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方苞集
卷三
卷四 

    卷三

    论说

    周公论

    刘子古塘问于余曰:“周公不以东征属二公,而亲加刃于管叔,何也?”余曰:“是乃所以为周公也!明知管叔之当诛,而假手于二公,是饰于外以避其名也。观后世乱臣贼子必假手于他人,或卖而诛之,以塞众口,则周公之纯乎天理可见矣。盖天理不可以为伪,且以昭万世之人纪,使知大义灭亲,虽弟可加刃于其兄,又以明居位而不能讨乱,则与之同罪。孔子作《春秋》,于隐之大夫而臣于桓,桓之大夫而死于庄、闵之世者,皆不书其卒,以示皆有可诛之罪也。然观《鸱鸮》之诗,早已叹‘育子之闵斯’,则终公之身,长隐痛乎文考文母之恩勤,而惄然无以自解。盖讨贼之义,与哀兄之仁,固并行而不相悖也。”

    古塘复问曰:“以周公之圣,暴师三年,而仅乃克奄,何也?”曰:“此时也,势也。武王‘征九牧之君,登豳阜以望商邑’,已忧未定天保,而夜不能寐。及三叔流言,武庚‘诞纪其序’,凡羞行暴德逸德之人,皆乘时而思逞,虽有善类,亦追念殷先王之旧德而不能忘。当是时,非大动以威,不能革也,故灭国至于五十之多;非诚服其心,不能久而安也,故‘破斧缺釐’之后,‘衮衣绣裳’,驻大师于徐、兖之间,俾东夏无摇心;然后徐察其乡顺者而教告之,取其不迪者而战要囚之,周防如兕虎,抚育如婴儿;至班师之日,东人以公归不复为悲,则奄虽屈强,无与同恶矣。故讨其君而罚不及民,分其族姓以隶兄弟之邦,迁其尤桀骜者于新邑,而身拊循焉,所以久安而无后患也。匪特此也,形胜者,守国之末务,而圣人亦不废。当武王克商之初,即定周居于洛邑,周、召卒营之,以为蒐狩会同之地。良以雍州虽固,而远于东夏,难以临制诸侯,故宅土中,陈、杞、许、蔡国其南,虞、虢、韩、魏、晋、燕国其北,齐、鲁国其东,宋、卫夹河而居,非王室之周亲,即三恪、大岳之裔胄、开国之股肱。盖惩于鬼方之叛殷,莱夷之争齐,而早为盘石苞桑之固也。故周之衰,卒赖四方诸侯艰难守御,以延共主之虚名者垂六百年。盖时势不可以私智矫,形胜不必以武力争,惟圣人能以道揆,而不失其时义,以安宗社,以奠生民,则仍天理所运用也。”

    古塘曰:“旨哉!由前之说,则知圣人一循乎天理,而无不可处之事变;由后之说,则知圣人深察乎世变,而所以御之者,仍不越于道揆。前世之尚论者,未尝及此,后之君子,宜有闻焉。”退而正于吾兄百川,亦曰“然”,乃叙而录之。

    汉高帝论

    二帝、三王之治,荡灭而无遗,虽秦首恶,亦汉高帝之过也。方是时,古法虽废而易兴也,俗变犹近而易返也,文献虽微而未尽亡也,天下若熬若焦,同心以苦秦法,则教易行、政易革也。而高帝乃一仍秦故,汉氏之子孙,循而习之,垂四百年,不独君狎其政,民亦安其俗矣,而后此复何望哉!

    古圣人之有天下也,若承重负行畏途,而惧于不胜,至于秦则用天下以恣睢,而专务自慊于上。秦皇帝纵观,高帝曰:“大丈夫当如此矣!”及叔孙通定朝仪,乃曰:“吾今而知皇帝之贵。”则其所见去秦皇帝盖一间耳!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先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以修其身。”是乃二帝、三王之学,孔氏之徒由《诗》《书》所称,推寻而得之者也。总而计之,惟有虞氏以元德升闻,而登天位,其馀非天子之子,则继世之侯伯,生有圣德,童而预教,而学之为君师者且数十年,故其所以治天下国家者,能一循乎天理之自然而无所矫拂也。后世开创之君,大抵奋迹干戈扰攘之中,任威权,骋谋诈,以得其志,虽有圣贤者出,骤而语之以二帝、三王之道,亦安能一旦尽弃其所知所能,而由其所不习哉?自汉高以后,比次诸君,其性资可与复古者,惟光武为近,而下无名世;诸葛亮之才几矣,乃崎岖于乱亡之馀。使亮与光武,并世而相遭,庶乎其犹有望也与!


    汉文帝论

    三王以降,论君德者,必首汉文,非其治功有不可及也。自魏、晋及五季,虽乱臣盗贼,暗奸天位,皆泰然自任而不疑,故用天下以恣睢而无所畏忌。文帝则幽隐之中,常若不足以当此,而惧于不终。此即大禹“一夫胜予”、成汤“栗栗危惧”之心也。世徒见其奉身之俭,接下之恭,临民之简,以为黄老之学则然,不知正自视缺然之心之所发耳。然文帝用此治术,亦安于浅近,苟可以为而止。其闻张季之论,犹曰“卑之毋高”。盖谓兴先王之道以明民,非己所能任也。孔子曰:“子产犹众人之母也,能食之而不能教也。”《书》曰:“周公师保万民。”若文帝者,能保之而不能师也。夫是,乃杂于黄老之病矣夫!

    蜀汉后主论

    昔成汤之世,伐夏救民,皆伊尹主之,而汤若无所事也。周武王之世,戡乱致治,皆周公主之,而武王若无所事也。盖大有为之君,苟得其人,常以国事推之,而己不与,故无牵制之患,而功可成。大有为之臣,必度其君之能是而后以身任焉,故无拂志之行,而言可复。亡国之君若刘后主者,其为世诟厉也久矣,而有合于圣人之道一焉,则“任贤勿贰”是也。其奉先主之遗命也,一以国事推之孔明,而己不与,世犹曰:以师保受寄托,威望信于国人,故不敢贰也。然孔明既殁,而奉其遗言以任蒋琬、董允者,一如受命于先主。及琬与允殁,然后以军事属姜维,而维亦孔明所识任也。夫孔明之殁,其年乃五十有四耳。使天假之年,而得乘司马氏君臣之瑕衅,虽北定中原可也。即琬与允不相继以殁,亦长保蜀汉可也。然则蜀之亡,会汉祚之当终耳,岂后主有必亡之道哉!抑观先主之败于吴也,孔明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是孔明之志,有不能行于先主也;而于后主,则无不可行。呜呼!使置后主之他行,而独举其任孔明者以衡君德,则太甲、成王当之有愧色矣。

    灌婴论

    汉之再世,诸吕作难,定天下安刘氏者婴也,而议者推功于平、勃,误矣。

    平为丞相,听邪谋以南北军属产、禄,使勃有将之名而无其实久矣。一旦变起仓卒,而勃不得入于军,则平已智尽而能索矣。乡使绐说不行,矫节而谋泄,平、勃有相牵而就缚耳,如产、禄何?前古用此以败国殄身者众矣。平、勃之事幸而集,则婴为之权藉也。吕氏虽三王,悬国千里外,无一夫之援,而诸侯合从西乡,空国兵以授婴。当是时,吕氏所恃者,婴耳,而婴顿兵荥阳,与诸侯连和,以待其变,是犹孤豚局于圈槛,而虎扼其外也。吕氏心孤,故郦寄之谋得入,而公卿吏士晓然知产、禄之将倾,同心于踣之,故矫节闭殿,莫敢龃龉以生得失,譬之于射,勃矢而婴弦机也。乡使吕禄自出以当齐、楚,而产兼将南北军,以自定或不足,以倡乱贼诸大臣有馀力矣。吕氏本谋,欲待婴与齐合兵而后发,故虽听郦寄之言,尚犹豫未有所决也。及贾寿自齐来,知婴谋,然后以印属典客,盖自知无以待婴,而欲改图以缓死,故得因其瑕衅而乘之。由是观之,定天下安刘氏者婴也审矣!其推功于平、勃,误也。

    抑吾有感焉。三代以下,汉治为近古,其大臣谋国,若家人然。婴之功虽掩于平、勃,受封犹次之。至平阳侯窋屡发产谋,以关平、勃,折其机牙,功不在婴下。及事平,以不与诛诸吕夺官,而无一言以自列。呜呼!何其厚与!韩、富,贤人也。其相宋也,以不共撤帘之谋生怨。岂人心之变,随世以降,而终不可返于古邪?抑上所以导之者异邪?此有国家者所宜长虑也。

    宋武帝论

    裕之锐于取秦而拙于御夏也,世多议之,而独未察其隐情也。以王镇恶之才,兼秦人之思猛,使重其权,一以关中委之,必能拒夏。裕之智非不及此也,而计不出此者,盖自汉、魏之衰,乘危窃国者皆强臣,非邻敌也。王敦、桓温以后,方镇称兵者接踵,故计以秦资镇恶,不若弃之于夏为安耳。裕之将终,幸檀道济无远志,非若兄韶难御,而虑谢晦之有异同,况镇恶哉!故并留诸将,使互相牵制,谓能同心以御敌,而使义真安受之,固所愿也。即自相剪除,如邓艾、锺会之已事,亦吾利也。

    呜呼!裕之志憯矣!曹氏、司马氏之篡也,无敢加刃于故君者,而裕忍为万世之首恶。原其心亦谓丕、炎之篡也,其基厚,年盛强,民无异望;己则起匹夫,垂暮而得之,故不能无后嗣之忧耳。然裕之子孙,转而相屠,过于仇敌,齐氏乘之,无少长歼焉。自古亡国之子孙,未有如裕之无遗类者也。夫夏、殷之亡也,失其位、丧其躯者,不过末孙之桀、纣而已,其位上公、修礼乐而承世祀者,如故也。至于周,则降为小侯,而封延于魏、晋。呜呼!人心之陷溺久矣。三王奉天之道,有天下而不与者,虽语之而不能信也。即欲为子孙计,智诈渐毒,亦岂可以意逞哉!

    于忠肃论

    孔子曰:“可与立,未可与权。”《易》之道,正或有过,而中则无之。中非权不得,而遭事之变,则尤难。明景泰中,于忠肃公不争易储,为之解者曰:“公阴争之而不敢暴也。”或曰:“景泰有定国之功,有天下者,宜其子孙。”是皆未得公之心也。宋太宗挟传子之私,而光美、德昭不得良死。季桓子有疾,命正常曰:“南孺子之子,男也,则以告而立之;女也,则肥也可。”桓子卒,康子即位。既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载以如朝,曰:“夫子有遗言:‘南氏生男,则以告于君大夫而立之。’”康子请退。公使共刘视之,则或杀之矣。方景泰帝决志易储,争者虽盈廷不足忌,而公则其身之所由以立也,勋在社稷,中外之人心系焉,公有言,则心孤而虑变矣。帝之度量未必远过宋太宗,而威权则十百于康子,是乃公之所心悸也。南城高树之伐,殆哉!岌岌乎而敢轻试哉?鲁昭公之出也,叔孙婼自祈死而不诛其司马鬷戾,先儒病焉,不知婼之心亦犹是也。春秋时,强家胁权而相灭者,无国无之。季氏之恶稔矣,其不动于恶,以国制于己,而昭公在外为不足忌耳。若婼诛鬷戾,则季氏之虑变矣,非独叔孙氏之忧,吾恐圉人荦、卜𬺈之贼复兴,而公衍、公为不得复安于鲁也。为叔孙计,必力能诛季氏、定昭公,而后可加刃于鬷戾,故不得已而以死自明,此叔孙之明于权也。吾因正常而得于公之义,又因于公而得叔孙婼之心,故并论之,使遭变而处中者,有以权焉。

    原人上

    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董子曰:“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非于圣人贤人征之,于涂之人征之也;非于涂之人征之,于至愚极恶之人征之也。何以谓?圣人贤人为人子,而能尽其道于亲也,为人臣而能尽其道于君也;而比俗之人,徇妻子则能竭其力,纵嗜欲则能致其身,此涂之人能为尧、舜之验也。妇人之淫,男子之市窃,非失其本心者,莫肯为也。而有或讦之,则怍于色,怒于言。故禽兽之一其性,有人所不及者矣,而偏且塞者不移也。人之失其性,有禽兽之不若者矣,而正且通者具在也。宋元凶劭之诛也,谓臧质曰:“覆载所不容,丈人何为见哭?”唐柳灿临刑,自詈曰:“负国贼死其宜矣!”由是观之,劭之为子,灿之为臣,未尝不明于父子君臣之道也。惟知之而动于恶,故人之罪,视禽兽为有加;惟动于恶而犹知之,故人之性,视禽兽为可反。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痛哉言乎!非明于天性,岂能自反于人道哉!

    原人下

    自黄帝、尧、舜至周之中叶,仅二千年,其民繁祉老寿,恒数百年不见兵革,虽更姓易代,而祸不延于民。降及春秋,脊脊大乱,尚赖先王之遗泽以相维持,会盟讨伐,征辞执礼,且其时战必以车,而长兵不过弓矢,所谓败绩,师徒奔溃而已。其俘获至千百人,则《传》必特书以为大酷焉。自战国至元、明,亦二千年,无数十年而无小变,百年、二百年而不驯至于大乱者。兵祸之连,动数十百年;杀人之多,每数十百万。历稽前史所载民数,或十而遗其四三焉,或十而遗其一二焉。何天之甚爱前古之民,而大不念后世之民也!

    《传》曰:“人之于天也,以道受命,不若于道者,天绝之也。”三代以前,教化行而民生厚,舍刑戮放流之民,皆不远于人道者也,是天地之心之所寄,五行之秀之所钟,而可多杀哉!人道之失,自战国始。当其时,篡弑之人列为侯王,暴诈之徒比肩将相,而民之耳目心志移焉,所尚者机变,所急者嗜欲,薄人纪,悖理义,安之若固然。人之道既无以自别于禽兽,而为天所绝,故不复以人道待之,草禽狝而莫之悯痛也。秦、汉以还,中更衰乱,或有数十百年之安,则其时政事必少修明焉,人风必少淳实焉。而大乱之兴,必在政法与礼俗尽失之后,盖人之道几无以自立,非芟夷荡涤不可以更新。至于祸乱之成,则无罪而死者,亦不知其几矣!然其间得自脱于疮痍之馀,剥尽而复生者,必于人道未尽失者也。呜呼!古之人日夜劳来其民,大惧其失所,受于天耳。失所受而不自知,任其失而不为之所,其积也,遂足以干天祸而几尽其类,此三王之德所以侔于天地也与!

    原过

    君子之过,值人事之变而无以自解免者,十之七;观理而不审者,十之三。众人之过,无心而蹈之者十之三;自知而不能胜其欲者,十之七。故君子之过,诚所谓过也,盖仁义之过中者尔。众人之过,非所谓过也,其恶之小者尔。

    上乎君子而为圣人者,其得过也,必以人事之变,观理而不审者则鲜矣。下乎众人而为小人者,皆不胜其欲而动于恶,其无心而蹈之者亦鲜矣。众人之于大恶,常畏而不敢为,而小者则不胜其欲而姑自恕焉。圣贤视过之小,犹众人视恶之大也,故凛然而不敢犯;小人视恶之大,犹众人视过之小也,故悍然而不能顾。服物之初御也,常恐其污且毁也。既污且毁,则不复惜之矣。苟以细过自恕而轻蹈之,则不至于大恶不止。故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孔子以为非孝。微矣哉!亦危矣哉!

    先天后天图说

    宋邵氏所传八卦二图,与《说卦传》合。朱子谓“《先天图》方位无可疑者,而《后天图》多不可晓。至卦位所以易置之故,则自昔无闻焉”。

    按之《经》文,一则以八卦之实象明其体,一则以四时之常运著其用,合此二者,而《后图》相变之义可见矣。火之精为日,日生于东而明盛在昼;水之精为月,月生于西而明盛在夜;雷藏地中,伏气于东北,而发声起蛰,应春始作;泽汇东南,而水潦盛昌,百谷满盈,其候惟秋;又土膏发于春夏,而成功亦在秋,此四正之位所以易也。风阴气,位西南,而苏息长养,发用于春夏之交。山起西北,而脊脉皆东北行,其中鸟兽胎育,树木?蘖,多在冬春之交,盖山气之萌养也。南者,干之正位,而战于西北,盛阴相薄,终不灭息,而为复生之始,于此见“于穆不已”之命焉。北者,坤之正位,而卦辞则利西南,盖土盛于夏秋之交,万物皆致养焉,此四隅之位所以易也。以天、地、水、火、雷、风、山、泽之实体,合四时五方以征其实用,则二图相为表里,而不可缺一明矣。

    邵氏及朱子以《先天图》为伏羲所作,《后天图》为文王所作,而经、传、百家之言无可证者,攻之者遂谓此杂家之术,不足道也。不知二图虽后人创作,其理固不可废,况与《说卦》合哉?然必谓羲、文已有是图,而孔子以《说卦》解之,则凿矣。其诸宋之儒先因《说卦》以作图,而邵氏传其学与?

    谥法

    谥之作也,人心之不知其然而然者也。遂古帝者之号,多不知其义所取。烈山氏始为农师,而民神之,故因而号焉。尧、舜之圣,民无能名。禹平洪水,相与震而惊之,故称大焉。至于汤,则或嘉其功而称成,或象其德而称武,此周公所以因之而作谥也。

    有祖而又有宗,亦人心之不知其然而然者也。商之世尝衰矣,至帝戊而中兴,故尊之而因以号焉;其后屡衰,武丁振而兴之,功最高,故尊之而因以号焉。汉之太宗、世宗用此义也。至东汉,而祖宗谥号之义皆失矣。祖者,始也,故宗无定数,祖一而已。以光武之复有天下而称祖,是二始也。谥以易名,因以为庙号,《春秋》所书桓宫、武宫是也。庙别有号,是再谥也。主是议者,必以祖有功而宗有德,又祖一而宗无定数,以为祖贤于宗。不知殷人宗汤,周宗武王,乃二代始受命之君,不闻汤、武之贤,以不称祖而贬于稷、契也。其庙别为号,盖缘文帝称太宗、武帝称世宗而然。不知曰“太”曰“世”,非谥也,非“显”与“明”、“肃”与“章”之比也。至于唐而历世并称宗,至于明而继世并称祖,伤名愆义,实自东汉始。东汉之经学,后世莫并焉,而若此类乃不能辨,惜夫!

    异姓为后

    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以其气之不相属也,故古无以异姓为后者。《春秋》书莒人灭鄫,而传者谓立异姓以莅祀。于经则疏,然足征自周以前,未尝有是也。

    汉、魏以降,其流益漫。自王公及士庶,蹈此者迹相叠。盖俗之衰,人多不明于天性,而骨肉之恩薄。谓后其有父母者,将各亲其父母,无父母而自知其所出,犹有外心焉。故常令其兄弟之子与其族子,而求不知谁何之人,取之襁褓之中,以自欺而欺人。呜呼!是谓不有其祖也。其为之后者,苟自知其系姓,则俟养己者殁,求其族以后之,反其田宅,而脱身以复其宗,礼也。不自知其系姓,而养己者之族,亦无可承,则庙祭其先,而祭养己者于其墓,祭者称名,所祭举姓字,奕世不废焉。古之有天下国家者,祀九皇六十四氏,以及因国之无主后者,有道有德者,祭于瞽宗,皆以义属耳,而况取诸襁褓,或收育于孤稚流离之日乎?然以恩与义属而世祀焉,则诚也;以气属而命之曰为后,则伪也。礼不可以为伪,故曰:“名之必可言也。”系姓之不知,则其祭也如之何?曰:“是特与生而丧其父母、生而不及其大父母者,同实耳。致爱而导之以哀,致悫而加之以痛,胡为其不可以承祀也。姓无所受则逮子若孙而氏以己之字可也。”其于养己者之祭,则不可以及其祖宗,是何也?义止于其身,而及其祖宗,是以气属而为伪也,此谓诬于祭。若舍是而求顺比俗之情,则非吾之所敢知也。

    辕马说

    余行塞上,乘任载之车,见马之负辕者而感焉。古之车,独郤加衡而服两马。今则一马夹辕而驾,领局于枙,背承乎韅,靳前而靽后。其登阤也,气尽喘汗,而后能引其轮之却也。其下阤也,股蹙蹄攒,而后能抗其辕之伏也。鞭策以劝其登,棰棘以起其陷,乘危而颠,折筋绝骨,无所避之,而众马之前导而旁驱者不与焉。其渴饮于溪,脱驾而就槽枥,则常在众马之后。噫!马之任孰有艰于此者乎?然其德与力,非试之辕下不可辨。其或所服之不称,则虽善御者不能调也。驽蹇者力不能胜,狡愤者易惧而变,有行坦途惊蹶而偾其车者矣。其登也若跛,其下也若崩,泞旋淖陷,常自顿于辕中,而众马皆为所掣。呜呼!将车者,其慎哉!


     卷二 ↑返回顶部 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