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集
作者:刘基 元末明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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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序

余弱龄侍家长者谈国初翊运诸名臣,辄凝听之,憬然有怀焉。长而宦游四方,窃愿表扬先哲,博综其遗文,颇喜善本。若宋文宪公诸集,海内翻刻者,几刻益良。刘,宋匹也,其文独刻于栝苍,岁久字讹舛,板又漫漶,莫或新之者。

余奉命按行东浙,以瓣香谒公祠下。询遗文,仅睹此编,忾而叹曰:“嗟乎!逝将以功业揜文章耶?何善本之寡也!”属太守陈君烈萃诸文学,重加订正,付于良梓,俾海内同好者共焉。序曰:

高皇帝呼刘伯温为吾子房,盖开国首功云。然子房自二三筹画之外,其言论风旨,不少概见。而公著书之多乃若此,何哉?说者谓子房授书黄石,舒卷如龙,虽神机时出,竟善藏其用,塞兑闭门,不迫不应,为得老氏之术。公刚毅慷慨,持大节,留心经济。既遇真主,期以王道致太平,却小明王御座诸正论,义形于色,危行危言。高皇帝天威严重,惟公抗辞,不以利害怵其中,振纲纪,斥奸慝,虽李善长亦忌谮之,况胡惟庸乎。考公履历,岂孔氏所谓以道事君者非耶?汉文成侯,我明文成公,上下相符合特帷幄中诸筹画耳。

公守孔氏家法,多著书,贻后世,不若子房之秘密,宜也。夫其玄机洞鉴,神启于中,天之所授,以辅开天之圣;妙算所纡,乘时鸷发,载在国史者,既与云汉同其昭回。其诸喻志之说,观物之篇,愤世之词,羁旅之幽思,薄游之清况,与夫庙堂之所述作,士大夫之所应酬,又浩浩如江河,嵚嵚如山岳,醺如惠风,朗如景星,丽如卿云,无意拟古,而神情悠邈,才气雄豪,体裁音节,如庖丁解牛,靡不中于自然者。公之文章,与其功业并传无斁,恢恢乎有馀芳矣。余受观风之寄,光昭往训,树之风声,为世型范,何敢让哉!

或曰留侯子辟疆,方少年,能策制诸吕,计安刘氏。而公仲子璟不忘嗣君,卒全大节,兹亦两文成胤嗣之相似者。刘氏子孙,当世世敬修也。因附及之。

隆庆壬申仲春望日巡按浙江监察御史后学豫章谢廷杰顿首拜书。

写情集序

《写情集》者,诚意伯栝苍刘先生六引三调之清唱、四上九成之至音也。

先生生于元季,蚤蕴伊吕之志。遭时变更,命世之才,沉于下僚;浩然之气,厄于不用。因着书立言,以俟知者。其经济之大,则垂诸《郁离子》;其诗文之盛,则播为《覆瓿集》。风流文彩英馀,阳春白雪雅调,则发泄于长短句也。或愤其言之不听,或郁乎志之弗舒,感四时景物,托风月情怀,皆所以写其忧世拯民之心,故名之曰《写情集》,厘为四卷。其词藻绚烂,慷慨激烈,盎然而春温,肃然而秋清,靡不得其性情之正焉。宜其遇知圣主,君臣同心,拨乱世反之治,以辅成大一统之业,垂宪于万世也。先生当是之时,深知天命之有在,其盖世之姿,雄伟之志,用天下国家之心,得不发为千汇万状之奇而龙翔虎跃也!呜呼!千载之前,千载之后,英迈挺卓,能几人哉?

今先生既薨,其仲子仲璟与其长孙廌,谋以是编锓梓垂远,以蕃于先生辱平昔之好,命为之序。顾蕃愚陋,何敢措词!追慕高风,其容让乎?

时洪武十三年岁在庚申春正月上浣,永嘉儒学训导安固紫华山叶蕃叔昌序。

郁离子序

《郁离子》者,诚意伯刘公在元季时所著之书也。公学足以探三才之奥,识足以达万物之情,气足以夺三军之帅,以是自许,卓然立于天地之间,不知自视与古之豪杰何如也。年二十,已登进士第,有志于尊主庇民。当是时,其君不以天下繁念虑,官不择人,例以常格处之,噤不能有为。已而南北绎骚,公慨然有澄清之志。藩阃方务治兵,辟公参赞,而公锐欲以功业自见,累建大议,皆匡时之长策。而当国者乐因循而悦苟且,抑而不行。公遂弃官去,屏居青田山中,发愤著书。此《郁离子》之所以作也。

郁离者何?离为火,文明之象,用之,其文郁郁然,为盛世文明之治,故曰郁离子。其书总为十卷,分为十八章,散为一百九十五条,多或千言,少或百字。其言详于正己,慎微修纪,远利尚诚,量敌审势。用贤治民,本乎仁义道德之懿,明乎吉凶祸福之几,审乎古今成败得失之迹。大概矫元室之弊,有激而言也。牢笼万汇,洞释群疑,辨博奇诡,巧于比喻,而不失乎正。骤而读之,其锋凛然,若太阿出匣,若不可玩。徐而思之,其言确然,凿凿乎如药石之必治病,断断乎如五谷之必疗饥而不可无者也。岂若管、商之功利,申、韩之刑名,仪、秦之捭阖,孙、吴之阴谋,其说诡于圣人,务以智数相高,而不自以为非者哉!

见是书者,皆以公不大用为憾,讵知天意有在,挈而畀之维新之朝乎?皇上龙兴,卒以宏谟伟略,辅翼兴运。及定功行赏,疏土分封,遂膺五等之爵,与元勋大臣,丹书铁券,联休共美于无穷,不其盛哉?传有之曰:楚虽有材,晋实用之。公之谓也。初公著书,本有望于天下后世,讵意身亲用之?虽然,公之事业具于书,此元之所以亡也;公之书见于事业,此皇明之所以兴也。呜呼!一人之用舍,有关于天下国家之故,则是书也,岂区区一家言哉?

一夔蚤尝受教于公,后谒公金陵官寺,出是书以见教,一夔骇所未见,愧未能悉其要领。今公已薨,其子仲璟惧其散轶,以一夔于公有相从之好,俾为之序。顾一夔何敢序公之书?然得系名于简编之末,亦为荣幸,因不让而序之。公讳基,字伯温,栝苍人。若其言行之详、官勋之次,则具在国史,兹不著。

洪武十九年冬十有一月,门生杭州府儒学教授天台徐一夔谨序。

郁离子序

古之君子,学足以开物成务,道足以经纶大经,必思任天下之重,而不私以善其身。故其得君,措于用也,秩之为礼,宣之为乐,布之为纪纲法度,施之为政刑文明之治,洽乎四海,流泽被于无穷,此奚特假言以自见哉?及其后也,虽孔子之圣,可大有为,而犹不免述作以传道,况其下乎!然则必假夫文以自见者,盖君子之不得已焉耳矣。君子以为学既不获措诸设施,道不行于天下,其所抱负经画、可以文明治世者,独得笔之方册,垂示千百载之下,知而好者,或推以行,是亦吾泽所及,其志岂不为可尚矣夫?然自秦汉而降,能言之士何限?非不欲如前所云也,率多淫于异端,失于伪巧,诡而不正,驳而不纯,弗畔夫道固鲜。人苟用之以求致治,殆犹适燕而南其辕乎!阐天地之隐,发物理之微,究人事之变,喻焉而当,辨焉而彰,简而严,博而切,反复以尽乎古今,恳到以中乎要会,不袭履陈腐而于圣贤之道若合符节,无一不可宜于行,近世以来,未有如《郁离子》之善者也。

夫郁郁文也,明两离也。郁离者,文明之谓也,非所以自号。其意谓天下后世若用斯言,必可底文明之治耳。呜呼!此宁虚语哉?从善少尝受读,叹其义趣幽赜,岐绪浩禳,或引而不发,或指近而归远,懵乎莫测其所以然。逮阅之之久,触类而求,然后稍得窥夫涯涘。窃譬诸医师之笼,一药必治一病,玉石草木禽兽之属,皆可以已疾延年,无长物也。此其为书所以深得古君子立言之旨,使其得君而措于用,其文明之治益天下后世为不薄,讵止度越诸子而已耶!

是书为诚意伯刘先生所著。先生尝自任以天下之重,于经纶之道、开物成务之学,素所畜有。曾以其概,翊当今之运,辅大明之业,昭昭矣存诸方册者。故御史中丞龙泉章公虽已刊置乡塾,然未盛行于世,先生之子仲璟与其兄之子廌谋重刻以传。嗟乎!兹岂一家得而私之者哉?僭为叙其大略,俾贻方来云尔。

翰林国史院编修官诸生吴从善序

翊运录序

天生圣人,开基启运,必生命世之臣,以为之辅。如伊挚于商,吕望于周,张良于汉,皆翊其君建皇极,行王道,以致太平,以开景运,以制礼乐,动为世轨也,行为世则也,黼黻河汉也,昭回日星也,衣被草木也。后世畏之如雷震,望之如神明,禁其力而不敢肆。故其君端拱无为,飙行霆驱,莫之谁何。我朝太祖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以天纵之圣,除胡元之乱,不数年间,遂开六合,奄有万国,荣光贯日,王气浮淮,跻斯民于春台之上,熙熙皞皞,玉烛调,泰阶平,虽曰虓虎熊貔,柱国之臣,为之宣力,然亦藉明良豪杰与图治功也。

方天造草昧,定都建康,西有伪汉,东有伪吴,长舻大舰,日夕相搪击,天下未知所向,有若开国翊运守正文臣、资善大夫、御史中丞、兼弘文馆学士、太子赞善大夫、护军、诚意伯刘先生者,沉几先物,独识真主,遂委身而服事焉。太祖敬而信之,用其宏谋。西平江汉,东定吴会,天下大势,固已定矣,于是席卷中原,群雄归命,混一四海,大抵皆先生之策也。今观御书诏诰之推奖,国计事几之商榷,词命往复,弥缝参赞,千载一遇,虽伊挚、吕望、张良之卓越,亦不过于先生矣。先生真豪杰之士哉!年愈高,智愈明;功愈大,德愈邵。遂分爵土,终始荣显,殷周以来,一人而已。

先生栝苍之青田人。予忝为同郡,今年守职翰林,其孙廌等集其御书诏诰、行状事实等文,名之曰《翊运录》,盖取诰文“开国翊运”之语也,请予序其首简。予谓先生之器识事功,通于神明,文章道德,衣被后世,溥天下皆称道之,而先生不自以为至,是则先生之所至,世之人未必能知之。是录也,企太祖之知人善用贤也,企太祖之圣神文武同符于汤文也,见先生之真识也,见先生之宏谋也,见先生之勋业也。圣明会遇,自古为难,乃独于今见之。

先生之子中奉大夫、江西布政使司右参政又能继武其后,结知太祖,以廉能见褒于制诰,可谓耀于前而光于后矣。后之子孙,尚亦继继承承,深惟祖宗积德创业之不易,绍隆先范,以副朝廷优礼功臣之意,将见与是录同垂于千万载之不泯也。

永乐二年龙集甲申夏四月中浣,翰林学士、奉议大夫、兼修国史同郡王景序。

覆瓿集序

大明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奠安华夷,二十年间,殄伪汉,歼强吴,汛扫腥膻,廓清寰宇,复先王之疆理,开万世之太平,是虽熊罴貔虎之士,相与竭股肱、奋威武以佐神功,抑亦赞襄庙谟、运筹帷幄之中有其人也。若栝苍刘先生伯温,真其人乎。

先生讳基,始以文学上谒于金陵,知我圣祖之克典神天也,即委心听命,遂成鼎定功。累官太史令兼太子赞善大夫,历御史中丞,迁弘文馆学士,卒拜诚意伯。盖匹休伊吕者,几二十年。今既九京不作,后进之士,景休风,仰末照,幸先生之文章犹有存者耳。

先生之作,有《郁离子》,有《春秋明经》,有《犁眉》、《覆瓿》诸集,寿诸梓者久矣,惟《覆瓿》一编,未有序之者。其孙刑部照磨貊间以嘱余。嗟夫,先生之心,志于道;先生之道,著于文。人皆知先生见知当时者以其文,而不知太祖高皇帝知先生于俦人中者以其心。人皆知先生之事高皇帝能尽其心,又不知天以先生辅佐圣神、肇建鸿图者,唯在于道。然则是编也,将以五味之藏,饫斯民于饥顿颠踣者也。覆瓿云乎哉!

先大父弘文馆学士复仁公,与先生俱以佐命显,余于照磨为通家子弟,故不辞而序之如此云。若夫先生翊戴之绩,与先公俱有国史在,兹不复也。

宣德五年冬十月,嘉议大夫、工部右侍郎、前翰林侍讲、兼修国史吉水罗汝敬书。

犁眉公集序

《犁眉公集》者,开国功臣诚意伯刘先生既老所著之作,故取此以为号云。

先生自少颖敏。既长,于书无所不读,凡天文地理、阴阳卜筮、诸子百家之言,莫不涉猎。元末登第,为瑞之高安县佐。县耆老有稍知天文术数之学者,而其书甚具,先生召与之语,其人曰:“公既聪明绝人,而器识宏远,当为一代伟人。吾书尽以相付。”先生遂得究观其说而领其要。世乱,弃官家居。洎我太祖高皇帝渡江,先生知为真主也,应召辄出,佐兴大业。及其功成名遂,引身而退,卒以寿终,而其术亦不传。呜呼!公之出处进退,比之子房,岂不明白正大、伟然大丈夫之所为哉!

予尝观于先生,非惟其勋业冠绝前古,而文章亦足以垂世,而莫之与并也。是故其仁义积中,发而为言,可以方驾古人者,则于《郁离子》见之。伤今悼古,牢笼百态,可以超迈当世者,则于《覆瓿集》见之。若夫优游闲雅,托兴微婉,而有以尽其自得之趣者,则于是编见之。其气壮,故其辞雄浑而敦厚;其学博,故其辞深宏而奥密;其志忠,故其辞感激而切直;其行廉,故其辞蠲洁而清劲。吁!古今之能以勋业、文章并显于当时而垂耀于后世若先生者,几何人哉?先生虽没,而有不没者存,其在此也欤!

先生之孙为刑部照磨,名貊,字士行,以才贤笃厚见称于人,是亦有以见故家文献之足征也。

宣德五年冬十一月之二日,翰林侍读学士、奉训大夫、兼修国史金陵李时勉书。

重锓诚意伯文集序

国初诚意伯刘公伯温尝著《郁离子》五卷、《覆瓿集》并《拾遗》二十卷、《犁眉公集》五卷、《写情集》暨《春秋明经》各四卷,其孙廌集御书及状、序诸作,曰《翊运录》,皆锓梓行世。然诸集涣而无统,板画久而浸堙,学者病之。巡浙御史戴君用与其采薛君谦、杨君琅谋重锓,乃录善本,次第诸集,而冠以《翊运录》,俾杭郡守张君僖成之,属守陈序。

嗟乎!自昔夷主华夏,不过膻一隅、腥数载耳,惟元奄四海而垂八纪,极弊大乱,开辟以来未有也。公以命世豪杰之才,出佐我高皇,剪群雄,混六合,扫百年之胡俗,复三代之华风,其谠言谹议,牖道天衷,伟略奇谋,指授群帅者,鼎彝勒之,汗青书之,四方尚能道之。方其未遇也,郁积感愤,发之文辞,若四岳之出云无穷;若公输之营众宇,各尽其制;若孙武子之师,戈甲蔽野而不闻喑呜叱吒之声;若大海浩溔,中畜虬螭、䱴䲛、𪓛𪓹之属,睹者骇愕而莫能名。然皆载道之航轮、济世之粱帛,时已传诵之。及达而施之朝庙,播之华夷,垂之百世之下,焯乎不可朽也。三代之英卓矣。汉以降,佐命元勋,多崛起草莽甲兵间,谙文墨者殊鲜。子房之策,不见辞章;玄龄之文,仅办符檄。未见树开国之勋业而兼传世之文章如公者,公可谓千古之人豪矣!而世或疑其仕元、或独称其观象者,是犹訾伊尹之五就,知周公止于才艺而已,不已陋乎?

三御史之重锓兹集,盖高山景行之志也。守陈之序,居培而论嵩岱,持土苴而置之夜光朝采之上,可乎哉?

成化六年夏六月吉,赐进士出身、奉训大夫、太子洗马、兼经筵讲官、同修国史、前翰林侍讲四明晚学杨守陈序。

重锓诚意伯刘公文集序

富自童孺时,即闻有诚意伯刘公之勋烈,为开国宗臣之冠。筮仕以来,求公之遗文而读之,乃得公平生所建立之详。

夫超世之蕴者,厥振匪夷,故峻其所树。啬于菑者无厚畬,自古天下之事功,未尝不符于学术也。公豪杰之才,隆于帝授;而天人之秘,洞之素深。遭元末运,沉于下寮,其志郁而弗伸也,其谋浚而孔忤也,其才积而困于无施也,故得肆力于文焉。或时事之感激,而泄忧愤之纡馀;或机会之在前,而痛铺张之失策。证古例今,有寓而讽之之意,而开阖操纵,皆经济之资焉。大率施为理而不失其宜,变精而驭之以正。辞意剀切,如灵均之草泽行吟,英锐奋发,如博浪之椎,未试一击,皆可考也。逮我太祖高皇帝龙兴淮甸,公早识真主于异云映湖之日,遂起而从之。盖惧中国之无统,欲借以立义也。方其进谒金陵,一见如旧,受心膂之寄,掌帷幄之机,殄汉歼吴,驱夷奠华,廓清寰宇之功,旷世而仅见。伟矣哉!于今为烈也!

予尝夷考其行事,当天下甫定之初,首谂滞狱,倡立兵卫,居守按贵臣之侮法,论相卜小犊之偾辕;辞封爵而不贪天之功,终身显融而私产无寸益;时赞密谋,保全勋旧,口不言而人亦无知者;临终尤拳拳乎“修德省刑”之数语。斯其道任天下之重,智钩物理之玄,谋入九地之深,而勇慑万夫之气,所谓超世之学术,著于文者凿凿乎亲试之矣。虽然,公之神在天下不死,勋业声光久而不磨,固无赖乎文也。但典籍存,庶几可论其世;传之弗昭,或病焉。

公文梓行久矣,岁远浸湮,字不复辨。富承乏栝苍,典刑在目。视篆之暇,订其讹落,重加编辑,捐俸再锓诸梓,俾公孙指挥瑜等世守之,使天下后世亦知故家文献之足征也。

正德己卯夏五月既望,赐进士、中顺大夫、处州府知府后学莆易林富谨序。

题诚意伯刘公集

顷余道芝田,亟与方子伯时会礼,从言及犁眉公,余率尔曰:“公一代功宗,近古罕匹,而未有表章之者,仆窃怪之。尝得其说,而未之质也。”方子忻然前席而请曰:“先生试言之。”

余曰:“胡元之事,人言祸始石敬瑭,非明识也。盖自贼操引纳五胡,遗秽中国,遂乃历载数百,中间裂为十六,并为南北,合为隋、唐,而夷风未息。其后番将据河朔,敬瑭割幽燕,而弃厥险厄,于是辽骄金迫,胡元乘之,而首足倒悬,因以底极矣。且昔之入主者,颇皆用夏贵儒,惟元不然,此其为秽,尤使人涕泗沾臆。夫其胎祸之远如此,播恶之广如此,奄及百年不知变革如此!当是时也,薰蒸融液,无地非狄,若将不可复易者。我太祖高皇帝起自布衣,曾未十年,一扫而空之。于是海宇清而纲常复,儒术重而道学崇,斟酌百王,以大备一代之制,尽还诸夏之风。顾其始也,自谓初无取天下之志;既其成也,则不独拨乱反正,而实洗涤乾坤,为中国皇王贤圣,复仇缵绪,所谓功高万古而莫与同者。是果孰启其衷哉?

“仆尝反复于当时勋戚之间,而未得其故。及阅公集,庄诵高皇帝圣制,乃始喟而起曰:嗟乎!微斯言,则一代功宗,其何所复稽乎!而当时载笔与后来序述者,顾莫之表章,何哉?昔汉之酂侯,尝荷殊礼而膺首封矣,徒以收秦图籍,劝王汉中,进养民致贤之说,建居守馈饷之功。高密之在东京,功不补败,其所有者,不出简任诸将,‘微长之间,在德厚薄’数语之外,亦且偃然策勋,而莫与絜大。况所事者,亭长久叹于纵观,真人已专乎封拜,则二臣特攀附之匪懈者耳。今圣制之称犁眉,一则曰每于闲暇之时,数以孔子之言道予,是以颇知古意;二则曰入则每匡治道。既而曰言非儒造,实己诚之意。且夫道莫加于孔子,而数陈其言,又复每切于匡治,然则所以清海宇、复纲常、重儒术、崇道学,洗涤乾坤,为皇王贤圣复仇缵绪之地,谓非由此而致之乎?至于佐庙算,夷群凶,所向无前,推占指踪,直其余事,然亦不让于今昔元功也。又其大者,决危机于逆陈群慑之表,首大策于竖韩共戴之中,自彼效谋宣力之臣,有能窥其度而争其雄者乎?呜呼!向非二说之存,则一代功宗,何所复稽?而儒者曾莫之及,何也。

“且公之启沃,非无本者。少传性理,长号英特,荐更世故,谈辩至悉。故其决机悟主,一似孔明之于先主,周瑜之于孙策。此天地间一大际遇,非若浅丈夫龊龊乎斗升、区区乎寸尺而已。又即其馀,则文学精博,冠绝乎一时;政事清严,不挠于权力:足以配事功而明道德。彼伊、周元圣,固为至极矣;汉、唐诸子,曾几何人若是乎其兼得邪?此仆所为神醉心往,而窃怪夫人之未深识也。圣制曰:言非儒造,实己诚之意。然则儒者之言,殆未能心诚求之欤!”

于是方子瞿然改容,曰:“犁眉之功,实愚所素疑而无与折衷者,幸即谈津,昭若启牖矣。且承乏公邑,则表章其宜。愿书见遗,俾刻之集中。”余曰:“诺。”遂僭妄书之。

方子名远宜,癸未进士,歙人。其为芝田,声实隆起,器业未可量。余则永嘉后学叶式成规也。

嘉靖戊子端阳后五日端拜谨书。

重编诚意伯文集序

余观载籍,代有开创之君,必有佐命之臣。运筹定计,应机料敌,称豪雄矣,而或歉于文学。呈华炫奇,开新启昧,称儒硕矣,而无裨于武功。兼此二长,世不恒有。其惟我国朝诚意伯刘公者其人乎!

公讳基,字伯温,浙之青田人。有命世豪杰之才,一遇圣主,杖策从之,辄许以大计,殄汉歼吴,混一六合,公密赞之,功在开平、武宁之先,灼灼可睹也。而其文章议论,或宣于朝,或藏于家,大篇短章,无虑千百种,则与宋学士、王待制等。夫我皇祖之兴,恢万世帝王之故疆,开一代文明之景运,当时文武佐命之勋,可谓盛矣。自今观之,传世之文,宋、王号为最著,二人者职专文学,固其常耳。开平、武宁诸臣,劳在宗社,泽及孙子,世世诵功,与国同休,而传世之文,概未之闻也。兼二者之长,武功文治咸赖焉,卒莫有并于公者。读其文,论其事功,想见其人,乃知圣主之生也不数,名佐之生也亦不数。阿衡佐商,厥有《伊训》;尚父造周,且著丹书。历千百年而一再见者,公其庶几矣哉。

公之文,传世久矣。旧刻凡二十卷:曰《翊运录》,曰《郁离子》,曰《覆瓿集》,曰《写情集》,曰《春秋明经》,曰《犁眉公集》。各就篇名,杂陈无统,观者病之。御史樊君按治畿内,公暇更定编次,为十有八卷:先像赞、行状,概事业之全;次御书、诏诰,纪勋庸之大;次颂表,次《郁离子》,扬文明之盛;次序、记至诗歌,载制作之详。统会以提要,类分以便观,名曰《重编诚意伯文集》。刊成,请余序。

余浙人也。尝谓公国朝元勋,乡邦典刑,文章与事功并著,尤罕俪焉,愿附一言,以广其传,且以嘉樊君之择所向往也,乃乐为之序。樊君名献科,缙云人,盖公之同郡人云。

嘉靖丙辰夏五月望,赐进士、荣禄大夫、少保、兼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知制诰、《会典》总裁馀姚李本撰。

刻诚意伯文集引

《诚意伯集》,旧刻于栝苍,凡二十卷:首《翊运录》,次《郁离子》,次《覆瓿集》,次《写情集》,次《春秋明经》,次《犁眉公集》。各就篇名,统为全集,其间制作杂陈,未可类别。兼以岁久,刊板遗落,字多鲁鱼,读者难之。

献科为公乡人,来按畿南,携是集笥中,尝置几席,暇即颂读,诚不识其涯涘。窃谓公勋业垂于史籍,光昭奕代,而文章流播缙绅,或未免涣漫,献科切惧焉,因裒为一十八卷,少易旧编之次,而公之制作始可类观,爰付诸梓。

若勋业文章之盛,向有确论,献科何足以知之。尝记四明杨文懿公有言:“汉以降,佐命元勋,多崛起草莽兵甲间,谙文墨者殊鲜。子房之策,不见辞章;玄龄之文,仅见符檄。未见开国之勋而兼传世之文章如公者,公可谓千古之人豪矣!而世或疑其仕元,或独称其观象者,是犹訾伊尹之五就,知周公止于才艺而已,不已陋乎?”呜呼!是可以知公矣。

皇明嘉靖三十五年丙辰正月朔,同郡后学樊献科拜识于真定冰玉堂。

重刻诚意伯刘公文集序

青田文成刘公文集,故有《翊运录》一卷、《覆瓿集》十四卷、《郁离子》四卷、《写情集》二卷、《犁眉公集》二卷、《春秋明经》二卷,国初尝梓行,而郡人翰林学士王公景章为之序。正德中,郡守莆田林公刻置公里第。嘉靖中,余友人缙云樊文叔乃类编之,刻于真定。今侍御虬峰谢公按部栝苍,修谒先生祠堂,讨论遗文,得里第本,病其漶漫舛错,乃命郡守建安陈公依真定本翻摹授梓,余为校正若干字。梓成,属为序。

序曰:先生生在栝苍万山中九盘之巅,所谓深山大泽,用物弘而取精多者也。然当五百之昌期,辅真人以肇造,筹帷帐而垂勋烈,昭昭乎若揭日月行天中,可不谓见之行事哉,何以文为?夫古昔圣贤,备具道德仁义之懿,施于政教,被及万汇,其礼乐章程,莫非文也,惟穷而在下者,不获有所张设,乃不得已而托之言,以寄其忧愤康济之怀,俟之后世。或起而帅行之,斯圣贤所为文辞也。愚读《文成先生集》,多处穷忧世之深慨,而深幸其遇圣神而兴起也。

尝概其集,有六善焉。一曰穷经以明义,二曰寓言以征用,三曰遵养以俟时,四曰忧世以舒抱,五曰知命以乐全,六曰遭逢之无间。夫华夷峻防,一王大法,胡主中国,几变于夷,圣经明义,千载或湮焉。《春秋》成而乱贼惧,此义不由,学者倚席不讲之过也。此穷经以明义也。胡运式微,务为陵替,抚狡寇而引非族,言之者抵衅,起弊末由,痛心荼毒,于是乎卮言郁离,比类旁通,故三闾泽畔之吟,《离骚》惓恳之意也。此寓言以征用也。豪杰飙起,四海糜沸,而时事倒置,宠赂肆章,骐骥服箱,夷羊在牧。乃先生愤世疾邪,每形歌什,抑意诮玄,托称《覆瓿》。莘野时辜于纳沟,扣角放歌于夜旦,由斯义矣。此遵养以俟时也。祈招式诵,冀讹王心,里巷讴吟,观风是采,诗馀寄兴,取类写情,或亦有鉴吾衷乎。此忧世以舒抱也。至于垂老见几,引身高逝,璆琳戛击,以和天倪。于是乎称名《犁眉》,比迹赤松,保厥终始,斯为全德。此知命以乐全也。考之已事,隆准大度,忍心菹醢,留侯色举,明哲乃彰,藏弓请死,百世而下,有馀悲焉。高皇以来,世懋延赏,丁宁天语,焜烨龙章,具在《翊运》篇中,即鱼水交欢,卣申锡,又何以过?此遭逢之无间也。

或者曰:青田文章,掩于功业。又曰:勋华并茂,无訾偏长。而不知是非先生所急也。其不得已而言者,先生之忧也;其应时绩效者,先生之幸也。记曰:“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天下无道,则辞有枝叶。”观于先生之言行,亦若是而已。

余往宦游江右,至高安,稽求先生为丞时事,谓从异人受秘书,乃弃官归青田山中,览识天命所在而起。故天民所抱持,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类如是,文辞云乎哉。先生所编,又有多能鄙事若干卷,方行人间,其占谂象纬诸书,先生启手足时,命其子献诸朝,具在金匮石室,靡可得窥云。

时隆庆六载,岁在玄黓涒滩阳月上浣,同郡后学何镗顿首拜手谨叙。

虬髯电目,探天根兮斡地轴。扶龙兴云,四方以肃。以生民休戚为忧喜,以大道晦明为荣辱。武功既成,而文治不尽其用者,盖天也耶?抑人也耶?

孤子仲璟拜赞

华沦于夷,曷仕于时。夷归于夏,仕止乃宜。就桀就汤,节义奚亏?大哉王佐,察物炳几。运筹决胜,翊龙以飞。昭回制作,文章是咨。允为宗臣,尔爵尔祠。

工部侍郎莆田彭韶拜赞

同郡王公景曰:先生沉几先物,独识真主,遂委身而服事焉。太祖敬而信之,用其宏谋。西平江汉,东定吴会,天下大势已定,于是席卷中原,群雄归命,混一四海,大抵皆先生之策也。今观御书诏诰之推奖,国计事几之商榷,词命往复,弥缝参赞,千载一遇,虽伊挚、吕望、张良之卓越,亦不过于先生矣。先生真豪杰之士哉!年愈高,智愈明;功愈大,德愈邵。遂分爵土,终始荣显,殷周以来,一人而已。

金陵李公时勉曰:公之出处进退,比之子房,明白正大,伟然大丈夫之所为。非惟勋业冠绝前古,而文章亦足以垂世,而莫之与并也。其气壮,故其辞雄浑而敦厚;其学博,故其辞深宏而奥密;其志忠,故其辞感激而切直;其行廉,故其辞蠲洁而清劲。吁!古今之能以勋业、文章并显于当时而垂耀于后世若先生者,几何人哉!

诚意伯刘公行状

公讳基,字伯温,世为处州青田人。年十四,入郡庠,从师受《春秋经》,人未尝见其执经读诵,而默识无遗。习举业,为文有奇气;决疑义,皆出人意表。凡天文、兵法诸书,过目洞识其要。讲理性于复初郑先生,闻濂洛心法,即得其旨归,先生大器之,乃谓公父曰:“吾将以天道无报于善人,此子必高公之门矣。”

后应进士举,授江西高安县丞。揭文安公曼硕见公,谓人曰:“此魏徵之流,而英特过之,将来济时器也。”公在燕京时,间阅书肆有天文书一帙,因阅之,翊日,即背诵如流。其人大惊,欲以书授公,公曰:“已在吾胸中矣,无事于书也。”之官,以廉节著名。发奸擿伏,不避强御。为政严而有惠爱,小民自以为得慈父,而豪右数欲陷之。时上下咸知其廉平,卒莫能害也。新昌州有人命狱,府委公复检,案核得其故杀状,初检官得罢职罪,其家众倚蒙古根脚,欲害公以复仇。江西行省大臣素知公,遂辟为职官掾史,以谠直闻。后与幕官议事不合,遂投劾去。隐居力学,至是而道益明。后为江浙儒学副提举,为行省考试官,顷之,建言监察御史失职事,为台宪所沮,遂移文决去。

尝游西湖,有异云起西北,光映湖水中。时鲁道原、宇文公谅诸同游者,皆以为庆云,将分韵赋诗,公独纵饮不顾,乃大言曰:“此天子气也,应在金陵,十年后,有王者起其下,我当辅之。”时杭城犹全盛,诸老大骇,以为狂,且曰:“欲累我族灭乎?”悉去之。公独呼门人沈与京置酒亭上,放歌极醉而罢。时无能知者,惟西蜀赵天泽知公才器,以为诸葛孔明之流。

方谷珍反海上,省宪复举公为浙东元帅府都事,公即与元帅纳邻哈剌谋筑庆元等城,贼不敢犯。及帖里帖木耳左丞招谕方寇,复辟公为行省都事,议收复。公建议招捕,以为方氏首乱,掠平民,杀官吏,是兄弟宜捕而斩之;馀党胁从诖误,宜从招安议。方氏兄弟闻之惧,请重赂公,公悉却不受,执前议益坚。帖里帖木耳左丞使其兄省都镇抚以公所议请于朝,方氏乃悉其贿,使人浮海至燕京。省院台俱纳之,准招安,授谷珍以官,乃驳公所议,以为伤朝廷好生之仁,且擅作威福,罢帖里帖木耳左丞辈,羁管公于绍兴。是后方氏遂横,莫能制,山穴皆从乱如归。

公在绍兴,放浪山水,以诗文自娱。时与好事者游云门诸山,皆有记。行省复以都事起公,招安山寇吴成七等,使自募义兵。贼拒命不服者,辄擒诛之,略定其地。复以为行枢密院经历,与行院判石末宜孙守处州,安集本郡。后授行省郎中。经略使李谷凤巡抚江南诸道,采守臣功绩奏于朝。时执政者皆右方氏,遂置公军功不录。乃弃官归田里。时义从者俱畏方氏残虐,遂从公居青田山中,乃著《郁离子》。

客或说公曰:“今天下扰扰,以公才略,据栝苍,并金华,明越可折简而定,方氏将浮海避公矣。因画江守之,此勾践之业也。舍此不为,欲悠悠安之乎?”公笑曰:“吾平生忿方谷珍、张士诚辈所为,今用子计,与彼何殊耶?且天命将有归,子姑待之。”会上下金华,定栝苍,公乃大置酒,指乾象谓所亲曰:“此天命也,岂人力能之耶?”客闻之,遂亡去。

公决计趋金陵,众疑未决。母夫人富氏曰:“自古衰乱之世,不辅真主,讵能获万全计哉!”众乃定。或请以兵从,公曰:“天下之事在吾与所辅者尔,奚以众为?”乃悉以众付其弟升,俾家人叶性、朱佑等参掌之。且曰:“善守境土,毋为方氏所得也,勿忧我。”适总制官孙炎以上命遣使来聘公,遂由间道诣金陵。陈时务一十八款,上从之。

会陈氏入寇,献计者或谋以城降;或以锺山有王气,欲奔据之;或欲决死一战,不胜而走未晚也。公独张目不言。上召公入内,公奋曰:“先斩主降议及奔锺山者,乃可破贼尔。”上曰:“先生计将安出?”公曰:“如臣之计,莫若倾府库、开至诚以固士心。且天道后举者胜。宜伏兵,伺隙击之。取威制敌、以成王业者,在此时也。”上遂用公策,乘东风,发伏击之,斩获凡若干万。上以克敌之赏赏公,公悉辞不受。

中书省设御座,将奉小明王以正月朔旦行庆贺礼,公大怒,骂曰:“彼牧竖尔,奉之何为!”遂不拜。适上召公,公遂陈天命所在。上大感悟,乃定征伐之计。遂攻皖城,自昏达旦不拔。公以为宜径拔江州,上遂悉军西上。陈氏率其属走湖广,江州平。

上使都督冯胜将兵攻某城,命公授方略。公书纸授之,使夜半出兵。云“至某所,见某方青云起,即伏兵;顷有黑云起者,是贼伏也,慎勿妄动;日中后黑云渐薄,回与青云接者,此贼归也,即衔枚蹑其后击之,可尽擒也。”众初莫肯信,至夜半,诣所指地,果有云起如公言,众以为神,莫敢违,竟拔城擒贼而还。王汉一以饶、信降,上命公抚之。陈氏洪都守将胡均美使其子约降,请禁止若干事。上初有难色,公自后踢所坐胡床,上意悟,许之,均美遂以城降。

初,公闻母富氏丧,悲恸,欲即归。上以书慰留之,期以成功。公不得已,遂从征伐。至是辞归,上遣礼官伴送,累使吊祭,恩礼甚厚。时苗军反金华、栝苍,杀守将胡大海、耿某、孙炎等,衢州或谋翻城应之,守将夏毅惧,无所措。会公至,即迎入城,一夕定之。公即发书金、处属县,谕以固守所部。遂同邵平章诸军克复处城,擒苗帅贺某、李某,处州平。公至家,营葬事,时语所亲以上必当有天下之状,于是乡里及邻附郡县翕然心服。方氏虽据温、台、明三郡,其士大夫皆仰公如景星庆云,其小民亦未尝不怀公之旧德也。方氏素畏公名,时遣人致书奉礼。公不敢受,使人白于上。上因令公与通问,公因宣国家威德,方氏遂纳土入贡。上时使人以书访军国事,公即条答,悉合机宜。

某年月日,公赴京,道经建德,今严州也,适张氏入寇。时曹国公守建德,欲奋击之,公乃使勿击,曰:“不出三日,贼当自走,追而击之,此成擒也。”比三日黎明,公登城望之,曰:“贼走矣。”众见其壁垒旗帜皆如故,且闻严鼓声,疑莫敢轻动。公趣使疾进兵,至则皆空垒;击鼓者,乃所掠老弱耳。遂穷追贼,迸走至东阳,悉擒之以还。公遂至京。

时陈友谅据湖广,张士诚据浙西,皆未下。众以为苏、湖地肥饶,欲先取之,公曰:“张士诚自守虏耳;陈友谅居上流,且名号不正,宜先伐之。陈氏既灭,取张氏如囊中物耳。”会陈氏复攻洪都,上遂伐陈氏,因大战于彭蠡湖,胜负未决。公密言于上,移军湖口,期以金木相犯日决胜,上皆从之,陈氏遂平。上还京,定计取张士诚,因定中原,拓土西北,公密谋居多。上或时至公所,屏人语,移时乃去,虽至亲密,莫知其由。

以公为太史令。一日公见日中有黑子,奏曰:“东南当失一大将。”时参军胡琛伐福建,果败没。他日公见上,上方欲刑人,公曰:“何为?”上语公以所梦,公曰:“是众字头上有血,以土傅之,得土得众之象,应在得梦时三日,当有报至。”上遂留所欲刑之人以待之。三日后,海宁以城降,果如公言。捷至,上大喜,悉以所留人俾公纵之。某年月日,荧惑守心,群臣皆震惧,公密奏上,宜罪己以回天意。次日,上临朝,即以公语谕群臣,众心始安。后大旱,上命公谂滞狱,凡平反出若干人,天应时雨,上大喜。公因奏请宜立法定制,上从之。

张士诚平后,张昶欲乱政,乃使人上书,称颂功德,劝上宜及时为娱乐。上以示公,公曰:“是欲为赵高也。”上颔之。昶色动,知公得其情也,乃使齐翼岩等伺察公阴事,欲陷之。未及发而昶先事受诛。及司天台灾,翼岩因为书言之于上,其事多公平日密闻于上、或上使为之者,翼岩未之知也。书奏,上切责翼岩,斩之。遂治党与,尽得其与昶通谋状。上适以事责丞相李善长,宪使凌悦因弹之。公为上言:“李公旧勋,且能辑和诸将。”上曰:“是数欲害汝,汝乃为之地耶!汝之忠勋,足以任此。”公叩头曰:“是如易柱,必须得大木然后可;若束小木为之,将速颠覆。以天下之广,宜求大才胜彼者,如臣驽钝,尤不可尔。”上怒遂解。

洪武元年正月,上登大宝于南郊,公密奏立军卫法,外人无知者。拜御史台中丞。适中丞章公溢奏定处州七县税粮比宋制,亩悉加五合,上特命青田县粮止作五合起科,余准所拟。且曰:“使刘伯温乡里子孙世世为美谈也。”或言有杀运三十年,公慨然曰:“使我任其责者,扫除弊俗,一二年后,宽政可复也。”上幸凤阳,使公居守。公志在澄清天下,乃言于上曰:“宋元以来,宽纵日久。当使纪纲振肃,而后惠政可施也。”乃命宪司纠察诸道,弹劾无所避。公案劾中书省都事李彬侮法等事,罪当死。丞相李善长素爱彬,乃请缓其事。公不听,遣官赍奏诣行在。上从公议,处彬死刑。公承旨,即斩之,由是与李公大忤。比上回京,李公诉之,公乃求退。

上命归乡里,公奏曰:“凤阳虽帝乡,然非置都之地。王保保虽可取,然未易轻也。愿圣明留意焉。”遂辞归。后定西失利,王保保竟走沙漠。上手诏叙公勋伐,且召公赴京师,同盟勋册。公至京师,上赉赐甚厚,追赠公祖、父爵皆永嘉郡公。累欲进公爵,公曰:“陛下乃天授,臣何敢贪天之功?圣恩深厚,荣显先人足矣。”遂固辞不敢当。上知其至诚,不强也。

上欲相杨宪,公与宪素厚,以为不可。上怪之,公曰:“宪有相才,无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义理为权衡而己无与焉者也。今宪不然,能无败乎?”上曰:“汪广洋何如?”公曰:“此褊浅,观其人可知。”曰:“胡惟庸何如?”公曰:“此小犊,将偾辕而破犁矣。”上曰:“吾之相无逾于先生。”公曰:“臣非不自知,但臣疾恶大深,又不耐繁剧,为之且孤大恩。天下何患无才?愿明主悉心求之。如目前诸人,臣诚未见其可也。”

三年七月,授弘文馆学士。十一月,进封诚意伯。四年正月,赐归老乡里。二月,至家,遣长子琏捧表,诣阙谢恩。某年某月,复遣琏进《贺平西蜀表颂》,上仍以文答之。八月,上使克期以手书问天象事,公悉条答。其大意以为霜雪之后,必有阳春。今国威已立,自宜少济以宽。书奏,上悉以付史馆。其书稿并已前奏请诸稿,公皆焚之,莫能得其详也。

初公言于上,瓯栝间有隙地,曰谈洋,及抵福建界,曰三魁,元末顽民负贩私盐,因挟方寇以致乱,累年民受其害,遗俗犹未革,宜设巡检司守之。上从之。及设司,顽民以其地系私产,且属温州界,抗拒不服。适茗洋逃军周广三反,温、处旧吏持府县事,匿不以闻。公令长子琏赴京奏其事,径诣上前,而不先白中书省。时胡惟庸为左丞,掌省事,因挟旧忿,欲构陷公,乃使刑部尚书吴云訹老吏讦公。乃谋以公欲求谈洋为墓地,民弗与,则建立司之策,以逐其家,庶几可动上听,遂为成案以奏。赖上素知公,置不问。省部又欲逮公长子狱,上时已敕琏归,及奏,上曰:“既归矣,免之。”公入朝,惟引咎自责而已。

先是,杨宪败。后汪广洋为丞相,未几而贬广东。乃相惟庸,公乃大戚。尝谓人曰:“使吾言不验,苍生之福也;言而验者,其如苍生何!”遂忧愤而旧疾愈增。洪武八年正月,胡丞相以医来视疾,饮其药二服,有物积腹中,如卷石。公遂白于上,上亦未之省也。自是疾遂笃。三月,上以公久不出,遣使问之,知其不能起也,特御制为文一通,遣使驰驿送公还乡里。居家一月而薨。

公生于至大辛亥六月十五日,薨于洪武乙卯四月十六日,享年六十五岁。公之子琏、仲璟,以是年六月某日葬公于其乡夏山之原,礼也。遗文《郁离子》十卷、《覆瓿集》二十四卷、《写情集》四卷,长子琏又集所遗文稿五卷,名曰《犁眉公集》。娶富氏,封永嘉郡夫人。继室陈氏、章氏。子男二人:长琏,由考功监丞任江西参政,卒于官;次仲璟。皆陈氏出也。女二人:长适吴彪,次适沈安。皆章氏出也。孙男三人:廌、虒、貊。孙女三人,幼未适也。

公未薨前数日,乃以天文书授琏,使伺服阕进,且戒之曰:“勿令后人习也。”复命次子仲璟曰:“胡惟庸必败。我欲奉遗表,无益也。日后上必思我,待有问,当密为我奏。”其略以为修德省刑,祈天永命,且为政宽猛如循环耳,诸形胜要害之地,宜与京师声势连络,幸圣主留意。

公生平刚毅,慷慨有大节。每论天下安危,则义形于色。然与人交游,开心见诚,坦然无间阻。至于义所不直,无少假借,虽亲之者以此,而忌之者亦以此。惟上察其至诚,任以心膂。公亦以为不世之遇,知无不言,每遇急难,勇气奋发,计划立就,外人莫能测其机。累赞上成大功。上尝临朝称之,公辄逡巡不敢当。家居惟饮酒奕棋,未尝自言其功。每天象有大变,则累日不乐。凡公以天下苍生休戚为忧喜者,即此可知矣。上天威严重,惟公抗言直议,不以利害怵其中,上亦甚礼公,常称为老先生而不名,又曰:“吾子房也。”廷臣或有过失得谴者,公密为救解而免。其人或知而诣公谢者,则拒不纳;其人不知,亦未尝为人言也。其居乡里,守礼义,尚节俭,多阴德,不以富贵骄人。公初与同郡叶公景渊、胡公仲渊、章公三益、金华宋公景濂同出处,有通家之好。至于居官任政,则各行其志,俱以功名显于世,而公与宋公又以文章为当代首称云。

伯生辱在同郡,预诸生列,与公子琏、仲璟相知最深。今公薨而琏没,仲璟与琏之子廌请录公遗事,因辑平昔所闻大略为行状。至于皇上知人之明、倚注之重,公之遭遇感激、以天下公议辅人主者,观纶绋之文、考成效之绩可见矣,其筹策帷幄有不能尽详者,亦不敢强质也。

※明开国翊运守正文臣资善大夫赠太师谥文成护军诚意伯刘公神道碑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