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本信息 版本信息
目录 凫藻集
全书始 卷一 下一卷▶

卷一

威爱论

书曰:“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或以爱诚有以结于人者,则趋事赴功有不期然而然,何以威为哉?予曰:不然,此御军之要也。盖爱胜则姑息,威胜则严明,胤侯知其然,故于誓师之际,深警之若此,欲其恐惧而用命也。呜呼!以仲康之贤,讨羲和之沉乱,其必济可知矣,然犹恐其威之不立,而功之不成,而况后世之众人欲从事之强敌者哉!

夫三代之兵也出于民,居则习其政教而知义,出则闻其节制而知法,皆有尊君死上之心,赴公战如报私仇者,抑且有所谓孥戮之刑、弗勖之戒焉。近世之聚而为兵者,非田野之惰夫,则乡里之恶少,亡命行剽、椎埋鼓铸之流也,政教不习而节制不闻,苟无威以临之,则其桀傲狠戾悻悻自肆者,可胜道哉!

今之人家有骄子,非其子之性骄也,爱之而致其骄也。教之而不从,役之而不动,于是有悖逆干犯之患矣。若小过则训之,大过则杖之,子其有骄乎?将之御三军者,固无异于是。然将之于三军,又非若父子之有天性之亲而不可一日离者,则爱之其可过于威乎?

况战者,所以驱之于死也。好生恶死,人之至情,非得尊君死上之人,则视白刃之交于前,流矢之集于左,其不震慑辟易颠倒而奔走者,几希矣。故兵法曰:畏敌者不畏我,畏我者不畏敌。何以使其能畏我也?杀之者而已矣。盖非嗜杀而自残也,恐其畏敌而先后,敌或乘而覆之,是举军而弃之于敌,其自残不已多乎?故爱其子者贼其子,杀其军者全其军。设使两军勇怯相若,一乐其将之宽,一畏其将之严,卒然遇于原野之间,援桴鼓之,则严者莫不奋戈而争前,而宽者或有一二遁矣。何则?彼恃爱之而不杀也。故有威则怯者勇,无威则勇者怯。

且立威者,非欲其若杨素之求人之过而杀之也。亦曰令之严而罚之果,不为煦煦姑息之计耳。古之豪杰,所以能使士卒畏之若鬼神之不可犯,纳之于死而不避,投之于险而无所辞,百战百胜,功立于当时而名存于后世者,用此道也。

或又曰:然则威可以无爱矣乎?曰:何可以无爱也?专爱则亵,亵则怠;专威则急,急则怨:怨与怠,其败一也。故爱而恐其至于怠也,则摄之以威而作其气;威而恐其至于怨也,则济之以爱而收其心。爱非威恩不加,威非爱势不固,威爱之道,所以兼施并行而不可偏废者也。虽然,岂特为将之事哉?使国君而知此,则国可以治;天子而知此,天下可得而理矣。

四臣论

古之所以能国者,有四臣焉。何谓四臣?曰社稷之臣、腹心之臣、谏诤之臣、执法之臣也。何谓社稷之臣?忠荩孚于上下,威望加于内外,敌国闻之而不敢谋,奸宄畏之而不敢发,正色立朝,招之不来而麾之不去,若汉汲黯、吴张昭、唐郭子仪是也。何谓腹心之臣?识足以达天下之机,略足以济天下之业,从容帷幄,谋成而群臣不知,计定而将军不闻,若汉良、平、魏荀彧、秦王猛是也。何谓谏诤之臣?匡君之非而纳君于善,不阿顺以取容,不迎合以求悦,正言不回,触犯忌讳,雷霆发于上而不惊,鼎镬具于前而不顾,若唐魏徵、褚遂良、张九龄是也。何谓执法之臣?直道而行,不惮权贵,逢奸必举,遇恶必击,使豺狼狐狸屏息而不敢动,若汉王章、盖宽饶、唐宋璟是也。盖社稷之臣以忠,腹心之臣以智,谏诤之臣以直,执法之臣以刚,此四臣者,国之不可以一日无者也。

夫以匹夫之取友,尚有能死义者,能忠谋者,能责善者,能御侮者,而况于国君乎?而况于天子乎?故国无社稷之臣,则无以抗大难;无腹心之臣,则无与图大功;无谏诤之臣,则无以与格大过;无执法之臣,则无与除大奸。无与抗大难,必危;无与图大功,必败;无与格大过,必昏;无与除大奸,必弱。故古之兴者,未尝无四臣,而亡者未尝有四臣也。

呜呼!四臣者岂真不易得耶?君无优养作起之术尔。故所以待社稷之臣者,当尊以礼,高爵而重禄之,使危言不能中,细故不能疏,则彼必以社稷之忧为己忧,社稷之辱为己辱,毅然以身徇节而不变,而大难可抗矣。待腹心之臣者,当推以诚,略去苛礼,示之坦然,食则同器,坐则促席,所言无不用,所欲无不与,则彼必竭思虑之精,效胜负之计,而大功可图矣。待谏诤之臣者,则当纳以宽,凡有所论奏,停舆以受之,赐帛以旌之,虽激切不怒,虽指斥不罪,则彼必务尽直心,政事之阙日闻,聪明之道益广,而大过可格矣。待执法之臣,当假以威,不以私爱挠其权,不以谴辱挫其气,使强者不敢伤,谗者不敢毁,则彼必竦踊风生,刺举无避,以尊朝廷之势,而奸可除矣。

若或弃忠而擅智,恶直而害刚,平居而上唱下和,相聚自贤,势孤而不知,机去而不察,政失而不闻,威削而不悟,及一旦临变,茫然而无所救,岂不可哀也哉!诗曰:“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予恐后世之君无四臣而致其败也。

游天平山记

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积霖既霁,灏气澄肃,予与同志之友以登高之盟不可寒也,乃治馔载醪,相与指天平山而游焉。

山距城西南水行三十里,至则舍舟就舆,经平林浅坞间,道傍竹石蒙翳,有泉伏不见,作泠泠琴筑声。予欣然停舆听,久之而去。至白云寺,谒魏公祠,憩远公庵,然后由其麓狙杙以上。山多怪石,若卧若立,若搏若噬,蟠撑拄,不可名状。复有泉出乱石间,曰白云泉,线脉萦络,下坠于沼,举瓢酌尝,味极甘冷。泉上有亭,名与泉同。草木秀润,可荫可息。过此则峰回磴盘,十步一折,委曲而上,至于龙门。两崖并峙,若合而通,窄险深黑,过者侧足。又其上有石屋二,大可坐十人,小可坐六七人,皆石穴空洞,广石覆之如屋。既入,则懔然若将压者,遂相引以去。至此,盖始及山之半矣。乃复离朋散伍,竞逐幽胜,登者,止者,哦者,啸者,惫而喘者,恐而啕者,怡然若有乐者,怅然俯仰感慨若有悲者,虽所遇不同,然莫不皆有得也。予居前,益上,觉石益怪,径益狭,山之景益奇,而人之力亦益以惫矣。顾后者不予继,乃独褰裳奋武,穷山之高而止焉。其上始平旷,坦石为地,拂石以坐,则见山之云浮浮,天之风𬘡𬘡,太湖之水渺乎其悠悠。予超乎若举,泊乎若休,然后知山之不负于兹游也。

既而欲下,失其故路,树隐石蔽,愈索愈迷,遂困于荒茅丛筿之间。时日欲暮,大风忽来,洞谷含呀,鸟兽鸣吼。予心恐,俯下疾呼。有樵者闻之,遂相导以出。至白云亭,复与同游者会。众莫不尤予好奇之过,而予亦笑其恇怯颓败,不能得兹山之绝胜也。

于是采菊泛酒。乐饮将半,予起言于众曰:“今天下板荡,十年之间,诸侯不能保其国,大夫士之不能保其家,奔走离散于四方者多矣。而我与诸君,蒙在上者之力,得安于田里,抚佳节之来临,登名山以眺望,举觞一醉,岂易得哉?然恐盛衰之不常,离合之难保也,请书之于石,明年将复来,使得有所考焉。”众曰:“诺。”遂书以为记。

生白室记

庄周氏之言曰:“瞻彼阕者,虚室生白。”谓人能遗耳目,去心意而任夫性,则道集至虚之宅,而纯白生焉。四明陈君德明悦其说,乃以“生白”名所寓之室,介友人求予记之。

予尝读周之书,观是说者,虽仲尼所以告颜子,盖寓言耳。其义虽美,然未能尽合乎圣人也,陈君岂将学者邪?周之道,盖欲放心自得之场,以与物寘,所谓游方之外者也。君今筮仕昌朝,出赞宥府,简牍填委,实待剸裁,而目欲无所视,耳欲无所听,而心欲无所思,能乎不能也?君既不能为之,则吾亦不能言之矣。请言其可能者以记君室,可乎?

夫心之体本虚,有不虚者,物之窒也。物非能窒之也,诱于物而为之累也。故圣人教人,目不能使无视,能勿视于邪;耳不能使无听,能勿听于淫;心不能使无思,能勿思于妄而已尔。苟三者之用皆出于理而不私,则虽日与物接,其外蔽交,而中之虚自若也。吾虚既存,然后光明洞彻,昭然而不昧者发焉。烛至幽而不遗,察至隐而能著,此则明而诚,诚则明之道也,又岂务于虚寂而无为于世者之事哉?君好学善辩,尝燕休是室之中,尚能虚心而观以审其取舍之几也夫!

蜀山书舍记

蜀山书舍者,友人徐君幼文肄学之所也。幼文尝自吴兴以书抵予曰:“吾山在城东若干里,吾屋在山若干楹,吾书在屋若干卷。山虽小而甚美,屋虽朴而粗完,书虽不多而足以备阅。吾将于是卒业焉,子幸为我记之。”

予惟古之君子,所取以成其学者,无常物;所居以致其学服者,无常地也。故弁裳之于容,珩瑀之于步,豆笾之于陈,琴瑟之于乐,弓矢车马之于服,度量权衡之于用,凡接于物,皆学也,岂专于六籍之内哉?往于田,入于市,处于户庭,览于山川,立于宗庙朝廷,游于庠序军旅,凡履之地,皆学也,岂限于一室之间哉?后世讲学之道既废,而人之不能然也。有志者始各占山水之胜,筑庐聚书而读之。虽其所以学之者异乎古,然凡事物之理与夫群圣贤修己治人之要,实皆不出于书,况安修阻之区,绝纷嚣之役,得一肆其力于是,则其至于成就,岂不反有易者哉?

今幼文以方壮之齿,有可用之材,而不急进取,益务于学,以求其所未至,岂非有志之士哉?

而予也北郭之野有土,东里之第有书,皆先人之遗也。遭时多艰,茀秽于榛芜,残坏于尘蠹,伥伥焉日事奔走而不知返,则其荒陋宜有愧于幼文矣!尚能为是记乎?然而书此而不辞者,盖姑复幼文之请,亦因以自厉焉。

清言室记

韦应物诗有曰:“清言怡道心。”予友张君读之有所契,因掇句首二字名其室,而属予记之。且曰:吾室在寝门之内,户庭密深,惟案絜素,盖将于此纵玄虚之谈,息世俗之论者也。予惟昔魏之衰,士大夫有擅声势之强,溺酣淫之乐,而唱为清谈假以自高者,其流至于西晋,卒亡人国。论者至今咎之,张君岂蹈其辙哉?

夫君子之观人,其道虽殊,必先于其言,非以其发于心志之微,而善恶有不可掩者夫?故静者其言简,躁者其言繁,污者其言卑,达者其言远,理必然也。张君尝学道,且究于医,得养生之理,吐渣滓而纳清虚,厌华腴而嗜淡泊,事物之末能为其累者寡矣。邪秽之念不萌于心,故烦浊之语不出于口。内外一致,非若昔人之矫为也,岂不足尚乎?

然言不可以自述也,必有问答者焉。张君室中所与挥麈而相对者,其谁哉?予闻此邦多异人,道路尘埃中,如魏伯阳、许长史之伦,安知不往来其间邪?张君傥识之,延于是室,分据木榻,为中夜之谈,予得执烛隅坐以听之,岂不幸哉!虽然,犹未忘于言也。有道者之教人,默焉而意已传。予虽凡陋,能使预闻不言之妙乎?

煮石山房记

昔者,先王教民稼穑,而使之粒食;又命火官别五木,顺四时,改火以利烹饪之用:而后民有以养其生,而无夭札之患。五谷之美,万世宝之,虽有刍豢之丰,不敢使胜其气,所以为民之天而不能一日无焉。

后世神仙之说兴,方士始导人以绝粒之术,采草木炼金石而饵之,谓可以去渣滓而来清虚,却衰老而致轻举。余尝怪而疑之。然独念滋味人之大欲也,自宴享饮食之礼废,而人之奉养无节,割鲜炙肥,极海陆之珍,以相侈尚。罄万钱于一飡,备百牢于一献,外则困众人之力,内则伤五藏之和,卒至于废其家国而丧其身。与夫不甘粗粝,遂隳其操,轻冒危辱以营口腹之嗜者,皆往往而是也。而方士居穷岩绝谷之中,禁斥甘腴,啖粗矿之物,卒岁而不厌,亦难能之士哉!

金华叶山人卖药吴城南,题其室曰“煮石山房”。尝邀余过之,指山而告曰:“是吾囷也。苟不坏,则无忧饥矣。子能以文记吾居,当授子是术焉。”余方有役于世,未能从山人以学,则虽有言,未足以知山人服食之妙也。故独以所感于世者书之,使或有因余言而少警者,去淫靡而乐淡泊,亦岂非山人之志哉?

静者居记

浔阳张君来仪以“静者居”名其所寓之室,尝属余记之,久辞而未获也。

一日,与客往候之。入其室,竹树翳深,庭户虚寂,落然无嚣声。客顾而叹曰:“美哉居乎!使张君不勤动于外,有以自乐而成夫静者,非是居乎?”余谓客曰:“子何言之戾邪?今有人焉,处空谷之中,栖长林之下,干戈之声不闻,车马之迹不至。其居静矣,而利禄之念不忘于心,穷约之忧每拂乎虑,虽夷然而行,块然而坐,颠倒攫攘,无异奔骛于埃埋怨堨者,子谓其果静乎?又有人焉,游于邑都,宅于市里,邻有歌呼之喧,门有造请之杂,心倦乎应答,身劳于将迎。其居非静矣,而抱廉退之节,慎出处之谊,虽逐逐焉群于众人,而进不躁忽,视世之挥霍变态倏往而倏来者,若云烟之过目,漠然不足以动之,子谓其果非静者乎?盖静也系于人,不系于居。人能静,则无适而不静。是居之静无与于人,人之静亦无待于居也。虽然,亦有待其居而静者矣,然非此之谓也。传曰:‘居天下之广。’居广,居仁也。自克己以复之,主敬以守之,至于安重而不迁,渊靓而莫测,则其体静矣,故曰仁者静。张君之志,盖在于是,而假以名其室,子岂未之思乎?”客未有以应。

张君起而谢曰:“居静而非静者,吾知其所警;居不静而静者,吾知其所勉;若居仁而静者,虽非愚所及,则愿学之焉。子之言备矣,岂不足记吾居哉?请书之。”顾余欲静而未能者,姑书以识之,俟他日从君而从事焉。

梦松轩记

昔马璘尝读史,见其祖援之功烈,因自感奋,不忍使坠于地,卒为名将,继美于前人矣。近代卿相之后,有不数传,其谱牒尚明,家乘犹在,而子孙已失其业。甚者目接其光辉,身承其教训,纩窆未久,而弃衣冠之华,趋沽贩之贱,不自知耻以玷厥祖者,往往而是也。璘乃能遐追远慕,绳其武于数十世之上,可谓有志之士哉!

余友丁君志刚,读史书,见其先有梦松生腹而为公者,因题所居轩曰“梦松”,以识追慕之意,间属余记之。

余谓君今距公几世矣,非有光辉教训身承而目接也,亦非谱牒之可寻、家传之可续也,乃欲远绳其武,亦可谓有志之士而无愧于璘者矣。然君知公之梦松,而亦知公之所以梦松者乎?盖公负挺特之才,抱坚贞之操,其德有象乎松,而将为岩廊之用也。故神魂感会,郁然之姿见于寝寐之间,是非因有斯梦之祥而能致为公之贵,盖有为公之器而能召斯梦之祥也。若轻诡谗邪之徒而欲据台鼎之重者,则其合睫之际,松未生于腹上而蝇已集于鼻端矣。

君今好学而修,盘礴田野,苟能处是轩之中,朝夕自厉,以思绍公之德,则吉梦之来有时,而其九重之上,亦有征梦而相求者矣。传曰:“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

安晚堂记

余在京师,同里朱君炳文以郡荐就试春官,既隽而将归,过余请曰:“天赉吾家,使二亲康强具存。尝筑堂奉之,宽闲静深,可以燕娱,欲吾亲之优游于是以乐其老也,自题曰‘安晚’。愿子为我记之。”

余惟孝子之安其亲,宜无时而不然,何独于其老哉?盖人朝而出,昼而驰,夕则宜息焉。少而进,壮而行,老则宜休焉。故凡届于桑榆之时,筋力已惫,而犹勤动劳骛,不使宁佚以享其馀年者,非理之所宜也。传曰:“老者安之。”然则孝子之于亲,虽无时不欲其安,至于老也,岂不尤所当尽心哉?

若夫安之亦有道矣,奉觞调膳,甘滑氵翛瀡以荐之,亲之口安矣,而物有以拂其志,则非所谓能安也。县衾箧枕,痒屙抑搔以事之,亲之体安矣,而行有以累其心,则非所谓能安也。必也居而修诸身,出而事于君,皆尽其道,无一足以贻亲之忧,则善矣。不务于是而惟以口体之养为安,岂未知其本哉?

余向居吴时,尝获拜炳文之严君,年六十馀而气貌充充然,固知其安之有素矣。况逢今天子既定四海,推大孝之心,欲使天下之老者皆安。炳文又以才进,将得禄而为养,其亲有不安者乎?吾又闻安则静,静则难衰,难衰则寿可必矣。今炳文能安其亲,将见苍颜白发婆娑于是堂之上者,其乐未易艾也。请记诸壁以俟。

水云居记

京师四方之所走集,居人栉比而庐,不隙尺地,求遐旷之适,无有也。吴陵刘雨侨于东城之隅,扁其室曰“水云居”,尝请余为之记。

余间过其居而异之曰:“子之居前𬀩阓而后营卫,固纷嚣尘坌之区也,恶睹夫水与云哉?”雨曰:“吾少家江海之上,尝观夫洪波东驰,浮云飞扬,吾则舟以矣,溯洄澜,逐流景,与之俯仰而上下,心甚乐焉。今虽幸处毂下,顾以无材不能备世用,欲归还乡,复从二物者游而未得也,故名吾室以志之,先生何疑焉?”

余闻而愈异之,因告之曰:“夫云之与水,非隐者之所宜从也。子见其滔滔于江湖,悠悠于寥廓,若无事然,谓与己适相类也,欲狎而与之游。然不知舒布覆被而雨四海者,云也;奔走放注而溉千里者,水也。彼皆有泽物之劳焉,子乃以无事求之,吾恐水远逝而云高飞,皆将去子而不顾,尚得而与之游乎?子今遭逢明时,出门即朝廷之上,其势易达也。当奋扬其光英,涵泳其德性,进用于世,使所施有及于人,则二物者皆即在子之身,无所往而不与之俱,又何求于渺漫杳霭之乡乎?”

雨瞿然谢曰;“先生命我矣!”遂书留其壁间以为记。

槎轩记

槎,浮木也。余尝客松江之上,滨江之木当秋为大风所摧折者,随波而流,顾而有感,因以名所居之轩。及游京师,翰林学士金华宋公为篆二大字,自是或仕或退,东西旅寓,所至辄扁于室。今年春,自城南徙夏侯里第,复以揭于南轩。客有过而疑者,乃谓之曰:

子不观夫槎乎?众槎之流,同寄于水也,而洄薄荡汩,或沦于泥沙,或栖于洲渚,或为渔樵之所薪,或为虫蚁之所蠹,或乘洪涛东入于海,茫洋浩汗,莫得知其所极。而亦有一槎焉,或垫或浮,或泛或止,方此倏彼而不可期者,水实使之也。然槎虽寄于水,而无求于水;水虽能使槎,而无意于槎。其漂然而行,泊然而滞,随所遭水之势尔。水盖未尝有爱恶于槎,槎亦不知有德怨于水也。

人之生而系命乎天者,亦何异是哉?夫林林而立者皆人也,而有贵为王公;有贱为舆隶;有富有千驷;有贫不能饱一箪;亦有一人之身而始困终亨,前兴后仆,变迁无常而敔不齐者,非天孰使之然?天虽使之,而岂有意哉?磅礴籞缊,厚薄随其所得,与人漠然,而人自不能违尔。世之不安乎天者,乃疲智力以营所欲,悲失喜得,而卒不知得失之不在己也,非惑欤!此余所以有感于槎而取以名轩也。且子又不观夫水与天乎?其奔渟也随地形而成,其旋运也乘气机而动,二者犹不能自任,而况槎与人乎?

若余,天地间一槎也。其行其止,往者既知之矣,来者吾何所计哉?亦安乎天而已矣。顾吾槎方止,幸不为薪且蠹,则是轩者,其沦栖之地乎?既对客,遂书于壁以自厉。洪武六年秋九月青丘退史记。

游灵岩记

吴城东无山,唯西为有山。其峰联岭属,纷纷靡靡,或起或伏,而灵岩居其间,拔奇挺秀,若不肯与众峰列。望之者咸知其有异也。山仰行而上,有亭焉,居其半,盖以节行者之力,至此而得少休也。由亭而稍上,有穴窈然,曰西施之洞;有泉泓然,曰浣花之池:皆吴王夫差宴游之遗处也。又其上则有草堂,可以容栖迟;有琴台,可以周眺览;有轩以直洞庭之峰,曰抱翠;有阁以瞰具区之波,曰涵空。虚明动荡,用号奇观,盖专此邦之美者山,而专此山之美者阁也。

启吴人,游此虽甚亟,然山每匿幽棨胜,莫可蒐剔,如鄙予之陋者。今年春,从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公与其客十人复来游,升于高,则山之佳者悠然来;入于奥,则石之奇者突然出。氛岚为之蹇舒,杉桧为之拂舞,幽显巨细,争献厥状,披豁呈露,无有隐遁,然后知于此山为始识于今而素昧于昔也。夫山之异于众者,尚能待人而自见,而况人之异于众者哉?

公顾瞻有得,因命客皆赋诗,而属启为之记。启谓天于诡奇之地不多设,人于登临之乐不常遇,有其地而非其人,有其人而非其地,皆不足以尽夫游观之乐也。今灵岩为名山,诸公为名士,盖必相须而适相值,夫岂偶然哉?宜其目领而心解,景会而理得也。若启之陋,而亦与其有得焉,顾非幸也欤!启为客最少,然敢执笔而不辞者,亦将有以私识其幸也。

十人者:淮海秦约、诸暨姜渐、河南陆仁、会稽张宪、天台詹参、豫章陈增、吴郡金起、金华王顺、嘉陵杨基、吴陵刘胜也。

素轩记

鲁丹桓宫楹,而《春秋》讥之。夫以诸侯过饰其宗庙,圣人犹见非,于礼制之不可逾如是也。后世习俗奢僭,波颓风靡,能循乎礼者寡矣!浮屠之法,又为世所崇,故往往大为其宫,饰以金银,涂以彤碧,轮奂绚烂,以事其所谓庄严者,论者未尝非之,处者亦不自疑,盖可叹也。

浩上人居吴之灵鹫院,淡泊清苦,持其律甚谨。尝被召赴京而还,治室于舍之西偏,简朴粗完,无彩绘之饰,榱桷壁牖,悉涂以垩。问之,则曰:“吾非不能为彼也,诚以安居而食于人,得此亦足矣,尚敢有加哉?”因自题曰素轩,而求余记之。

上人可谓善居室者矣。有自足之心,无逾礼之弊,是皆可书,则为之记也实宜。乃进而告之曰:“夫雕镂琢刻,不如璞玉之浑坚;烹饪调和,不如大羹之和美;文章词令之工,威仪容观之盛,不如忠信之足贵。则彼知轮奂绚烂者,固不如兹轩之朴素也。然吾闻说者曰:素者,质也,白也。质则实而不华,白者纯而不杂,既实且纯,道之体具矣。则素其轩,孰若素其行,素其行,又孰若素其心哉?上人于是而致力焉,则可以尽名轩之义矣。”

余以上人好从儒先君子游,故以是告之,且并以所感者书之,尚无以余言为其徒病也夫!

归养堂记

稽岳王常宗父文行高峻,尝以布衣召修《元史》,议论制作,称执笔之任焉。书成上进,同馆之士咸得赐金币遣还,有欲荐入禁林者,常宗辞曰:“吾非不欲仕也,顾母老,不乐去其乡,旁又无他子侍养,吾可留此而使吾母久西望乎?吾亟归尔。”乃归,得第一区于祈川之郭,有花竹池沼之胜。中一堂,宽闲靓密,燠凉具宜,常宗则奉太夫人以居。旦辄冠带率妇子升视馔已,取圣贤之书咏歌于其侧,家虽贫而安焉。母诏子唯,怡愉如也。尝名其堂曰归养,使来,属余记之。

有疑者曰:“异哉,常宗之名斯堂乎!吾闻为养而出仕者矣,未闻舍仕而归养者也。及亲之康强,当奋取高爵,他日奉身而还,驷车洋洋,光耀闾里,奉牲酒上堂以为娱,则所谓养者,岂若今而已!常宗何遽归哉?”余曰:“不然也。古之为养而仕者,以抱关于其乡,不必去其亲也。不舍仕而养者,以受命有方,王事之靡篸也。且官守之责未及,菽水之奉犹具,岂轻远其亲哉?故虽莫不欲登践华显以为亲之荣,然亦莫不忧旷阙定省以贻亲之思也。若夫身贵能退而及养者,事之不可必者也。亲老而当衰者,心之所宜惧者也。于宜惧之年而去,以待不可必之养,是得为智者乎?由是观之,则常宗之归养,亦无所不可矣。然则堂何以名?曰志其乐也。盖养虽常宗之志,归则朝廷之赐,蒙上赐而为亲欢,乐孰甚焉?名堂以示不忘,忠孝之义在矣,而子何疑乎?”

言已,常宗又以书来督记,遂论次复命焉。旦夕东游,登堂拜太夫人于宾友之末,尚当赋之以为寿也。

春水轩记

余寓野之居有轩焉,其左右皆名田。今年春,淫雨淹月,江水泛溢,潦被于田,漭若巨陂。余尝开轩而望之,见其微风吹澜,弥漫一白,蒲菰之所以荣,鱼鸭之所飞泳,渺然有江湖之想焉。意颇乐之,乃题其扁曰春水。

间延客饮其中,客顾而叹曰:“嘻!子宅此几年矣,尝见有是水乎?汤汤之流,则昔秩秩之畦;翛翛之菰,则昔芃芃之麦也。今吾农方运机木以引深,抱积薪以塞决,子固目之矣。然彼皆惊而驰,子独恬而嬉;彼皆戚而号,子独喜而哦,何子之情远人哉?夫田不登则岁饥,岁饥则民穷,民穷则里弗靖,里弗靖,子能专有是乐乎?今奈何以目之适而忽身之厉哉?”余瞿然曰:“有是乎!”

客退,欲撤其扁。既而思曰:是足为吾规矣。且使凡欲乐于己忘人之忧者,入吾轩者皆有以览而自警焉,岂不可哉?遂书客之言于壁,以为记。

白田耕舍记

白田在吴淞之滨,距郭三十馀里。吴淞由具区之水东流而为川,去海不远,潮汐之所通焉。其旁名田数十万顷,悉赖以灌。惟白田最下,常为水所冒,岁不得艺,人因以是名之。父老患焉,相率筑堤以防其外,畚土以培其中,为勤累年而免于水,今乃遂成腴沃,与他田比。耕者资其所出,咸自致殷足焉。

丁至恭氏居田之左,尝辟一室,前临平畴,后列嘉树,日课僮奴以耕,休则偃息于其中,因名曰白田耕舍。余居江上,与其室甚迩,至恭因造余,固请为之记焉。

余惟至恭欲知耕之说,则将求老农而学焉,又奚俟于余哉?吾知所以记之矣。盖尝观乎是田,始为蒲苇之陂,今则禾黍之所生焉;始为凫雁鱼鳖之所游集,今则耕者之耒杂出于其上焉。岂地有变哉?人力致然也。嗟夫!人之于田,能积用其力,虽污泽可使为美壤。至于其身而不思所以变之,岂爱身不若于田乎?故凡人欲之汩于其心者,能由礼以防之,充善以培之,使礼义之根常发,则愚者可为智,不肖者可为贤矣。至恭好学而修,固当有务于此,岂徒服力畎亩为野人之事而已耶?朝往于田,夕归于斯室,取圣贤之书而读之,求所以自治之道,至于有成,则其所获不止于有秋矣。尚毋曰“无佃甫田,维莠骄骄”也。

全书始 下一卷▶
凫藻集