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支甲03 中华文库

　　淳熙初，殿前司牧马于吴郡平望，归涂次临平，众已止宿，后军副将贺忠与四卒独在后三里，至蒋湾，迷失道，询于田父，曰：“可从左边大路行。”方及半里，遇柏林中一大第，系马数匹，皆驵骏可爱。问阍者：“此谁之居？”曰：“前邕州吕使君，今已亡，但娘子守寡。”又问：“马欲卖乎？”曰：“正访主分付。”于是微赂之，使入报。良久，娘子者出，澹装素裳，翛翛然有林下风致，年将四十，侍妾十数人。延坐瀹茗，扣所欲，以马对，笑曰：“细亊也。”俄而置酒张筵，歌舞杂奏。既罢，邀入房，将与寝昵。贺自以武夫朴野，非当与丽人偶，固辞。娘子叹曰：“吾嫠居十年，又无子弟，只同群婢茍活。今夕不期而会，岂非天乎？宜勿以为虑。”遂留馆，凡三宿始别，赆以五花骢及白金百两，四卒各沾万钱之赐。又云：“家姊在净慈寺西畔住，倩寄一书。”握手眷眷而退。贺还日，违军期，且获罪，窘怖无计，奏马献之主帅，托以暴得疾，故迟归。帅见马，喜而不问，仍升为正将。后数日，持书至湖上，果于净慈寺西松径中至姊宅，相见如姻亲，仍约明日再集，亦留与乱，金珠币帛，稛载以归。自是每三四日一往。贺妻以获财之故，一切勿问。尝欢洽迨暮，外报吕使人来，姊失色，无以拒。妹至，三人鼎足共坐。令人者(上三字吕本作“少间”。)招贺入小阁，峻辞责之。贺拜而谢过，哀恳三夕(吕本作“四”。)乃释。经半岁，贺妻亡，窀穸之费皆出于吕氏。乃凭媒妁纳币，正为继室。逾三年，贺亦亡。先有三子，一居廛市，二从军，令人诣府投牒，分橐装遗之，而乞身姊家同处。明年寒食，贺子上父冢，因访姊家。姊云：“妹已归临平矣。”又明年，复诣其处，宅舍俱不知所在，唯松林内有两古坟。贺子悲异，瞻敬而去。

　　永州民闻十三，居司理院侧。妻闵氏，生女极婉秀，不类市井间处子，因名曰韵奴。乾道丁亥，年十三岁矣，正与祖母同榻寝，梦一道士至，父母具馔延之。既食，呼女前，谓曰：“我寻尔久，乃在此耶。”探怀中出小磁瓢，取药一粒，如豆大，青碧可爱，置于掌中曰：“此丹之功，力能回天机，夺造化，易阴阳，变寒暑。尔有夙缘，当服食，可速吞之。”女喜接，才下咽，异香馥郁。道士辞去，女恍惚而觉，药犹在鬲，而香不少歇，以告祖母。有顷，起便旋，则已化男子形矣。予是时即闻其亊，书于《景志》中，与此差不同，且以闻氏为文氏，然大略非诞也。

　　浙西(明钞本作“江”。)人刘承节，自贛州税官回赴调，寓家于赣，但与(叶本作“从”。)一子一仆乘马而东。至信之贵溪，午驻逆旅，逢数贾客，携广香同坐，相与问所从来，(吕本作“问所从来”。)欲买客香，取视殊不佳。刘曰：“吾所赍虽不富，胜此物多矣。”出箧发示之，中蓄银可百两，客密窥见。会日暮，皆留宿。诸人乃盗也，夜久，操仗入刘室。刘本从军，有膂力，挥刃断其一臂，众惧而散走。主人盖同谋者，绐曰：“彼不得志，必别邀党侣来，不可安寝，不若未晓启涂以避之。”刘不疑其诈，促仆起，不谋(叶本作“俟”。)具食即去。至髙冈下，与盗遇，虽与拒鬬，而寡不敌众，并子仆死焉。适一邮卒过，亦杀之，投尸坎中，分所获而遁。所乘马踯躅于道。适主簿出按田，马迎之车前，局足如拜，已退复进，凡六七返。主簿异之，曰：“是必有冤诉。”遣数辈随马行，到冈畔坡陀下，马跑土凝立，满地血点，腥触人，四尸在穴，肢体尚暖。立督里正访捕，不终朝尽成擒，并坐殊(叶本作“诛”。)死。

　　虞主簿，建安人，学问超卓。登第后，注官宜兴，临赴任暴卒。经日复苏，云：“初病困迷罔时，见一吏揖庭下曰：‘府君有命。’遂从以行，且百里，足力不能支，恳求少憩。良久，复进到一所，如世间岳庙。引入门，望主者冕旒正坐，乃扣头请曰：‘某死无所辞，念父老无兼侍，乞赐以馀生，终父天年，无所复恨。’主者曰：‘汝知前生之事乎？’对曰：‘不知也。’王(吕本作 “主”。)曰：‘汝昔姓名为陈朝老，今藉其宿学，故聪悟绝人，但一生无丝发善事，是以福浅。上帝怜汝读书之勤，与汝一第，所以不食禄而早世者，正由不曾作福耳。悯汝有养亲之志，吾奏于天曹，许延七日，可归与父别也。’遂得还。”自知不永，侍父以泣。越七日果死。

　　西边大将王宣，绍兴末御虏寇立功，乾道中为襄阳帅而卒。后半岁，其麾下故部曲蒋训练出城至澶溪，饮于水滨，一黄衣卒持令字旗大呼曰：“都统唤。”蒋问何人，曰：“王太尉也。”蒋忆其已死，熟视黄衣，盖旧识，久亦不存，疑不欲往，为所促，乃随之行。登南门楼上，宣在焉，参伍兵卫，视生时无异。蒋再拜，宣劳问勤至，曰：“汝家安乐否？”以无恙对。又问：“汝马在否？”曰：“被员都统献了。”宣曰：“可惜！可惜！”又曰：“汝曾见我马乎？”对曰：“未曽见。”顾左右牵青师子来，少顷而至，则青骢也，极神俊。使蒋骑之，揽辔而上，其去如飞，足不践地，过人庐舍径从屋脊超骧。蒋惊怪，忽忽如醉梦中。既还，即使别去，且命一校送下城。瞢腾归舍，与妻子语未竟，有五兵负钱五万、酒五尊，云太尉赐训练。蒋将犒以官券，已失所在。次日得疾，越五日始愈。

　　兴国军民熊二，禀性悖戾。父明为军卒，年老去兵籍，不能营生理，妻又早亡，惟恃子以为命，而视如路人，至使乞食。明垂泣致恳，肆骂弗听，将诉之于官，复不忍，但毎夜焚香，仰告神天，冀其子回心行孝。如是二年。恶子方从其徒纵饮聚博，长空无云，忽变阴惨，雨脚如麻，雷电交至，诸人对面翳暗，莫能举目，闻有呼熊二者。良久开霁，不见其人，相率寻觅，得尸于郭门外，剜其眼，截其舌，朱字在背，历历可认，曰“不孝之子”。时淳熙三年九月七日也。

　　建康游弈军将李进，健勇有力，为队旗头。年财三十，染时气，得热疾，(此句叶本作“染时疫渴热”。)主将命医职张文宝疗之。张素不精此伎，徒欲藉军中名字以庇门户，诊脉切证，不能辨温凉，谓为虚阴，投以附子大剂。才下咽，进觉五藏如沸汤浇沃，烦闷痛剧不堪忍，骂张曰：“附子烧杀我矣，我必死，当诉汝于九泉之下。”已而奄然，肌体皆斑(叶本作“紫”。)黑。葬之三日，家人具酒肴复墓，进附女子言曰：“张文宝用药杀我，(叶本多一“我”字。)今还魂。”其妻奔告于统制，遣一校率匠发冢破棺，则尸已朽秽不可近。自是张日夕见其在侧，两月而死。

　　鄱阳县人方禹为郡吏，与凶子杨五有隙。杨从事于驵侩，禹每为所凌。尝因酒酣相值，即执其裾，禹度力不能敌，卑辞请命，杨弗顾，曳之于地，恣行棰踢，伤已甚，傍人劝谏，犹搦之不释。众舁禹寸步归家，困惙殆绝，谓妻子曰：“我与彼有宿世冤，今为所殴，万一不起，切勿诉于官呈验吾尸，空播羞痛，但置纸笔于柩中，自当理诸上苍。”言讫遂没。妻子衔茹冤恨，不复彰闻。杨自以为得志，愈肆凶虐。历数月，当秋末时，日正中，见禹从远来，二鬼随其后。俄至前，叱杨曰：“尔无故杀我，我赴诉于幽冥，蒙助我二使，共捕尔。”杨欲走，禹捽其髻，鬼又从而击之。杨哀恳谢过，禹曰：“当尔苦我时，荒窘之状亦如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岂悠悠闲言词所可救解！”路人过者，见杨垂头惵惵往复自语，且以手掴面，流血不止，为报其家来视之，尚能道所遇。顷之而死。

　　鄱阳市民汪乙，居仓步门外，贩鱼鳖供衣食。乾道三年秋月至湖上，以钱两千从渔者买一鼋，其重百斤。还家，寘诸室内。夜闻呻吟声甚哀，明灯照之，乃鼋也。见汪来，昂首作人言曰：“愿救残命，放归江湖，当思所以报。”汪愚而忍，以为怪，持大杖鞭之数十，犹乞命不已。邻叟闻而异焉，披衣起，唤汪，劝其纵之于水，不听。明旦，叟又率他居者同劝止，且欲众出钱偿所直，竟不可。后三日，杀之。未几，坐事系狱遭杖，家日以贫，与妻皆饿死。

　　鄱阳郡胥段祥，主酒务榷酤。县治之南旧有酒店，重楼颇洁，素为山魈所据，历岁久，人莫敢登。每阴晦之夕，则抛掷瓦石，击坏罂瓮，翻泼水浆。淳熙三年，祥实董其事，深以为虑，乃与他少年群议之，密蓄利刃，散伏户外及垆侧，数人入室守视，又缚大雄鸡置瓮边。祥亲执短矛，颙坐以俟。时当秋八月，二更后，闻有喘息声。顷之，一物身长六尺馀，裹软脚唐巾，绿袍角带，曳黑靴持手板，从楼而下，搢板揎臂，欲至瓮涤器。闻鸡振翼，化为狸，俯伏于地，将搏鸡。祥运矛摏其喉，声如狐嗥，众共擒杀之，剥其皮，斑烂可爱，煮肉分食无馀。楼怪遂绝。

　　鄱阳医者姜彦荣，淳熙十二年，迁居丰泰门内。因夜归，停烛独坐，寻绎方书，见老人拊户而立，注目视之，已不见，知其为怪，而未暇穷其迹。他夕，赴市民饮席醉归，复遇之，灼然可识，庞眉白首，髭髯如雪，著皂绿素袍。姜大呼叱之，没于地。姜曰：“是必窖藏物欲出耳。”迟明，发土二尺许，获银小锭，重十有二两。复㔉之，铿铿然闻金革之声，坚不可入。姜虑无望之福或反致祸，乃止。

　　鄱阳陶器店驵张廿二，丑面阔口，廛市呼为［鱼占］鱼。乾道癸巳，因逋负税直多不能偿，与妻相继自经死。有子幼，赘婿陈昉主其家。淳熙庚子，昉偕同里朱生往都昌鱼池索渔户债，正饮酒于肆，见张从一黄衣急足来。方怪慑，已至前，厉声叱昉曰：“知汝在此，故来需汝性命。”昉再拜拱手，邀入坐，不许，曰：“我更唤丈母来共汝理会。”少顷，果同妻抱婴儿复来，挥铁尺击昉，朱夺其尺，告之曰：“尔女儿分付丈夫随我，今若杀之，如何出手？”张曰：“吾死七八年，囚系阴司，受无量苦，婿全不救拔，此婴儿亦因渠一拳而夭丧，安得素(吕本作“索”。)休！”适尉曹两弓兵过，睹其纷争，不知为鬼也，亦语之曰：“汝无故白昼打杀，定当累我。”张乃顾黄衣曰：“为我追此人去。”黄衣曰：“须是先于泰山府君处下状，得文牒方可追人，岂得专擅。”扰扰薄暮，张夫妇及黄衣就置酒处僦宿，昉与朱并弓兵邻室而处，略无人鬼之辨。张终夕诟昉，又使黄衣返其家取钱。良久，负二千至。弓兵问所自，对曰：“在张家桌下取来，初时左门神见拒，而右尉为我通报，故得之。”明旦，与朱、陈复同涂到鄱城西北蠙洲，忽不见。昉抵所居，犹历历聆张声音。旋卧病，逾旬获安，幸不死耳。

　　鄱阳包氏，居蠙洲门内，买一马，付其仆程三养视，日浴之于放马渚。常为白颈鸦登背抛粪，深患之，逐去复来。于是敲针作小钩，贯以长缕，从马腹旋绕至背，挂饵于表。鸦啄饵，吞钩不可脱。程剔其双目睛，怀归舍，求酒于主家而吞之。自此眼力日盛，能历览鬼物于虚空间。尝与包婢在厨，见一鬼瞠目拖舌，项下纒索，履门阈窥瞰。程持杖击之，呷吟窘怖，冉冉入地而灭。盖向时有缢死于彼处者。后每出野外，必有所赌，虽似人形，而支体多不具足。厉怪望之，往往奔窜。或人谓千岁鸦目能洞视，程所吞者其是欤？(此卷亦得之朱从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