恍惚间忘其死，与叙间阔。嫂曰：“当春光澹荡，莺花可人，景物如此，姑独无念乎？”女不答。又曰：“必待媒妁之言，不过得一书生，或一小吏，或富商，(叶本作“室”，从明钞本改。)或豪子，如是极矣。有侯将军者，富贵名族，仕御马院，蒙天子眷宠得大官，风标态度，魁梧磊落，过馀子百倍。如苟有意，吾当为平章。”女曰：“唯父母命，我安得专！”嫂曰：“汝谓之可即可尔，何庸待二亲！”言毕而没。女自是精爽迷罔，顿如痴人，正昼昏睡，暮则华装靓饰，伺夜若有所之，殆一年许，形悴质(叶本有“消”字，从明钞本删。)变。其家莫之测，巫师禳解万端不效。忽语曰：“我将军明日当至，宜(明钞本多一“具”字。)延接，不然，将降大祸。”父母不敢拒，强为设盛馔，呼倡乐，罗陈于堂。至期，闻外传呼甚雄，已而高牙大纛，驺从戈戟，绛烛前列，后骑歌吹，轩盖陆续而来。十馀辈衣巾各殊，或被戎服，或绛绡而冠，或赭黄而帽，大抵皆美丈夫也。吴叟拜之，皆答拜。揖逊就席，觞行酬劝，谑浪尽欢，敬酒，(按此句疑有脱误。)与女同载而出。继此时一来，吴氏不胜扰费。郡人言：“此地(叶本无“地”字，从明钞本补。)有宁先生，道法通神，盍往告！”吴即日持牒奔谒。宁书符箓，使置于门首。妖见之曰：“吾非鬼，何畏此哉！”笑而出。宁闻之，大怒，亟访吴。建坛置狱，皆见腾龙骤虎，神物乱杂，环绕其居。妖正(明钞本无“正”字。)在女室，颇窘惧，欲趋小楼而上，既出复入者数四。明日，宁谓吴氏(明钞本无“正”字。)曰：“但见物如飞鸟者，急击勿失。”吴伏(明钞本作“使”。)壮仆持梃候门。夜有黄雀入，急捻之，应手化为莺，再击之，已如鹰，少选大如车轮，见者怖走。宁敕神将擒扑，始仆地死，乃巨猴也，两翅如蝙蝠。凡三夕，获三稳，其一首若熊。复画地为牢，命力士搜捕妖党，得狐狸、蛇虺、木石、鸟兽之怪，不可计，皆辇致铁臼内，杵碎之。诘其嫂导诱之状，即引伏，以亲故不治。焚猴尸，扬灰江上，窜其魄于海陬，女遂如初，宁辞去，凡赂谢钱帛，分毫不受。女益苏，白父母曰：“向者明知为妖类，方肆虐时，正欲上诉于天，亦不可得。盖其徒千百成群，往来太空间，纵有章奏，必为所邀夺，虽城隍里域之神，尚不能制，况于人乎！”宁先生名全真，字立之，京师人。绍兴二十一年七月也，赤城赵彦成亲见其事，作《飞猴传》记之。

　　舒信道中丞宅在明州，负城濒湖，绕屋皆古木茂竹，萧森如山麓间。其中便坐曰“懒堂”，背有大池，子弟群处讲习，外客不得至。方盛秋佳月，一舒(明钞本作“生”。)呼灯读，忽见女子揭帘入，素衣淡装，举动妩媚，而微有悲(叶本有“泣”字，从明钞本删。)涕容，缓步而前曰：“窃慕君子少年高致，(叶本作“志”，从明钞本改。)欲冥行相奔，愿容驻片时，使奉歌曲。”舒(明钞本作“生”。)迷蒙恍恍，不疑为异物，即与语，扣(明钞本作“诘”。)其姓氏所居，曰：(叶本无“曰”字，从明钞本补。)“妾本丘氏，父作商贾，死于湖南，但与继母居茅茨小屋，(明钞本作“室”。)相去只一二里。母残忍猛暴，不能见存，又不使媒妁议婚姻，无故捶击，以刀相吓，急走逃命，势难复归，倘得留(业本作“蓄”，从明钞本改。)为婢子，固所大愿。”舒(明钞本作“生”。)甚喜曰：“留汝固吾所乐，或事泄奈何？”女曰：“姑置此虑，续为之图。”俄一青衣携酒殽来，即促膝共饮，三行，女敛袂起，致辞曰：“奴虽小家女，颇能缀词。”辄作一阕，叙兹夕邂逅相遇之意。顾青衣举手代拍而歌曰：“绿净湖光，浅寒先到芙蓉岛。谢池幽梦属才郎，几度生春草。尘世多情易老，更那堪秋风袅袅。晚来羞对，香(明钞本作“白”。)芷汀洲，枯荷池沼。恨锁横波，远山浅黛无心扫。湘江人去叹无依，此意从谁表！喜趁良宵月皎，况难逢人间两好。莫辞沉醉，醉入屏山，只愁天晓。”盖寓声烛影摇红也。舒(明钞本作“生”。)愈爱惑。女令青衣归，遂留共寝，宛然处子尔。将显别去，间一夕复来，珍果异馔，亦时时致前，(明钞本无“前”字。)及怀缣帛之属，亲为舒(明钞本作“生”。)造衣，工制敏妙。相从月馀(疑有脱字。)日，守宿僮隶闻其与人语，谓必侠倡优淫昵，它时且累己，密以告老姨媪。展转漏泄，家人悉知之，掩其不备，遣弟妹乘夜佯为问讯，排户直前。女奔忙斜窜，投室傍空轿中。乘烛索之，转入它轿，垂手于外，洁白如玉，度事急，穿竹跃赴池，(叶本无“池”字，从明钞本补。)𬘘然而没。舒(明钞本作“生”。)怅然掩泣，谓无复有再会期。众散门扃，女蓬首喘颤，举体淋漓，足无履袜，奄至室中。言堕处得孤屿，且水不甚深，践泞而出，免葬鱼腹，亦云天幸。舒(明钞本作“生”。)怜而拊之，自为燃汤洗濯，夜分始就枕，自是情好愈密。而意绪常恍忽如痴，或对食不举箸，家人验其妖怪，潜具状请符于小溪朱彦诚法师，朱读状大骇曰：“是鳞介之精邪，毒入肝脾里，病深矣，非符水可疗，当躬往治之。”朱未及门，女惨戚嗟喟，为惘惘可怜之色。舒(明钞本作“生”。)问之，不对，久乃云：“朱法师明日来，坏我好事矣。因缘竟止于是乎！”呜咽告去，力挽不肯留。旦而朱至，舒(明钞本作“生”。)父母再拜炷香，祈救子命。朱曰：“请假僧寺一巨镬，煎油二十斤，吾当施法摄其祟，令君阖族见之。”乃即池边，焚符檄数通召将吏，弹诀噀水，叱曰：“速驱来。”俄顷，水面𣸣涌一物。露背突兀如蓑衣，浮游中央，闯首四顾，乃大白鳖也。若为物所钩致，跂曳至庭下，顿足呀口，犹若向人作乞命态。镬油正沸，自匍匐投其中，糜溃而死。观者骇惧流汗。舒子(上二字明钞本作“生”。)独号呼追惜曰：“烹我丽人。”朱戒其家，俟油冷，以斧破鳖，剖骨并肉暴日中，须极干，入人参、茯苓、龙骨末成丸，托为补药，命病者晨夕饵之，勿使知，知(叶本只一“知”字，从明钞本增补。)之将不肯服。如其言，丸尽病愈。后遇阴雨，于沮洳闻哭声云：“杀了我大姐，苦事苦事！”盖尚遗种类云。

　　建昌新城县人姜五，居邑五里外。淳熙四年中秋夜，在书室玩月轧蓁，(疑是“筝”字。)遥闻妇人悲泣，穴窗窥之，素衣女挈衣包，正扣其户。姜问何人，曰：“我只是郓(叶本作“军”，从明钞本改。)城董二娘，随夫作商他处，不幸夫死，又无父母兄弟可依，今将还乡乞食，赶路不上，望许寄(明钞本无“寄”字。)留一宿。”姜纳之，使别榻而卧。明日，不肯去，愿充妾御，姜复从之，遂荏苒两月。方夜讴室中，又有女子至，云县市典库户赵家婢进奴，为主公见私，被娘子棰打，信步逃窜，亦乞少留。其人容貌端秀，自言善弹琴弈棋，及(叶本作“仍”，从明钞本改。)能画。姜甚喜。两女同处如一家，相与无间。姜氏嗜食鸡，进奴密告姜云：“彼乃野狐精，积久非便。他说丧夫事，尽虚伪也。”姜深以为疑。姜妇加觉，愠曰：“五郎今日陡顿不喜欢，莫是听进奴妄谈否？我知渠是蛇妖，切勿堕其计。”姜曰：“何以验其真相？”曰：“但买雄黄、香白芷各一两，捣成末，兼用九塌草、神离草各一把，生大蜈蚣一条，共修治为饼，以半作丸与服，并焚于书院，渠必头痛，更将半药置鼻上，立可见矣。”家有大雄鸡报晓者，董欲烹之，进奴使姜绐称出外，潜于暗壁守视，果见董变狐身，攫鸡而食，急取刀(明钞本作“刃”。)刺杀。是夕，进奴服药，竟亦死，尸化蛇矣。

　　隆兴府樵舍镇富人周生，颇能捐赀财以歌酒自娱乐。绍兴四年六月，有经过路歧老父，自言为王七公，挟一女曰千一姐来展谒。女容色美(明钞本作“姝”。)丽，善鼓琴弈棋，书(叶本无“书”字，从明钞本补。)大字，画梅竹。命之歌词，妙合音律。周悦其貌，且兼负技艺过绝人。谓其老(“老”下似脱“父”字。)父云：“我自有妻室，能降意为侧室乎？”对曰：“女子年二十二岁，更无他眷属，如君家欲得备使令，老身之幸也。”周谢其听许，议酬以官券千缗，老父曰：“本不较此，但得吾女有所归，足矣！”呼牙侩立契约，即留女而受券去，明日告别。女为妾逾岁，五年八月，有行客如道人状，过门言曰：(明钞本作“造门而言”。)“是家怪气露现，吾当为去之。”阍仆入报，周遽(明钞本作“遂”。)出，将百钱与之，不肯接，与之酒，亦不饮，问曰：“君家有若干人口？无论老少男女，尽教来堂前，(上五字明钞本作“尽数来前，当”。)为相何人合贵。”周一门二十七口，悉至厅上，道人熟视一女，只引手掐诀，吹气喝曰：“速疾！”俄雷火从袖出，霹雳震响，烟氛蔽面，顷之豁然。千一姐化为白面狐狸，已仆地而陨。道人不见矣。

　　钱炎者，广州书生也。居城南荐福寺，好学苦志，每夜分始就寝。一夕，有美女绛裙翠袖，自外秉烛而入，笑揖曰：“我本生于贵戚，不幸流落风尘中，慕君久矣，故作意相就。”炎穷单独处，乍睹佳丽，以为无授神与，即留共宿，且有伉俪之约。迨旦乃去，不敢从以出，莫能知其所如。女雅善讴歌，娱悦性灵，惟日不足，自是炎宿业殆废，若病心(叶本有“多”字，从明钞本删。)失惑。然岁月颇久，女怀孕。郡日者周子中，与炎善，过门见之，讶其尪赢，问所以，炎语之故。子中曰：“以理度之，必妖祟耳。正一宫法师刘守真，奉行太上天心雷正法，扶危济厄，功验彰著，吾挟子往谒求符水，以全此生，不然，死在朝夕，将不可悔。”炎悚然，不暇复坐，亟诣刘室。刘急索盆水，施符术照之，一巨蟒盘旋于内，似若畏缩者。刘研朱书符付炎曰：“俟其物至则示之。”炎归，至二更方睡，而女来情态如初。炎曰：“汝原是蛇精，我知之矣。”示以符。女默默不语，俄化为二蛇，一甚大，一尚小，逡巡而出。炎惶怖，俟晓走白刘，仍卜寓徙舍，怪亦绝迹。

　　均州武当山王道士，行五雷法，效验彰著。其师刘先生，道业颇高。一日昏暮间，云雾拥门，幢幡旌节，相望踵至，一仙童持上天诏，召刘上升。刘大喜，王道士白言：“常闻升天者多在白昼，今已曛黑，正恐阴魔作奇祟，(叶本空一字，今从明钞本补。)切宜审谛。”刘不听，叱之使去，曰：“吾平生积功累行，时节因缘至此而集，无多言！”乃沐浴更衣，趺坐磻石上，与众诀别，将即腾太空，王密反室，敕呼雷部神将。忽霹雳一(明钞本无“一”字。)声震起，仙童与幡节(明钞本作“幢”。)俱不见。俄顷再震，有黑气一道，长数十百丈，直下岩谷中，道众遂散。明旦出视，一路血迹斑斑，穷其所之，有巨蟒死(明钞本多一“于”字。)岩下。

　　饶州紫极观外街，呛东南为天宁寺后园，其西北为华、赵两家园，地势荒寂，稍阴晦或日将晏则无人敢独行。绍兴元年三月，赵监庙者遣仆元成添茅盖墙，至晡时，见一男子，背倚墙而坐，一人负空篮，从效勇营外相遇，交互殴击，皆不作声。元成顾其争鬬差(明钞本作“良”。)久，趋下劝解，男子舍去，负篮者困卧不能语。成掖起之，其口耳鼻悉为烂泥窒塞，扶至观前人家，觅汤与饮，问所争何事，再求汤一杯，饮毕始苏，曰：“我是汪有三，居在双巷，早间担瓷器出市变卖，(叶本作“转”，从明钞本改。)还穿军营欲归，买得油酥雪糕，准拟与娘吃，被男子不相识，须要强讨，嗔我不肯，便打我一顿，抟泥塞口，以故做声不得。”成视其篮，二物俱不见。汪知为鬼，致谢而归。明日，成复理茅，偶望路边大皂角树突出(叶本作“兀”，从明钞本改。)一瘤疖，颇似鬼面，有面有眉目，口中犹含糕酥，悟为昨怪，持刀斫之四五，损处汁流清(明钞本作“青”。)血。暮抵家，昏昏感疾。越三日，妻出行卜，曰：“西北方邪神作揖，宜祷求之。”但令买五铁钉，起诣故处，至树下，以钉贯其节，血迸如倾，成即愈。树至今犹存。

　　明州慈溪县鸣鹤村一山寺，既结夏，有老人以年七八十矣，来寓食，货药颇能愈病，有(明钞本作“得”。)钱不计多寡，必尽买酒，醉狂则歌舞终日，颇类有道者。与新戒一僧游甚密，朝出暮归，莫知所由。同房老宿讶之，屡诘，僧乃曰：“兄非厚善我，我不告。此老神仙也，我有他生契，常招我访其师。师隐处岩穴间，旦夕偕羽化矣。”同房益讶焉，戏言曰：“能许我同游乎？”曰：“须同语老人，若无仙分，固不可也。”明旦，备礼扣请，老人曰：“只汝两人可耳，更勿广引人，明当同往，至期呼唤。”(按：“换”字似当作“唤”。)僧袄短衣制，行深山，随峭壁扪萝而上，足蹑飞鸟，目眩神怖，几不可登。半日许，升碧崖，崖顶大松十馀株，偃蹇如龙蛇。僧曰：“仙师所居近矣。”老人先至松下，持片石扣崖扉，琤然如振金铁，同房望松杪，见两大鹳雀，长丈馀，掀舞直下，至崖间，则成羽衣道士形。风动林叶，乍离乍合，老人亦为鹳雀，久之复故。心惊而不敢言。有顷，传呼曰：“先生召进。”抵崖扉前，有巨石屹立，二道士坐石上，须眉皓然。老人目二僧致敬讫，乃命坐，注视移时，曰：“皆可为仙人，便当来服丹砂，且命暂归寺沐浴，毋令人知也。”二僧稽谢而还，老人与同途，到寺已暮。同房欲验情状，乃邀坐寮中，置酒并席，潜起取匕首揕老人胸，曰：“汝精怪也，吾向观汝辈在山中皆露真形为羽族，而反以上仙见绐，谓吾不识邪！”老人惊悸，(明钞本作“愕”。)不能对，遂被数刃，号呼仆地死，果大鹳雀也。新戒僧犹哀号曰：“毋伤老先生！”久而方悟，众聚观嗟异。明日，率壮健者遍上访觅故处，踪迹宛然，但不复见二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